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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越獄者(四)

每日每夜,監獄生活都試圖將奧迪·帕爾默置于死地。他醒著的時候。睡著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洗澡的時候。沿著操場跑圈的時候。每一個季節,夏天想把他曬死,冬天想把他凍死,幾乎從不間斷,這所監獄一直都想殺死奧迪·帕爾默,但他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在莫斯看來,奧迪似乎生活在一個平行宇宙里:最惡劣的言行都不能改變他的舉止風度。莫斯曾經看過一些電影,里面的主角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仍然選擇歸來,因為他們的生命里還有一些未完成的使命。莫斯很好奇,奧迪被從地獄里送回來,是否也是因為魔鬼的記事本出了點差錯或是發生了弄錯身份這樣的事。假如是那樣,他可能會覺得監獄生活也還不錯,因為他經歷過遠比這更糟的。

莫斯最早注意到奧迪是在他和其他新來的囚犯一起走進獄井的時候。獄井有一個足球場那么長,是一塊洞穴般的空地,兩側都是牢房,地板打過蠟,熒光燈在頭頂嗡嗡作響。監獄里大部分囚犯都在牢房里打量他們,不時發出噓聲和口哨聲。忽然,牢房的門打開了,犯人們都走了出來。這樣的情景每天只會發生一次,就像是地鐵上的高峰時段。犯人們會在這段時間擺平舊怨、確定位次、收買禁品或是尋找目標。這是一個下手后容易逃脫的好時段。

沒過多久,就有人發現了奧迪。通常,像奧迪這樣的人出現在監獄都會成為新聞,因為他既年輕又帥氣,但是這里的人對那筆失蹤的錢更感興趣。他們有七百萬個理由接近奧迪,或是把他揍得口鼻開花。

“蒞臨”這里幾個小時后,奧迪的名字已經在監獄的情報網里傳開了。他這時本該擔心得要死,或是祈求獄警把自己關進小黑屋,而他卻在那個有上千人踱著上百萬步的操場上鎮定地散步。他不是黑幫成員,不是自作聰明的人,不是殺手,也沒有裝作自己是這些人中的一員,而這也是他的問題所在。他沒有小弟,沒有大哥。要在一座監獄里生存,一個人必須和其他人結盟,加入幫派,或是找到一個保護自己的大哥。你絕對不能長得好看、性格溫和或是有錢。

莫斯遠遠地觀望著,對所發生的一切既感到好奇又覺得和自己沒有絲毫關系。絕大多數新來的犯人都會早早擺出姿態,劃定地盤或是嚇退那些想在他們身上打主意的人。友善在這里被視作一種懦弱。同情和善良也一樣。在這里,你要在一個人把你的食物搶走以前把它們扔進垃圾桶,排隊的時候絕對不要把位置讓給別人。

“骰子佬”率先做出了嘗試。他跟奧迪提出要幫他弄一些私酒。奧迪禮貌地拒絕了,于是“骰子佬”換了個方式。從奧迪就座的餐桌旁經過時,他掀翻了奧迪的餐盤。奧迪看了看打翻的肉汁、土豆泥和雞肉,又抬起頭看著“骰子佬”。旁邊幾個犯人笑了起來。笑聲似乎助長了“骰子佬”的氣焰。然而奧迪一個字都沒說。他蹲下身,把食物從地上捧起來放回餐盤。

周圍的人紛紛沿著長凳往后退去,仿佛在等待著什么事情發生,就像一輛停下的火車上的乘客。奧迪仍舊蹲在地上,繼續往餐盤里撿食物,他無視那些人,仿佛身在一個自己創造出的空間,這個空間超出了其他所有人的認知,那些比他低劣的人只有在夢里才能抵達。

“骰子佬”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肉汁濺在了上面。

“給我舔干凈。”他說。

奧迪疲憊地笑了:“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什么意思?”

“你想激怒我,好讓我跟你打一架。但是我不想跟你打。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挑了事,所以你覺得自己不能退縮,但其實你可以的。沒有人會因此看不起你。沒有人會嘲笑你。”

說完,奧迪站了起來,手里拿著那個餐盤。

“有誰覺得這個人說的笑話好笑嗎?”“骰子佬”喊道。

他問得如此真誠,莫斯看到有人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骰子佬”朝四周看了看,仿佛突然喪失了自己的立場,揮拳朝奧迪打了過去,這是他慣用的撤退姿勢。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奧迪手中的餐盤砸中了他的腦袋。當然,這一舉動只是更加激怒了他。他怒吼著朝奧迪撲過去,但是奧迪比他更快。眨眼間,奧迪已經把餐盤的一角用力插進了“骰子佬”的喉嚨。當他收回手的時候,“骰子佬”已經跪在了地上,蜷縮成一團,奮力地喘著氣。獄警趕了過來,把“骰子佬”帶去了監獄醫院。

莫斯一度以為奧迪當時懷著死亡的沖動,但事實不是如此。監獄里滿是相信這個世界只存在于自己腦海中的人。他們不能想象高墻之外的生活,只好把想象中的世界變成現實。一個人在監獄里會變得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別人鞋底下的一粒沙,狗身上的一只跳蚤,或是肥佬屁股上的一顆疹子,而他在監獄里所能犯的最大錯誤就是相信自己活著還有意義。

每天早晨,類似的故事都會重演一遍。第一天,他應該打了十幾場架,第二天又打了十幾場。被丟進禁閉室的時候,他已經被打得吃不了東西,兩只眼睛都腫得像紫色的李子。

到了第四天,“骰子佬”從監獄醫院里放出話來,說要把奧迪做掉,于是他的手下開始張羅。那天晚上吃飯時,莫斯端著餐盤坐到了奧迪一個人坐的那桌。

“我能坐在這兒嗎?”莫斯說。

“這是個自由的國度。”奧迪咕噥道。

“并不是,”莫斯回答,“等你在監獄里待到像我這么久,你就知道了。”

兩個人沉默地吃著飯,直到莫斯開口說出來意:“他們打算在明天早上做掉你。或許你應該叫格雷森把你關禁閉。”

奧迪抬眼朝莫斯頭頂看過去,仿佛在讀飄在空中的什么東西,然后他說:“我不能那樣做。”

莫斯覺得奧迪在犯蠢,或是在逞愚勇,又或許他就想找死。那些人并不是在爭搶那筆失蹤的錢。在監獄里,沒人可以花得了七百萬美元——即便他有最嚴重的毒癮或需要保護。這也并不是關乎幾根巧克力棒或是一塊額外的肥皂這類玩意的小事。在監獄里,你惹了禍,你就會死。比如你看一個人的眼神不對,你就會死;你在吃飯的時候坐了不該坐的桌子,你也會死;你在走廊或操場上走到了不該走的一側,或是吃飯的時候發出了太多聲音……你也會死。無足輕重。愚蠢倒霉。再也不能復活。

監獄有監獄的規矩,但是不要把它當作同志間的情誼。牢獄之災讓犯人聚在一起,但是并沒有讓他們凝聚在一起。這并不是連接他們的紐帶。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牢房的門開了,獄井里站滿了人。“骰子佬”的手下正伺機而動。他們把任務交給了一個新來的嘍啰,這個人的袖子里藏了一根玻璃纖維棒,其他人則負責望風或是在他事成之后幫忙丟掉兇器。奧迪將會像一條魚一樣被開膛破肚。

莫斯并不想卷進這場紛爭,但是奧迪身上有一種東西讓他非常好奇。換作其他任何人,這個時候都應該舉手投降、服軟或是哀求著被關進禁閉室了;換作其他任何人,這個時候都應該在門欄上拴好了床單以示投降。所以,奧迪要么是有史以來最傻的渾球,要么是最勇敢的渾球。他到底在這個世界上看到了什么其他人都沒看到的東西?

犯人們從牢房里擁了出來,裝作干活兒的樣子,但大多數人是在等著看戲。奧迪沒有從牢房里出來。或許他已經自我了斷了,莫斯想著,但是接著就從奧迪的房間里傳出《邪惡力量》[7]那鏗鏘起伏的旋律,并且聲音越來越響。

奧迪從里面鉆了出來,赤裸著上身,只穿著四角短褲、長襪和被鞋油染黑的運動鞋。他的兩只手上各套了一只襪子,里面塞滿了衛生紙,好讓它們看起來像兩只巨大的拳擊手套。奧迪踮腳跳著,時不時揮出幾記空拳。他臉上還帶著之前被暴打留下的瘀青,看起來像是正要出場和阿波羅打第十五輪比賽的洛奇[8]。

那個揣著手柄的小子此刻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奧迪戴著那兩只滑稽的手套,前后左右地騰挪,彈跳,出拳,閃躲。然后,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些黑人開始拍手大笑,唱起歌來。等那首曲子放完,他們已經把奧迪抬了起來,舉到頭上,仿佛他真的贏了一場世界重量級拳王比賽。

那是莫斯一想到奧迪·帕爾默就會想起來的一天——看著他從牢房里跳出來,對著空氣揮舞拳頭,迂回躲閃。那并不是任何事情的開始,也不是任何事情的結束,但是奧迪已經找到了在監獄里生存下來的辦法。

當然,還是有人想知道那筆錢的下落,連那些獄警也不例外,因為他們其實和自己看守的這幫人來自同樣貧窮的背景,也免不了會接受賄賂或是往監獄里走私一些禁品。一些女教導員甚至曾暗示奧迪,讓他給她們的銀行戶頭里打錢,以換取一些床笫間的好處。這些女人一個個肥得要命,但是在監獄里待上幾年之后,她們也變得可以入目了。

奧迪拒絕了她們的邀約。接下來的十年里,他從未提起過那次搶劫,從未以此引誘過任何人,或是對人許下任何承諾。相反,他一直給人一種泰然自若的感覺,就像已經把所有膚淺的感受、欲望和對瑣碎之物的耐心都從生活中驅離了。他就像尤達[9]、佛祖和神鬼戰士的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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