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1章 外傳:絕情

  • 天之下
  • 三弦
  • 11497字
  • 2020-12-31 04:00:00

當唐絕決定帶翠環回家時,就知道一定會出事。

他向來不怕事,怕事,就爭不了掌事。他有野心,想成就一番大業,翠環定是最好的賢內助。

他帶著這樣滿滿的自信,忍受兄弟的嘲笑與父親唐焱的質問。

“你要娶一個妓女?”唐焱緊皺著眉頭,有不解,也有憤怒,“你丟得起這臉?”

“算不得丟臉。”唐絕回答父親,“漂亮女人用來睡,名門的女人用來攀關系,翠環有本事,會是孩兒的賢內助。”

“什么本事?床上的本事?”他聽到三弟唐寡的訕笑聲。

“她對孩兒有救命之恩。”唐絕道,“孩兒帶她回來,是為唐門好。”

“你腦袋被驢踢了,要個妓女幫忙?”唐絕聽出父親稍稍拉高了音量,唐焱向來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這樣已足夠表明他的不悅,“唐門沒人才了嗎?”

唐絕道:“人才總是不嫌多的。”

“她最多只能做妾!”唐焱語氣嚴厲,容不下絲毫商議的余地。

“我不做妾。”翠環終于開口,“我只做正妻。”她昂首挺胸。這個大廳里的每個人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任何一個動動手指就能揉死十個八個像她這樣的妓女,難道她看不出來父親已經生氣了嗎?唐絕心想,然而翠環卻沒有一絲膽怯的模樣。

“若不讓絕兒娶你,你又怎地?”唐焱問,“撒潑耍賴?大吵大鬧?”

翠環道:“他娶幾個正妻,我就弄死幾個。”

這話唐絕在群芳樓聽翠環說過,現在重又聽到。唐絕聽到哄堂大笑的聲音,全都來自于他的兄弟——下任掌事的競爭者們。他們或許不是真覺得好笑,但嘲笑他,讓他在父親面前丟臉,總是對的。

他聽到大嫂問道:“你要怎么弄死?你功夫很好,見一個打死一個?”

翠環搖搖頭:“我不會武功。”

聽她這樣說,大嫂更是笑得捂住肚子,模樣甚是夸張。翠環走上前去,猛地一巴掌打向大嫂,旁觀眾人都驚呼了一聲。

大嫂姓郭,叫郭姿,是天星派掌門的女兒,武功雖不算上乘,但也不是弱女子。她見翠環揮手打來,眼捷手快,右手抓住她手腕,罵道:“叫你撒潑!”左掌便往翠環臉上甩了熱辣辣的一記耳光,直打得翠環一個踉蹌。她正得意于在丈夫面前削了二弟面子,還要再罵,忽覺嘴上一軟,原來翠環趁著這一跌的勢道,伸手捂住她嘴巴,不知將什么東西塞到她嘴里。此時她正要罵人,一個閉口音被噎住,喉頭一緊,竟將那東西吞了下去。

郭姿武功本就不高,又對翠環輕慢,竟被偷襲得手。唐門毒藥最是危險,郭姿大驚失色,忙一把抓住翠環,問道:“你給我吃了什么?!”她又要打翠環,唐絕忙搶上攔阻,大哥唐滅也將媳婦拉開。郭姿又驚又怒,抓著唐滅急道:“她給我吃了毒藥!她給我吃了毒藥!”

唐滅忙問妻子道:“你現在感覺怎樣?”郭姿身子一歪,只覺頭暈目眩,說道:“覺得頭暈,冒冷汗……”唐滅更是驚恐,對著翠環喝問道:“你給她吃了什么?!”又轉頭問唐絕,“你給了她什么藥?快說!”

唐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也問翠環:“你給嫂子吃了什么?”

翠環嘴角還掛著血跡,臉色平靜,卻不答話。唐滅伸手抓向翠環,這一下使了真功夫,就要暴起傷人。唐絕出手攔阻,喝道:“大哥,這是我媳婦!”兩人在大廳中斗了起來。

唐滅罵道:“她對你嫂子下毒!”其余人早圍了上去,有人喊大夫,有人忙著倒水,更多人圍在大姑奶奶身邊照顧,場面亂成一團。郭姿退到廳角,伸手不停挖自己喉嚨催吐,卻只嘔出幾口酸水,哪有什么藥丸?

只聽唐焱沉聲喝道:“這都亂成什么樣了,還不住手!”

他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在場每個人聽得分明,唐絕唐滅這才罷手。唐滅道:“爹,這賊婆娘要害你媳婦!”。

唐焱看向翠環。

“不過是枚仙渣片罷了。”翠環緩緩說著,“沒聽過仙渣吃死人的。”她又轉頭對郭姿說道,“我這樣殺人,你瞧著行不?”

郭姿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咬牙切齒,作不得聲。

唐焱微微一笑,轉頭問唐絕:“你哪找來的這娘們?”

“孩兒正要向爹爹稟告。”唐絕微笑。他早知道,爹會喜歡這個媳婦的。

之后,這婚事就定下了。沒有廣發喜帖,沒有婚禮喜宴,甚至連黃道吉日都沒選,唐絕在幾個長輩面前讓翠環奉了茶,喊了唐焱一聲“爹”,就當婚禮完畢。說到底,這不是個體面事,唐門上下都不想張揚。

唯一來觀禮的只有唐孤,這一年他十五歲。但他也沒有準時到場,等到翠環喊完爹,他這才走進大廳,唐焱注意到他的手指關節處擦破了皮,上頭還有血跡。

“在你哥大喜之日鬧事?”唐焱當著長輩的面嚴厲責備唐孤,“你搞什么鬼?”

“賈堂哥說二哥娶了個婊子,我教他要有禮貌。”唐孤冷冷說道,“嫂子進了唐門,就有名分,有了名分,就有尊卑,唐門是有規矩的地方。”

唐絕給了唐孤一個感激的眼神。所有兄弟中,唯有唐孤跟他最親。

唐賈被打斷下巴和七根骨頭,養了三個月的傷才能下床,此后講話含糊不清。唐孤先背他去找大夫,這才趕回參加婚禮。

那之后,再沒人敢罵翠環“妓女”,起碼不敢當著唐絕夫妻跟唐孤的面罵。

新婚夜里,翠環第一次向唐絕要東西。“幫我找些書來。”翠環說,“我書讀得少,識字不多,你教我識字。”

“書讀得不多就這么潑,讓你多讀點書,還不上天了?”唐絕笑道。

“我要在天上,你也不會在地上。”翠環道,“你去找爹商量,幫我弄個差事。”

“你要什么差事?”唐孤訝異,“你幫我處理刑堂不就得了?”

翠環皺起眉頭:“不夠。”

唐絕道:“唐門向來不讓女人管事,有見識有關系的夫人都是在丈夫背后幫襯。這不是我不幫,父親不會答應的。”

翠環想了想,說道:“那等吧。”

唐絕知道翠環說“等”是什么意思。新婚之夜,這老婆全無半點旖旎風情,反倒說起公事來,唐絕想起婚禮如此簡陋,不由得伸手輕撫她頭發,說道:“今日大婚,委屈你了。”

翠環搖頭道:“那都是虛的,無關緊要。”她站起身,替唐絕寬衣,唐絕吹熄了蠟燭。

第二天一早,唐絕去向唐孤道謝。他這個兄弟與其他兄弟不同,是四房所生,母親早死,沒人幫襯,也不愛出風頭,對掌事毫無興趣。唐孤才十五,正當年輕氣盛,把多余的精力都花在練武上,早上練武,下午練武,晚上點了燈繼續練武。唐絕去見他時,他正在練拳,把一套破風爪法反反復復打了五六遍,唐絕看著他打了一個多時辰,直累得滿身大汗,才把水跟汗巾遞給他:“別急著喝水,歇口氣再喝。”

“知道。”兄弟倆并肩坐在石上,唐孤喘了幾口氣,問,“二哥,你真喜歡二嫂?”他向來直接,從不拐彎抹角,問完也不等唐絕回答,仰頭對著水壺牛飲起來。喝著喝著,忽地“噗”的一聲,把一口水嗆出來,他連連咳了幾聲,一臉惡心地問:“這水里加了什么?一股騷味!”

“我找大夫幫你調的補氣方子,貴得很,讓你糟蹋了。”唐絕惋惜道。

唐孤露出嫌惡的表情:“你自個喝過沒?又臭又腥!”

唐絕道:“你喝不慣,加點糖就是。”

“不用!”唐孤把一壺藥水喝了干凈,又說,“大娘不喜歡嫂子,你若不是真喜歡她,娶她進門可樂壞大哥了。”

“誰笑到最后還說不定呢。”唐絕笑道,“你沒瞧那天她怎么戲弄大嫂的?”

“說了半天,你還沒答我的話。”唐孤從一旁口袋中取出鐵蒺藜,對著木樁射了出去,“奪”的一聲,距離木樁中心差著寸許。唐門的功夫,只有暗器這一項唐孤學得最差,蓋因擊射暗器需要手腕靈活柔軟,唐孤練了太多外門硬功,一雙鐵掌能劈磚折木,反倒不利于練習暗器。

唐絕也從袖袋里取出一枚金錢鏢擲出,正中木樁中心。

“只要她能幫我扳倒大哥,我就喜歡。至于女人,多的是。”唐絕這樣回答。

翠環沒讓唐絕失望,唐絕所有公務她都能打點得清楚明白,唐滅的所有失誤都被她一一揭穿,不過兩年,這個二少爺的笑柄反倒成了大少爺的惡夢。

到得這年上,翠環等著了她的機會。金羽山莊欠了三年錢糧,唐門派了使者催討,卻被綁在山上,唐門又派使者追究,仍是渺無回音。這算是反了,唐焱勃然大怒,著令唐絕帶人剿滅。金羽山莊在黔北的困龍山,只是個三四百人的小門派,然而困龍山地形險惡,易守難攻,山莊中人又精于箭術,正面進攻易中埋伏。唐絕看著地形圖,一時無計可施,忖度著或許要召集兩三千名弟子方可打下困龍山,這可不是小調度,只得問問翠環的意思。

“要反,綁使者干嘛?把人頭送回唐門示威恫嚇才是。金羽山莊不過三四百人的小門派,也沒聯絡周圍門派,事前全無消息,何況黔北去年鬧旱災,山上未必有存糧,說反就反,豈有此理?定是被催逼得急了,一時束手無策,只得綁了使者。眼下還沒傷亡,你要帶人攻山,那才是非反不可。”翠環說道。

唐絕反復思索,覺得翠環說得甚是有理,問道:“你看怎么辦?”

翠環道:“你領兵過去只會嚇壞他們,讓我去吧。”

讓一個不會武功的唐門二少奶奶深入敵營?唐絕道:“要也是我去,怎會是你?再說,他們要是綁你當人質怎么辦?”

“我不會武功,他們能放心。”翠環道,“我帶顆死藥過去。他們若想挾持我,我便自盡,到時你就攻山吧。”

這是奇險之計,但如果成功了,不費一兵一卒就能解決金羽山莊的麻煩,這是極大的功勞。

唐絕拒絕了。

“我再派使者勸降。”唐絕道,“你是二少奶奶,不能冒這種險。”

“使者有用,第二回派去的使者早回來了。他們騎虎難下,正擔心害怕著,不是說話有分量的,他們不會信。”

唐絕還是覺得危險,終究沒答應。

第二天一早,唐絕發現翠環不告而別,連忙派人通知金羽山莊附近派門到困龍山下集合,自己領了唐門菁英,快馬加鞭馳援。

等到了困龍山,只見翠環綁著一名老人,領著四名被釋放的俘虜下山來。唐絕大喜,急忙策馬迎上,問道:“怎么回事?”

翠環道:“山莊連著幾年欠收,又遇旱災,實在繳不出錢糧。使者把話說死,老莊主一時情急犯糊涂,抓了人,又不知怎么處置,現在來領罪。”

一行人回到唐門,唐焱也沒想到這事竟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驚喜之余不免得意忘形,大笑道:“既然是使者無禮,老莊主也犯糊涂,放了吧!這三年錢糧先欠著,之后寬裕了再還。”

翠環卻道:“爹,這不妥。”

“喔?”唐焱訝異問道,“怎么?”

“綁使者就能拖欠錢糧,不叫別的派門有樣學樣?以后唐門怎么統領川黔門派?”翠環說道,“老莊主要問斬,才能絕仿效。至于錢糧,之前沒免,也不能因這事拖欠,非收不可。”

一旁的唐滅正眼紅唐絕功勞,見翠環指正父親,立刻喝道:“你殺了老莊主,別的派門瞧了,只道我們不近人情,不是讓底下人心冷?”

唐焱皺起眉頭,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

翠環道:“用勞務代替錢糧。挑選山莊精于箭術的弟子去甘肅,與那邊的巧匠一起研制改良唐門的袖箭,若制成,便免去他們七年錢糧,這樣才妥當。”

唐焱看著翠環,過了半晌才道:“照你說的做。”說完,他閉上眼,又問,“你立了功勞,想討什么賞?”

翠環道:“媳婦想當刑堂副掌。”

此言一出,不只唐滅,一眾唐門兄弟都鬧騰起來,直罵翠環異想天開。老三唐寡也道:“爹,讓女人管事,遭人笑話!”

翠環緩緩道:“衡山可沒少出過女掌門。”

唐寡罵道:“這里是四川!你想去湖南當尼姑,走錯地方了!”

唐焱揮手制止兒子們繼續吵鬧,又看向翠環,緩緩搖頭。眾人都以為他拒絕翠環時,他又說道:“太快了,先從刑堂師爺干起,輔佐絕兒。”

唐絕挽起翠環的手,道:“媳婦,以后刑堂事務,有勞指教了。”他雖笑著,只是不知為何,竟有點希望父親不要答應翠環。

翠環說過,無論唐絕納多少妾,她都不問,她確實信守承諾,但有個條件,除她之外,所有妾室不能有子嗣。唐絕一直等到第三年翠環懷孕時,才納了府里一個叫繡鳳的丫鬟作妾,一來是因為掌事之位未定,刑堂還有許多事要煩,二來也是顧著翠環的心情。

他始終有些怕這個妻子。

唐錦陽出世后,唐門又出了件大事。唐寡到衡山公辦時看上一位名妓。衡山青樓名妓非同一般,非世家公子難以親近,與翠環這種妓女不是一個身份地位。只是這名妓女竟也被丐幫彭家某個嫡系看上,兩邊同時下聘,爭風吃醋互不相讓,那妓女生性膽怯,只怕選了一方開罪另一方,只能拖延。唐寡盛怒之下竟發了仇名狀,要與那彭家嫡系分生死。

這可是驚天大事,彭家雖然只是丐幫底下一個門派,但開枝散葉,勢力龐大,比嵩山不遑多讓,兩家仇殺三代,那不得鬧個尸橫遍野?

唐焱暴怒非常,壓下了仇名狀,又派了與唐寡相善的唐滅去勸。唐滅苦勸不果,眼看事情就要鬧得不可開交,翠環剛生下唐錦陽兩天,月子都沒坐,即刻領著人馬日夜兼程前往衡山。

她抵達湖南后,假意協助唐寡,先設局將他抓住,又派人擒下妓女,招來了彭家嫡系,當著兩人的面問了三次妓女要選誰。妓女惶恐不敢回答,她割了妓女的頭,派人將唐寡押回唐門,自己上衡山自請妄殺之罪。

當時的衡山掌門得知事情始末,并沒有追究翠環殺人之罪,畢竟同為九大家,這事追究起來也是麻煩。她只讓翠環立下毒誓,終身不得踏入衡山地界。

這之后,翠環當上了刑堂副掌,唐門上下對她沒有鄙視,只有敬畏,唐滅、唐寡一派更將她視為比唐絕更重要的首敵。

也就在這一年,唐絕納了第二個小妾。她叫溫夷,人如其名,總是溫溫的。溫家是唐門藥商之一,溫夷這年才十八歲,想多見世面,吵著要陪父親送藥到唐門。溫父拗不過女兒,趁著送藥時帶她進唐門,碰著了唐絕。

他們幾乎是一見鐘情。她身上有與翠環全然相反的特質,翠環到了唐門才認得字,溫夷卻是自幼飽讀詩書,翠環咄咄逼人,溫夷卻總是輕聲細語。唐絕自命風流,在長笛上下過不少苦工,溫夷善琴,笛不能調音,琴卻能迎合。

至于翠環,如果刑堂的驚堂木也算樂器的話,她倒是個中好手……

以唐門二少爺的身份,要娶一名大戶千金,只要一句話就夠,但唐絕仍禮遇備至,親自登門拜訪,與溫夷說話談心,吟詩作對,又帶溫夷遍訪蜀中名山妙水,直至溫夷含羞點頭,方才將她迎入唐門。

娶了溫夷后,唐絕便把所有精神都放在這小妾身上,與她吟詩唱和,彈琴喝酒,每日風花雪月,日子好不快活。至于刑堂的事,翠環一個人就能解決,有沒有他早已無所謂。

某日,唐絕喝得爛醉,過了申時才起。他一走到客廳,就看到唐孤正在等他。

“早過卯時了。”唐孤道,“以前不見你這么晚起。”

“什么事你嫂子都張羅了,用不著我。”唐絕笑問,“吃過早飯沒?我讓溫娘炒兩盤小菜,她手藝可好了。”

“你多久沒見錦陽了?”唐孤問。唐絕皺起眉頭:“嫂子要你叫我回去?”

“嫂子沒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前兩天,她安排我進了衛堂。”唐孤道,“那是五哥的地方。”

唐絕點點頭,道:“以前是六弟幫著大哥,四弟幫著三弟,五弟誰也不幫。她現在是副掌,她讓你跟老五多親近,搞好關系,也是深謀遠慮。”

唐孤搖頭道:“嫂子是要我找五哥的漏,助她上位。”

唐絕一愣。唐孤重情,雖然兄弟中與自己最好,但要他算計兄弟……

“嫂子說,他們不會提防我,才會在我面前出錯。”唐孤倒了茶,接著道,“衡山那件事后,三哥沒指望了。嫂子拉攏四哥,三哥反倒投靠大哥去。”

“爹還正當壯年,操煩這些太早。”唐絕道,“我瞧你三個哥哥也不是你嫂子的對手。”

“二哥,去看看錦陽。”唐孤道,“他快連爹都不會喊了。”

唐絕默然。

當天下午他去見了兒子。翠環去了刑堂公辦,奶娘把小少爺抱給唐絕,唐絕摟在懷里,唐錦陽叫了幾聲爹,唐絕欣喜之下把孩子抱高,不料唐錦陽卻怕得哭起來,他手忙腳亂也哄不乖,只得讓奶娘抱回去,頗覺氣悶。過了會,翠環回來,見著他也沒訝異,只問幾時來的。

“吃過午飯就來了。”唐絕道,“孩子怕高。”

翠環道:“要不,抱過去玩幾天?”

唐絕點點頭。

翠環又問:“多久沒去繡鳳那了?”

唐絕問:“怎么了?”

翠環道:“不喜歡人家,趁著年輕送走,養成妒婦,只是給家里添亂。”

唐絕點頭道:“我會安排。”

翠環又說:“時不時到刑堂走走。爹還不知道你偷懶,別讓大哥鉆了空子。”

唐絕問:“還有別的話嗎?”

翠環想了想,道:“沒了。”

“要不,我今晚留在這過夜吧。”唐絕說道。

“好啊。”翠環點頭,既無欣喜,也無厭惡,一如既往。

當天夜里,唐絕在翠環身側輾轉難眠,爬起來,看著窗外月光,只覺一片清冷。

“睡不著?要去溫娘那睡嗎?”

他回頭,看見翠環也醒了。他在稀微的月光下凝望著翠環,除了一身如月色清冷的褻衣,看不清面容。

翠環披了件袍子下床,順手也替他披了一件。似乎有些暖了,唐絕想著,看見翠環掌了燈,就著燈火望著他,問:“有心事?”

一張頂多只算中人之姿的臉,單薄的身材……唐絕發現自己竟是如此在意這個女人,忍不住脫口而出:“你嫁進唐門,就為了奪權?”

“你娶我回來?難道不是為這個?”翠環反問。

唐絕一時語塞。

翠環淡淡道:“你想管事,我讓你管,你想當掌事,我幫你搶。我不是看上你英俊人品,你也不是看上我貌美如花,我們都有想法。你若改變主意,不想當掌事,也得知會我一聲。”

“我若真不想當了呢?”唐絕問,“怎么辦?”

翠環道:“讓七弟當吧。他脾氣雖暴,還是聽你話的。”

唐絕又道:“如果我也不想讓老七當,我就不想管事,又怎地?”

翠環道:“唐門里總有你看得上的人選,挑一個。”

“沒有。”唐絕問,“我就是不想你管事,又如何?”

“又不是小孩子了。”翠環道,“別跟錦陽一樣,學不好字就慪氣。”

唐絕一愣,良久,忽地哈哈大笑。他終于明白自己長久以來的抑郁所為何來。他只是希望這個女人臣服于自己,希望自己贏過她,可這又如何?比不上她的男人多了去,也沒誰征服了這女子,她終究成了自己妻子。至于愛不愛她,為不為她所愛,他已經找到溫夷,他的溫柔手段,風花雪月談情說愛,不也一樣施展?就像翠環說的,他又何必慪氣?

翠環看著他笑,“噗嗤”一聲,也笑了出來。打從來到唐門后,他就沒再見過翠環笑。他想起在群芳樓時,翠環還是那個愛笑的翠環時的模樣,那時自己對這個女人一無所知,仍將性命交托在她手上。

第二天,唐絕卯時便起,梳洗后便到刑堂辦公。下午,唐絕把唐錦陽抱回溫夷房里,溫夷很喜歡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又教他識字又教他吟詩,可唐錦陽資質魯鈍,學得極慢。有時唐絕回來見著了,忍不住嘀咕兩句,孩子被罵哭,溫夷只得不斷哄他。過了一個月,唐錦陽說想娘,唐絕又把他送回翠環那。

那晚,溫夷忽地抱住唐絕,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想要個孩子。”

唐絕倏然一驚。

“說好不生孩子。”唐絕道,“你不能生。”

溫夷咬著嘴唇,沒有多說什么。

若是繡鳳,只要這句話便足以將她趕出去,但他終究愛著這個女人,差的只是正妻與妾的名分,差的也只是個孩子。

就這樣,日復一日,三年過去了。這幾年,唐門爭嫡已近底定,唐孤當了衛堂的副堂主,兵衛兩堂雖然還是老一輩把持,但唐孤拿下衛堂只是時間問題。翠環升任了工堂堂主。至于其他弟兄,老五被調去守邊防,老三依然不得勢,只剩下管賬房的大哥,唐絕已有把握,只等翠環那邊確定消息,這件事后,唐門的下一任掌事便是他了。

某日,溫夷臉色蒼白,用了早餐后就吐,唐絕說要請大夫,溫夷連忙拒絕。唐絕本想留下陪她,溫夷也說不用,催促著他去刑堂辦公。

當天下午,他辦完公事,擔心溫夷,早了一個時辰回去,卻看見家里的大夫從房里走出,溫夷不住囑咐,那大夫連連點頭,哈腰鞠躬。唐絕心中起疑,假作不知,進屋問溫夷道:“你身體好些了嗎?要不要替你找個大夫?”

溫夷佯笑道:“我請了李大夫看過,他說沒事。”

唐絕皺起眉頭,一股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

“你該不是有喜了吧?”

溫夷臉色慘白,跌坐在地:“別讓姐姐知道這事……”

唐絕坐在桌旁,緊按額頭,這事怎么可能不讓翠環知道?自己明明很小心,溫夷定是騙了自己,這才受孕。

“這孩子不能留。”唐絕道,“你會沒命。”

“那是你兒子!”溫夷哭道,“我就想跟你生個兒子,女兒也行!就一個,一個就夠了!”

唐絕心中一動,他又何嘗不想多個兒子?但他知道,瞞住翠環,只會更不利。

“我向你姐姐求情,看她愿不愿意留下這孩子。”

溫夷大驚失色,說道:“姐姐會殺了我們母子!”

唐絕苦笑:“你不懂你姐姐,瞞著她,你更要死。”

溫夷道:“那我跟你去!我去求姐姐!這孩子不會跟他兒子爭!”

要保住這孩子,求情絕對沒個屁用,唐絕心里明白,所以他沒帶著溫夷去。自己雖然深愛這個女人,但她太笨拙,那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在翠環面前只是全然無用的虛文。

只是這輩子跟妻子說話,可從沒像今天這般忐忑過。

翠環皺起了眉頭。唐絕試圖從她眼神里看出什么,但翠環并沒有表露出訝異或憤怒的神情,倒像是有些責備。

“怎么這么容易被騙?還是你也算計好了?”翠環問。

“騙了你,能保住這孩子?生殺還不是由你。”唐絕道,“這事我們說好的,我都聽你的。”

“我若說不能留呢?”翠環問,“你就不要這孩子了?”

“得心疼,溫娘也會跟我拼命。我保證,這孩子不會跟錦陽爭嫡。”唐絕道,“溫娘不懂心機,她斗不過你。”

“唐門傳賢不傳嫡。錦陽五歲了,你也看出了,這孩子……是個笨蛋。”

唐絕苦笑道:“也不知是像你多點還是像我多點。”

“既然是笨蛋,肯定離你近些,離我遠些。”翠環陷入沉思,過了半晌,說道,“我想過殺子留母,也想過殺母留子,都不好。你真心喜歡溫娘,舍不得,殺子,溫娘帶著恨,也難對你真心。若是早些年,我定然兩個都殺了,只是這些年事多,我也不想再生了,他若比錦陽更像你些,會是個聰明孩子,興許還能繼承你衣缽。只是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妾室生子。”

唐絕知道,一旦有了孩子,心就不定,每個母親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自己幾個親兄弟尚且斗得如此厲害,異母兄弟又有幾個能像唐孤跟自己一般親?亂從自家起,便要分心,翠環不想把心力放在這。

“留著吧。”翠環道,“爭嫡沒錦陽的事,若溫娘安安分分,孩子聰明伶俐,長大后囑咐他留條生路給錦陽,也就夠了。”

至此,唐絕心中大石總算落了地。

接著,翠環又道:“講正事,大哥管的賬房果然不干凈。”

唐絕“喔?”了一聲,問道:“弄得到賬本嗎?”

翠環搖頭道:“這事不容易。我收買了他府里幾個手下,想手抄一份副本出來,只要找到假賬目,再找商家核實,就能致他死地。可他滴水不漏,連賬本在哪都不知道。”

唐絕道:“你都查到這份上了,總有辦法。”

翠環道:“再等幾天消息看看。”

唐絕微笑,今天的好消息簡直多到自己承受不起,溫娘有孕,翠環也不追究,掌事的位置也幾乎是囊中物。

他回到房里,跟溫夷說了翠環的決定,溫夷喜得要飛起來似的,忙說要向姐姐道謝。唐絕笑道:“謝什么,不殺之恩嗎?”

溫夷神色一變,問道:“姐姐不會改主意吧?”

唐絕將她抱入懷中,笑道:“這你就不用擔心了,翠環可不想生第二個。”

一個精明干練,能解決所有事的妻子,一個美貌貼心,與自己情投意合的妾室,又是九大家掌門,隨便哪一樣都足以讓人夸耀一生,自己兼而有之,天底下還有誰比自己更幸運?

唐絕簡直感激當年在撫州暗算他的夜榜殺手,想要為他立個長生牌位。當然更要感謝那個派他行刺的幕后主使,雖然他大概猜到,八九不離十,不是大哥便是三弟。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此后每隔幾天,溫夷都會去向翠環請安,一來是表示自己無二心,二來也是拉近關系,畢竟自己有了孩子后,時時刻刻都得小心這姐姐。

翠環總是不冷不熱地招呼著,連噓寒問暖都懶,通常只是教她小心養胎,此外別無他話。

一天,溫夷照例到翠環房中問安,卻不見翠環,她等了會,見桌上有本攤開的書,是一本手抄的賬本。她是商戶出身,一眼便看出里頭有問題,她細細核對了下,有幾筆虧空都給巧立名目遮掩去了。她知道丈夫與大哥斗得甚急,這賬本能置大哥于死地。

她聽到腳步聲,連忙把賬本翻回原來的頁數,見到翠環進來,問了安。翠環不冷不熱地關心幾句就讓她離開。

夜里,唐絕神色欣然,溫夷問什么事開心,唐絕笑道:“大哥完了。”又道,“你明天不用去找翠環問安了,她要出門。”

“去哪?”溫夷問。

“你管這些干嘛?”唐絕一把抱住溫夷,笑道,“等孩子出世了,我們好好栽培,指不定是下下任掌事呢。”

溫夷笑得有些勉強。

第二天一早,一輛馬車駛出了唐門的十三進大院。馬車剛出灌縣,就有二十余匹快馬追上。

馬車見有追兵,奔得更急,但馬車終究不如馬快,逃不到一刻便被馬匹團團圍住。那二十余匹馬圍著馬車兜圈似的打轉,光天化日下,馬上人均勁裝蒙面。馬夫大喊道:“這是唐門的車,哪來不要命的馬賊敢劫唐門的車,不怕被滅門嗎?!”

當中一人吹了聲口哨,三匹馬,三個人,也不打招呼,拔刀便向馬車沖去。那馬夫喊道:“你們不要命了嗎?這是唐門的車!”才剛說完,劫匪一刀劈下,將馬夫斬落在地。三人從馬上躍起,落在車廂前,當中一人鉆了進去,那馬車頓時劇烈搖晃起來,過了會,再不見動靜。

余下兩人面面相覷,為首的馬匪也覺訝異,點了點頭,兩人也鉆了進去。這次與之前相同,馬車劇烈搖晃,只是多了幾聲男子的慘叫聲,又一會,兩具尸體被扔了出來。

此時馬匪已知車中藏有高手,帶頭的那人又吹一聲哨,余下的二十余匹馬圍著馬車轉,左右兩側各有兩人沖鋒,揮刀戳向車窗,里頭人要是閃躲不及,就要多幾個透明窟窿。

四人拔出刀來,刀上卻無血,正訝異間,從車窗里探出一只手來,抓住一名劫匪,將他從馬上扯到車窗前。那人身材高大,四肢都卡在窗外不能施展,只是不住搖晃舞動,那馬車又晃了幾下,那人慘叫一聲,兩眼一翻,緩緩跌落,心窩處一個深凹的拳印。

為首的馬匪勃然色變,他已經知道車上是誰了,唐門兄弟中,只有一人有這樣的功力。

一名青年從車上走出,虎背熊腰,一身肌肉精壯結實,卻不是唐孤是誰?

“大哥,別遮掩了!”唐孤道,“你要的賬本在我手上!你想殺了兄弟,再奪賬本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為首的蒙面人道,“殺人劫財,就這么簡單!”他抽出刀來,顯是要蠻干了。

“二嫂說,如果你要賬本,就把賬本還你!”唐孤說著,從懷中掏出厚厚一疊賬簿,丟到馬匪面前。為首的馬匪翻身下馬,拾起賬簿觀看,剛翻了幾頁就把賬本丟在地上,怒吼道:“這是假的!”

唐孤道:“本來就是假的!真賬本嫂子一直沒搞到,沒法在爹面前告你狀,所以才弄了這一出以假亂真!你以為嫂子有了副本,要去查賬,你怕事發,中途攔截!”

事已至此,唐滅不再掩飾,一把扯下面罩,說道:“原來如此!那又怎樣?沒有賬本,你能奈我何?”

唐孤道:“我這就回告爹爹,讓爹來查你的帳!”

唐滅道:“那你也要回得去!你功夫好,好得過這二十幾人?”

說話間,灌縣方向忽地塵沙飛揚,約有百余騎衛軍直奔而來,為首者正是唐絕。只聽他高聲喊道:“爹,你沒事吧?!”

“爹?”唐滅一愣,看向馬車。

馬車里走出一人,正是唐焱。

唐絕面色凝重,就在幾天前,他還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

“我是試了她,但她若不動歹念,不過讓爹跟七弟白跑一趟。”

翠環說著,臉上既無怨恨,也無怒意,畢竟她已大獲全勝。

“她肚里還有我兒子!”唐絕低頭,“她是我最愛的女人!”

“如果這不是我設的局,死的就是我了。”翠環道,“我早說了,當了母親,就想為兒子多爭些。”

唐絕想說,她以后不敢了,但他知道這辯解很愚蠢。

“你處置吧,不用殺她。”翠環道。

唐絕訝異,他沒想到翠環如此寬宏大量。

“這事只有你、我、七弟知道,只要說溫娘跟我們共謀,大哥也搞不清底細,沒人知道她干的事。”

“以后你會是唐門掌事,我會是掌門夫人。沒有你,沒有我,咱們都走不到今天這地位,以后,我們還要繼續走下去。”

“你是我丈夫,我不能讓我丈夫殺他最愛的女人。”

“我只有一個條件。”

唐絕忙問:“什么條件?”

“以后要忙的事更多,讓她別來請安,耽誤時間。”翠環道,“各過各的,挺好的不是?”

唐絕大笑,快步走向溫娘房間。

還是過去了,運氣還是在自己這邊,或許他跟翠環之間沒有愛情,但不代表他們不能相互依托。

到底是翠環靠著他的身份登上權力頂峰,抑或是他依靠翠環的能力當上唐門掌事,都無所謂,他們彼此寄生,相互吸食對方,誰也少不了誰。

唐絕來到溫娘屋外,燈沒亮。他突然生出強烈的不安,快步搶上,推開房門。

他看到溫夷倒在地上,一股黑血從她雙腿間汩汩流出,他大聲呼救,點起燈,扶起溫夷,哭著問道:“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他看到溫夷手上的藥瓶,拿起來嗅了一下,是“寸草不生”,最烈的死藥之一。

她整罐都吃下去了。

他緊抱著溫夷,哭道:“你為什么要這樣?!”

溫夷張開眼,虛弱地說:“我聽到……姐姐沒事……就知道……我完了……”她摸著唐絕的臉頰,“我真的……好怕……我怕……姐姐又想……生孩子了,那她……會不會反悔……會不會……殺我孩子?我真的好怕……好怕……”

唐絕沒有辯解,此刻替翠環辯解又有什么意思?溫夷終究不懂翠環,這世上又有幾人能了解翠環?

“我不想……讓孩子跟我……死……死在你手上……這樣……你……會……會……難過一輩子……只好……”

她兩眼失焦,想再說點什么,卻再也說不出口。唐絕握著她的手,等著懷中的身軀漸漸冰冷,血跡彌漫到自己腳下。

燈火忽滅。

溫夷死后,翠環立刻宣布了溫夷的罪行,并說是唐絕親手處決了溫夷。

既然已經救不活了,就讓她死得更有價值一點,讓唐門中人知道,唐絕夫妻的手段是多么公正又狠辣。

唐絕看著溫夷跟他未出世的孩子一起下葬,眼中已無淚。

翠環陪著他。

當最后一抔土蓋上時,翠環挽住了他的手。

“再生一個吧,總不會兩個都是笨蛋。”

唐絕點點頭,與翠環并肩離去。

幾年后,唐焱病重,將唐絕叫來床前,要立他當掌事。

唐絕搖搖頭,對父親說道:“爹,您要是想要唐門未來幾十年平平安安,風調雨順,你就立我當掌事,我能保唐門一方安寧。但若你希望唐門能與群雄競逐,在昆侖共議上號令天下,你就該讓翠環掌事。”

唐焱眼中放出光芒,問道:“她……能嗎?”

“她辦不到,唐門就再沒人能辦到了。”

“她是外姓,出身又低,只怕叔伯弟兄們不服。”

“這事,交給孩兒跟翠環煩惱就好。”

唐絕看著唐焱,父子倆相視一笑。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安新县| 淳化县| 恭城| 长沙市| 鄂托克前旗| 咸阳市| 藁城市| 耿马| 建湖县| 承德市| 唐海县| 同仁县| 万山特区| 萨嘎县| 德江县| 隆昌县| 祁东县| 湘潭市| 金寨县| 洞头县| 通化市| 隆化县| 南充市| 阿鲁科尔沁旗| 基隆市| 定陶县| 崇礼县| 汝州市| 湟源县| 乐陵市| 芦山县| 新宾| 徐汇区| 普宁市| 临夏县| 大石桥市| 伊宁县| 南汇区| 萨迦县| 松滋市| 礼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