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撿來的孩子

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世間，恨自己為什么那么殘忍地拖累了媽媽。或者，我當初應該餓死在那冰冷的水泥臺階上，要不就干脆心臟病發作而死去，再或者，被人送到福利院……總之，不要和媽媽有半點兒瓜葛才好。

媽媽走了，家里只剩下了我一個。

雖然胡爺爺、趙老師、季樂拉和時光都來看望過我，但那并不能消除我內心的孤獨與害怕。

我一個人盤腿窩在沙發里，對著冷冰冰的墻壁和冷冰冰的家具，捧著媽媽的遺像發呆。

這時候，我好像是自由的。我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可以哭，也可以不哭。可是，我的靈魂并不自由啊，它跟著媽媽去了，飛得很遠很遠，我撈不回它，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軀殼，盛滿失落和迷惘的軀殼。

在這樣的失落和迷惘里，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爸爸”，那個本應該與我非常親近的男人，他一定有厚實的肩膀和寬大的胸懷，足以讓我偎在里面哭個痛快。

可是爸爸，您在哪兒？如果那晚媽媽沒有一個人去天堂，她應該告訴我您是誰，您在哪兒。現在媽媽走了，誰能告訴我您在哪兒？！

我突發奇想要尋找線索。在我的潛意識里，媽媽一定藏有爸爸的照片。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黃色的木匣子，那是媽媽最寶貝的東西，從不讓我接觸，甚至看都不讓我看。有幾次，我無意中發現媽媽對著木匣子發呆，媽媽看見我，便以最快的速度把木匣子藏起來，藏在床頭柜那個上了鎖的抽屜里。

那把小小的鎖，鎖得住神秘的木匣子，卻鎖不住我好奇的心。

我堅信那里面有爸爸的照片，至少，那里面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很輕易地找到了鑰匙。這一整串鑰匙，本來媽媽是隨身攜帶的，現在媽媽不在了，它們顯得很多余。

我挑出里面最小的那把銀色鑰匙，跑到媽媽的床頭柜前，跪在地板上，用顫抖的雙手打開了那把小小的鎖。

小心地拉開抽屜，那只黃色的木匣子便端端正正暴露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突然變得緊張，伸出的手指不敢觸摸木匣子。不僅僅因為那里面裝著媽媽不想讓我知道的秘密，更因為覺得沒有經過媽媽同意便擅自去動它，是不孝和不敬，甚至是一種犯罪。

我蜷縮成一團，淚珠滾下來。

我矛盾著，猶豫著，也煎熬著。

“媽媽，請允許我打開木匣子，不管里面裝著怎樣的秘密，我都會坦然接受。我沒有什么承受不了的事情了，因為再也沒有比失去您更讓我心痛的事情了。”我閉上眼睛說。

淚眼蒙眬間，仿佛看見媽媽微笑的臉，她說，看吧，女兒，你看吧。

我咽了口唾沫，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把黃色的木匣子捧出抽屜，放到床上，輕輕地打開。

我的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本黑封面的日記本。日記本下面，還有一張略顯陳舊的紙，紙的旁邊，有一只失去了光澤的銀手鐲。

除了這些，木匣子里什么都沒有了。

我首先對那張陳舊的紙很感興趣。展開它，上面寫著一行大大的字：

丙子年甲午月庚辰日（6月12日，農歷四月二十七日）

這不是我的生日嗎？一定是媽媽在生下我以后寫下來的，她怕把我的生日給忘了。可這并不是媽媽的筆跡，會不會是爸爸寫的呢？

我越看越激動，越看越覺得那是爸爸的字。這么想著，便覺得那些字變得親切起來，仿佛能透過那些字看見爸爸的模樣。

我把那張紙按原來的樣子折好，迫不及待地去翻日記本。

日記本的扉頁上寫著：

我最親愛的女兒，愿我的愛永遠環繞著你……

我的淚又來了。

第一頁，那些文字令我震驚，如果不是前幾天藥用得多，我說不定會暈過去。

7月27日　星期六　多云

女兒，請允許我這么稱呼你。

前天晚上，我加班回家路過江口路郵局的時候，聽到了你稚嫩的哭聲，你在呼喚你的媽媽，對嗎？

你小小的身體被單薄的藍色床單裹著，躺在水泥臺階上。我把你輕輕抱起來，就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一樣，你的哭聲就這么停了。你很漂亮，眼睛很大，臉蛋是圓的，眉毛很濃，嘴唇有點紫。當我們的眼神交會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溫暖和幸福，仿佛我們前生就已相識。那一剎那，我決定做你的媽媽。

在包裹你的藍色床單里，有一張紙，我猜想那上面寫的一定是你的出生年月，寫得很詳細。還有一只銀手鐲，那上面刻著一個“木”字。

于是，我為你取了小名“木木”。

木木，我不知道你的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把你拋棄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但是，你遇到了我，就不會遭罪。我會好好愛你，以一個母親的身份照顧你、陪伴你、幫助你，你要對媽媽有信心。

木木，我的女兒，我還沒結婚，當然沒有生過孩子。因為領養了你，今天我的男朋友跟我分手了。在他和你之間，我選擇了你。我實在不忍心拋棄你啊，讓我們開開心心做母女吧！

我不能呼吸也不能思考了。

我居然是媽媽撿來的孩子！我曾是個棄嬰！這不是真的吧？如果媽媽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那她為什么那么疼愛我？

我的腦袋重重地垂到脖子下面，聽見心臟跳得亂七八糟。

呼呼地喘了一會兒氣，目光便移到那只銀手鐲上。輕輕地抓起它，果然從上面找到一個“木”字。

什么意思？這是什么意思？

我一邊哭，一邊繼續翻看媽媽的日記。

8月12日　星期日　雷陣雨

女兒，我的木木，今天你嚇壞媽媽了。

媽媽把你一個人放在床上，到陽臺收衣服去了。

就在這時候，“轟隆”一聲巨響，你“哇”地哭了。你被雷聲嚇到了。我放下衣服沖進房間，看見你臉色刷白，嘴唇更紫了，而且哭聲越來越輕，呼吸似乎也變弱了。

媽媽知道情況不妙，趕緊抱你上醫院。

醫生告訴媽媽，你患有先天性心臟病。

這真是個晴天霹靂！

現在，你躺在監護室里，吸著氧氣，情況還算穩定。可是醫生說，你隨時都有可能心臟病發作，危及性命。

我哭著給你寫日記。我的女兒，你是這么可愛，上天為什么對你這么殘忍，讓你患心臟病，還把你帶離生父生母。你已經這么可憐了，我不能拋棄你。我相信只要我好好愛你，好好照顧你，你的病一定會好的。

女兒，你聽見媽媽的祈禱了嗎？

……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喉嚨哽咽著。

我又哭不出來了，哭不出來就喊：“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失去媽媽的感覺仿佛天塌下來沒人頂，被砸得暈頭轉向，被迫處于狼藉的廢墟中。而知道自己是媽媽撿來的孩子，更讓我痛不欲生。

我痛不欲生并不是因為憎恨親生父母對我的殘忍遺棄，而是因為知道了那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和我沒有半點兒血緣關系。沒有半點兒血緣關系的媽媽竟然愿意為我放棄男朋友，為我放棄美好的婚姻，甚至為我去死。而我，只是個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棄兒。

這讓我內心充滿犯罪感。如果不是我的出現，媽媽的生活不會是這樣的。她應該有個屬于自己的幸福的家，有丈夫的關懷和親生孩子的依戀，不至于為了救我而失去年輕的生命。

我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世間，恨自己為什么那么殘忍地拖累了媽媽。或者，我當初應該餓死在那冰冷的水泥臺階上，要不就干脆心臟病發作而死去，再或者，被人送到福利院……總之，不要和媽媽有半點兒瓜葛才好。

可是，我無法忘記媽媽給我帶來的幸福。這種幸福我原本以為是理所當然的，現在想來，是多么來之不易。這么想著，又覺得能和媽媽相識是一種幸運。要感謝上蒼，賜給我那么美好的母愛。

媽媽，您走了，沒人會像您那樣愛我了。失去您，我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媽媽，您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