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越獄者(二)
- 命運的囚徒:“金匕首獎”之心理懸疑小說集(共4冊)
- (澳)邁克爾·羅伯森
- 5812字
- 2020-12-11 18:32:30
警鈴大作。莫斯努力想要回到剛才的夢境,但金屬樓梯上傳來重重的警靴踏步聲。一雙雙手抓著樓梯的鐵欄桿,急促的腳步激起地上的塵土。可現在還早啊。早點名通常八點才開始,現在拉警鈴是怎么回事?就在這時,牢房的門開了,朝旁邊滑去,發出一聲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莫斯睜開眼睛,嘴里嘟囔著。他本來正夢到他的老婆克里斯特爾,身上的四角短褲因為晨勃頂起了一個小帳篷。“我還真是寶刀未老。”莫斯心想。他知道克里斯特爾看到他這樣子會怎么說:“你是打算給你那話兒派點用場,還是打算就這樣整天看著它?”
犯人們撓著肚皮,兜著褲襠,摳著眼屎,全都被從牢房里叫了出來。有些人很自覺,有些則需要獄警用警棍給點鼓勵。這座牢房一共有三層,圍著一片長方形的空地,每層樓外面都裝有安全網,以防犯人自殺或者被人從走廊上扔下去。天花板上盤著一堆亂七八糟的管道,發出汩汩的聲響,還有爆裂聲,仿佛里面住著什么邪惡的東西。
莫斯猛地坐起身來,赤腳走到牢房外,面朝墻壁站在過道上,嘴里嘀咕著,一邊放著屁。他是個大塊頭,雖然肚子有些松軟的趨勢,但肩膀那兒的肌肉依然健碩,因為他每天都會做好幾次俯臥撐和引體向上。他的膚色是巧克力牛奶般的棕色,眼睛相對于臉龐來說大得有些不成比例,這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四十八歲要年輕。
莫斯朝自己左邊看了看。“六月蟲”正把頭靠在墻上,試圖站著睡覺,小臂和胸口的文身呼之欲出。他之前是個吸冰毒的癮君子,長著一張瘦長的臉,兩撇修剪成翅膀狀的胡子橫在臉頰中間。
“這是怎么回事?”莫斯問。
“六月蟲”睜開眼睛:“聽起來像是有人越獄。”
莫斯又轉頭朝另一邊看去。沿著走道的這一頭,有幾十個犯人站在自己的牢房外面。所有人都站出來了。哦,不,不是所有人。莫斯向右探過身,想要一窺隔壁房間的情形。獄警正朝這邊走過來。
“嘿,奧迪,該起床了,老兄。”他壓低聲音說。
沒有人回答。
這時,莫斯聽到一個聲音從樓上傳來。有人在爭吵,然后變成了扭打,直到獄警從樓梯沖上去,把兩方都揍了一頓。
莫斯又朝奧迪的房間挪了幾步:“該起床了,老兄。”
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他再次轉頭看向“六月蟲”。兩人四目相對,眼神默默問著同一個問題。
莫斯知道獄警可能正盯著他們,但還是又朝右邊走了兩步,探頭向奧迪的房間里看去。黑暗中,他能看到用螺栓固定在墻上的小床的輪廓,還有洗臉池和馬桶,卻不見奧迪的蹤影,不論是活人還是尸體。
一個獄警在樓上喊道:“全體都在。”
說完,樓下也傳來同樣一聲大喊:“全體都在。”
獄警們朝這邊擁來。犯人們紛紛把身體貼在墻上。
“是這兒!”一個獄警叫道。
然后是一陣皮靴踩踏的聲音。
兩名獄警開始搜查奧迪的房間,好像他藏在什么東西后面似的——枕頭下面,或除臭劑后面。莫斯壯著膽子轉過頭去,看見副典獄長格雷森正滿頭大汗地爬上樓梯。他比阿爾伯特更胖,肚皮從他光亮的皮帶上垂下來,脖子后面的肉褶更多,快把他的衣領淹沒了。
格雷森走到奧迪的牢房門口,朝里面看去,深吸了一口氣,嘴唇發出吮吸的聲響。他從腰帶上解下警棍,輕輕地敲著手掌,轉向莫斯。
“帕爾默人呢?”
“我不知道,長官。”
警棍揮向莫斯的膝蓋窩,他立馬跪倒在地上,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樹。格雷森站在他面前。
“你上次看見他是什么時候?”
莫斯愣了一下,努力想回憶起點什么。警棍頂在他的右腹部,正戳著他的肋骨下方,他頓時疼得眼冒金星。
“吃飯時間。”莫斯喘著粗氣說。
“他現在人在哪兒?”
“我不知道。”
格雷森的臉上似乎浮現出一絲笑容:“把這里全部封鎖,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早飯怎么辦?”一個獄警問道。
“他們可以等。”
莫斯被拖回自己的牢房,門又被鎖上了。接下來的兩小時,他都躺在小床上,聽著整座大樓微微震動,叮叮哐哐。他們現在搜到了工作間,剛才已經搜過了洗衣房和圖書館。
這時,他聽到了隔壁“六月蟲”拍墻的聲音。
“嘿,莫斯!”
“干嗎?”
“你說他是不是越獄了?”
莫斯沒有回答。
“他明天就能出獄了,你說他現在越獄是為啥?”
莫斯仍然不說話。
“我就說過那家伙是個瘋子。”
獄警又朝他們走過來。“六月蟲”躺回床上。莫斯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感覺自己喉嚨旁的括約肌正一開一合。獄警的腳步聲在他牢房門外停了下來。
“站起來!靠墻站好!兩腿分開!”
三個人走了進來。莫斯的手被銬了起來,扣在一根鏈子上,鏈子另一頭拴在他的腰上,腳上也上了腳鐐。這樣一來,他只能拖著腳走路。他的褲子還沒穿好,來不及扣紐扣,只好一只手提溜著褲子。其他犯人紛紛在牢房里叫嚷起哄。莫斯走過陽光斑駁的天井,瞥到監獄大門外停著幾輛警車,光亮的車身反射著斑斑點點的陽光。
莫斯被帶到了行政辦公區。有人叫他坐下來。兩旁的守衛都沒說話。莫斯可以看到他們的側影、頭上的貝雷帽、墨鏡和有著深棕色肩章的黃褐色襯衫,他還能聽到隔壁會議室里傳來的說話聲,偶爾會有一個聲音高過其他聲音。有人在指責,有人在承受指責。
有人端來了食物。莫斯感覺胃在翻騰,嘴里溢滿了唾沫。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然后是更長時間的等待。有人走了。現在輪到莫斯進去。他低垂著眉眼,拖著腳鐐,邁著碎步走進屋子。典獄長斯帕克斯坐在里面,穿著一件黑色西裝,只是坐著的地方已經被他壓出了褶皺。他個子很高,一頭銀發,長著窄長的鼻子,走起路來四平八穩,仿佛頭上頂著一本書。他示意獄警們回來,于是他們回身站在房門兩側。
房間一側靠墻放著一張桌子,上面堆滿了半空的餐盤:油炸軟殼蟹、肋條、炸雞塊、土豆泥和沙拉。煎過的玉米上還留著平底煎鍋的黑色印子,沾著發亮的黃油。典獄長拿起一根肋排,把肉從骨頭里吸出來,然后用一張濕紙巾擦了擦手。
“你叫什么名字,小伙子?”
“莫斯·杰里邁亞·韋伯斯特。”
“莫斯算是哪門子的名字?”[2]
“呃,這個,我媽本來想給我取名叫‘摩西’,結果她填寫出生證明的時候不會寫那個詞。”
一個守衛笑出聲來。典獄長捏了捏鼻梁。
“你餓了嗎,韋伯斯特先生?去拿個盤子吧。”
莫斯朝桌上的大餐瞄了幾眼,胃開始咕咕作響。“你們這是要處決我嗎,長官?”
“你為什么會這么想?”
“這頓飯說不定就是上路飯啊。”
“沒有人要處決你……要處決也不會選在星期五。”
典獄長笑了,但莫斯卻不認為這句話有多好笑。他一動不動。
也許這些飯菜都是下過毒的。可是典獄長自己也在吃。也許他知道哪些有毒,哪些沒毒。去他的,我不管了!
莫斯拖著腳鐐往餐桌走去,開始往一只塑料餐盤里堆放食物:肋排、蟹腳、土豆泥,最后還試圖在最上面放一根玉米。隨后,他兩手并用,趴在盤子上埋頭吃了起來。食物的汁水糊了他一臉,順著下巴往下淌。與此同時,斯帕克斯典獄長拈起另一根肋排,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臉上隱隱露出些許厭惡。
“勒索、詐騙、販毒——你被警察抓到的時候身上攜帶了價值兩百萬美元的大麻。”
“只是大麻葉子。”
“后來你又在監獄里打死了一個人。”
莫斯沒有回答。
“那個人該死嗎?”
“反正我揍他的時候覺得他該死。”
“那現在呢?”
“如果讓我重新來過,很多事我都會和之前做得不同。”
“你來這兒多久了?”
“十五年。”
莫斯吃得太快,一塊肉卡在了他的食道里。他用拳頭捶了捶胸口,手銬跟著咔嚓作響。典獄長遞給他一罐飲料,他一口氣灌了下去,生怕他們會將它拿走。喝完,他擦了擦嘴,打了個飽嗝,又吃起來。
斯帕克斯典獄長已經把手里的那根肋排啃干凈了。他往前欠了欠身,把那根肋骨插進莫斯盤里的土豆泥里,讓它立在那里,像一根光禿禿的旗桿。
“現在讓我們從頭說起。你和奧迪·帕爾默是朋友,對嗎?”
“我和他認識。”
“你最后一次見到他是什么時候?”
“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
“你和他坐在一起。”
“是的,長官。”
“你們都聊了些什么?”
“一些老話題。”
典獄長面無表情,靜候他給出更多回答。莫斯可以感覺到烤玉米上的黃油在他舌頭上化開的味道。
“小強。”
“什么?”
“我們在討論如何趕走小強。我告訴奧迪可以用Amer Fresh的牙膏,把牙膏擠在墻壁的縫隙里。小強不喜歡牙膏的味道。別問我為什么,反正它們就是不喜歡。”
“它們叫蟑螂。”
莫斯一邊說一邊往嘴里塞吃的,他轉著圈吃土豆泥:“我聽說一個女的睡著的時候耳朵里爬進去一只蟑螂,那蟑螂就在她耳朵里產卵,后來孵出的小蟑螂鉆進了她的腦子。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還有小強從她的鼻孔里鉆出來。我們對付這東西可是費了老大勁了。有些糊涂蛋會告訴你用刮胡膏,但那玩意的效力根本過不了夜。Amer Fresh的牙膏才是最好用的。”
斯帕克斯典獄長瞪了他一眼:“我管轄的監獄里沒有害蟲防治問題。”
“我可不知道那些蟑螂有沒有收到這個通知,長官。”
“我們每年都會用煙熏兩次。”
對他們那套病蟲害防治的工作流程,莫斯熟得不能再熟了:先是那些獄警出面,命令犯人們都在自己的小床上躺好,然后往他們的牢房里噴灑一些氣味刺鼻的化學藥物。那玩意能讓每個聞到的人都不舒服,但對付蟑螂卻一點用都沒有。
“你們吃完飯又干嗎了?”斯帕克斯繼續問道。
“我就回我的牢房了。”
“當時你見到帕爾默了嗎?”
“見到了,他在看東西。”
“看東西?”
“看一本書。”莫斯說,以免典獄長要他做出更多解釋。
“什么書?”
“厚厚的一本書,里面沒有圖。”
斯帕克斯并沒有覺察這個情境的幽默之處:“你知道帕爾默本該今天出獄嗎?”
“知道,長官。”
“那他為什么會在自己出獄的前一天晚上越獄逃跑?”
莫斯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說:“我也不知道。”
“你肯定有點模糊的感覺。那個人在牢里待了十年,只要再待一天,他就可以恢復自由,但是他卻選擇當一個逃犯。如果這次被捕,他將再次面臨審判,很可能還要再坐二十年牢。”
莫斯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在聽我說話嗎,年輕人?”
“在聽,長官。”
“你可別跟我說什么你和奧迪·帕爾默不熟,想都不要想。我不是頭一遭出來混了,什么人耍什么花招我都一清二楚。”
莫斯朝他眨了眨眼。
“你在帕爾默隔壁那間住了多久來著——七年?他沒跟你透露過點什么?”
“沒有,長官,我向上帝發誓,他一個字都沒說。”
莫斯的胃里突然一陣反酸。他打了個嗝,然而典獄長還沒說完。
“我的職責是讓所有犯人都保持在押狀態,直到聯邦政府說可以放他們出來。帕爾默先生在今天以前都不能予以釋放,但是他決定早一天離開。為什么?”
莫斯聳了聳肩。
“你揣摩一下。”
“我都不知道你說的那個詞是什么意思,長官。”
“告訴我你的看法。”
“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的看法就是,奧迪·帕爾默這樣做簡直比在一塊餅干上拉屎更蠢。”
莫斯打住了話頭,朝自己盤子里還沒吃完的食物看了一眼。斯帕克斯典獄長從他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的奧迪·帕爾默瞪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留著凌亂的劉海,就像一杯牛奶一樣健康無害。
“你對德萊弗斯縣的運鈔車搶劫案知道多少?”
“就是報上看到的那些。”
“奧迪·帕爾默肯定跟你提起過。”
“沒有,長官。”
“你也沒問過?”
“問過啊,肯定問過。這里每個人都問過。每個獄警、囚犯、探監的、家人、親戚、朋友。這里每個阿貓阿狗都想知道那筆錢去哪兒了。”
莫斯沒必要撒謊。他甚至懷疑得克薩斯境內沒有哪個人或動物不知道那樁搶劫案——不僅是因為那筆錢不知去向,還因為那天有四個人死了,一個人逃跑,還有一個被抓了。
“那帕爾默是怎么說的?”
“他啥都沒說。”
斯帕克斯典獄長深吸了口氣,兩頰像吹氣球那樣鼓了起來,然后緩緩把氣吐了出來。
“所以你就是為這才幫他越獄的?他答應分你一部分錢了?”
“我可沒幫他越獄。”
“你是在逗我嗎,年輕人?”
“沒有,長官。”
“所以你指望我相信你說的,你最好的朋友越獄了,而他之前一個字都沒跟你提過?”
莫斯點點頭,目光在典獄長頭頂上的空氣里尋找著什么。
“奧迪·帕爾默以前是不是有過一個女朋友?”
“他說夢話的時候曾經提到過一個女孩,但我覺得她早就不在了。”“他的家人呢?”
“他有一個媽媽和一個姐姐。”
“每個人都有個媽媽。”
“她經常給他寫信。”
“還有什么人?”
莫斯聳聳肩。他剛才說的典獄長都能在奧迪的檔案里找到。他們兩人心里都清楚,今天的問話是問不出什么要緊的東西了。
斯帕克斯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鞋子將地上的油布踩得吱吱作響。莫斯不得不把頭轉來轉去,好跟上典獄長的腳步。
“你給我聽好了,韋伯斯特先生,你剛來這兒的時候是有一些紀律問題,但那只是小毛病,你也把它們都改掉了。后來你贏得了一些特權,當然它們都來之不易。我知道你的良知在困擾著你,使你不肯告訴我他去哪兒了。”
莫斯茫然地看著他。典獄長停了下來,兩只手往桌上一撐。
“來跟我解釋一下吧,韋伯斯特先生,你們這些犯人之間的緘默法則[3],你覺得它能改變什么?你們像動物一樣活著,像動物一樣思考,像動物一樣行動:狡詐,暴力,自私。你們互相偷竊,互相殺戮,互相交媾,你們拉幫結派。有一個法則對你們來說到底有什么意義?”
“這是第二個能把我們團結在一起的東西。”莫斯說,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再說了,但他沒有遵從自己的建議。
“第一個是什么?”典獄長問。
“憎恨像你這樣的人。”
典獄長一下掀翻了桌子,桌上的食物全都砸在了地上,肉汁和土豆泥順著墻壁往下淌。門外的獄警應聲而入,莫斯被拖了起來。獄警把他往門外推,他不得不一陣快走才沒被推倒。幾個獄警半架著他下了兩層樓梯,然后穿過幾扇需要從另一面才能打開的門。他們不是要送他回牢房,而是要帶他去“特殊單元房”。關禁閉。不見天日。
又一把鑰匙被塞進鎖里。門的鉸鏈幾乎沒怎么響動,莫斯就被交接給了另外兩名守衛。他們命令他把衣服脫掉。鞋子。褲子。上衣。
“你犯了什么事被送到這兒來,你這個渾蛋?”
莫斯沒有回答。
“他幫別人越獄。”另一個守衛說。
“我沒有,長官。”
第一個守衛指了指莫斯的結婚戒指:“取下來。”
莫斯朝他眨巴著眼睛:“監獄規定說我可以戴著。”
“給我取下來,不然我就打斷你的手指。”
“這是我唯一的家當了。”
莫斯握緊了拳頭。守衛用警棍打了他兩下,然后叫來了更多人。他們把他壓在地上,繼續拿著警棍朝他身上揮去,發出聽起來有些古怪的鈍響,莫斯腫起來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震驚。在警棍的擊打下,他倒在了地上,一個守衛抬腳踩在他頭上。他喉嚨里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嘴里嗆著血水,鼻子里鉆進了皮靴光亮劑和汗水的氣味。他的胃抽搐著,剛才吃下的肋排和土豆泥還在胃里。
之后,守衛們把他扔進了一個用鋼絲網編成的小鐵籠。他躺在水泥地上,渾身動彈不得,喉嚨里有液體咕噥作響。他伸手抹掉鼻子下面的血跡,用指尖搓了搓,感覺像油一樣黏膩。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從這次教訓中學到什么。
然后他就想起了奧迪·帕爾默,以及那不知所終的七百萬美元。他希望奧迪這次是去取那筆錢了。他希望奧迪的余生都能在坎昆[4]或者蒙特卡羅喝著當地風味的特調雞尾酒。讓那些渾蛋去死!最好的報復就是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