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瘋子拿起桌上的酒壇猛灌幾口,用骯臟衣袖一抹嘴便說:“年輕人,你對鬼侯二字如此執著,為何?”
“鬼侯曾行俠仗義扶助民生,是大俠!是我敬仰之人!”
“你口中的大俠是鬼侯二字,還是那個大俠本人?”
“自然是大俠本人!”
“既然如此,你何苦執著于那兩個字呢?”瘋子好似半醉半醒著。
少年握著殘柄,握著劍鞘轉身走下臺階來,黯然坐在瘋子身旁,他苦言:“我只是失望......我一直在找他......可母親只為告訴我鬼侯二字,卻從未告訴我他真實名字......”
瘋子的手微微一顫,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期待挾裹著心酸的期待:“你母親為什么不告你他的名字?”
“母親說,天下不平仍在,洪鬼幫就不會散去,洪鬼幫不散,他永遠是鬼侯。心懷天下的人不該有名字......”
“呵......天下已歸一人之手,哪還會有不平?”瘋子苦苦笑道。
“天下歸于一人之道,而讓百姓沒有選擇,這難道不是不公嗎?”少年說道。
瘋子低著頭,苦苦思考良久,默不作聲。
“對不起......我不該與你說這些。”少年低下頭,沮喪著。
瘋子飲了一口酒,看著酒碗里自己的倒影,須發皆白,面容老舊,目光渾濁,他低聲對少年說:“我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可否,帶我見見你的母親?”
少年握緊了受傷的手掌,點了點頭。
鬼侯才沒心思聽他們的閑談,他抱著那雙鞋子,推開了自己的房門。房間里很安靜,四海竟然在床上坐著睡著了......床邊小桌上放著店小二端來的飯菜,她一口都沒有吃。她在等著他......
他輕輕的把她安放在床上,蓋好被子,把飯菜端出去,叮囑人熱了,而后坐在桌前,拿出了那封寒雁給寒非的手書......
手書上只有雪落天下四個字......看來寒雁不止想要天下,還要天下人的心,幽海密令他是不會放過的......若這天下再次卷起一場爭奪血戰,天下人還能承受得起嗎?心上欲望的裂口被越撕越大,最后自我毀滅也不自知......
既然寒雁想連同寒非徹底掌控天下,他一定會去尋幽海密令……此物,江湖中人亦蠢蠢欲動,總有一日狹路相逢。相逢之日,便是幽海悲劇重現之時,劍成山,血成海……若想尋幽海密令的人死了,悲劇便不會發生了……
寒雁明明知道寒非就在藥廬,多年來,竟沒有一次造訪過......他能讓萬毒谷的人帶來這封信恰好說明他對寒非的死并不知情。這封信恰好是個機會,鬼侯可代寒非回信,順便要了他的命……鬼侯目光一凜,冷冷低語:“我會好好的給你一封回信......”
雪御宮守衛森嚴,更有神刀堂高手護衛城池,平時連只小蟲都飛不進去,這次寒雁的這封信,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鬼侯自然要好好把握,給這故人好好回禮。他將那封信小心的收入懷中,此時,門被叩響,是店小二送來了熱好的飯菜。他將飯菜端回桌上,熱氣蒸騰著眼睛,他目光卻驟然一冷。他想起剛剛被寒非帶到藥廬的時候,寒非也曾喂他熱飯熱菜,將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他曾告訴他:“天地不仁,唯人自救。”縱使他一顆仁心,也不暖不透一顆冷透了的心。
鬼侯到了藥廬一字不言,等到他休養好了力氣,第一件事就是殺了寒非。寒非死了,毫無戒備之下,被鬼侯用匕首刺穿了心臟……鬼侯殺人時,眼睛都沒眨一下,他學著傷害他的人的樣子拔出匕首,收起匕首……他殺了寒非,半分沒有后悔,因為他是寒雁的兄弟,他活著,很有可能回到寒雁身邊,成為鬼侯的絆腳石。一路走來,他看見的只有鮮血和仇恨,他以為他再也學不會別的東西了……直到他看見了四海向他靠近,她的手是暖的,她的目光柔和親切沒有任何敵意……
那一刻,鬼侯心中泛出悔意,因為寒非是四海很重要的人,而他把他殺了。這件事四海至今都不知道。他也希望她永遠不知道。
“有了要守護的東西,心才是活的。”這是寒非臨死前對鬼侯說的話。那時候鬼侯根本沒有聽進去,奇怪的是,今天偏偏就竄進腦海,揮之不去。
“侯爺!”四海醒了,不知什么時候就從他背后抱住了他。她緊緊環抱著他的腰:“我等了好久,飯菜都涼了……”她話沒說完,卻看桌上飯菜冒著熱氣,她放開鬼侯坐到桌前,仔細的聞著那些飯菜:“熱的?原來侯爺沒有出去很久啊,怪我,定是我睡著了,才覺得時間過的漫長……”
鬼侯笑笑摸摸她的頭說:“餓了很久了吧?”
“不久!”她邊說著,邊狼吞虎咽,還邊吃邊說,“這里的飯菜沒有侯爺做的魚好吃……”
鬼侯只是微笑著坐在她旁邊看著她,無比珍惜現在時光,都不敢眨眼睛……
四海見他瞅著自己,便開始在意起形象來,她嘴里叼著的雞腿小心翼翼的放下了,不知怎的,她的目光竟然落在了鬼侯的頭發上……鬼侯拿出手帕幫她擦嘴上和手上的油漬,溫柔問她:“怎么不吃了?”
四海好奇的靠近鬼侯,說道:“侯爺,你的頭發有幾縷變白了……”
鬼侯心一沉,可依舊對她微笑著:“沒事。”
“我見過路上的白發行人,他們大都精神渙散,面有褶皺,步履緩慢,佝背低腰……侯爺也會變成這樣嗎?”
“不會……”
四海突然緊緊抱住了他,他的心跳不能自抑,疼痛從心臟緩緩發散到渾身經脈,如千刀萬剮,痛到無力,他額角滲出冷汗,卻將她抱在懷里,仍舊苦苦支撐著……
“侯爺,那就是寒非師父說過的老嗎?”四海眼睛里透著恐懼。
“別害怕,我不會老……”鬼侯安撫著她,他連抬手都快沒有力氣了……
“就算侯爺變老,我也不怕!寒非師父說過,人老了就會死,我雖然不知道死是什么,但是我看見了寒非師父說這個字時的凄涼悲傷,死定不是什么好去處!我害怕,侯爺老了也會去那個叫死的地方……我怕,你去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鬼侯擦去臉上的冷汗,咬牙堅持著把她抱去床上,而后躺在她的身邊,輕輕的撫摸她的臉:“不要想這么多,睡吧。睡醒了,我們就回藥廬。”
四海緊緊抱著他,頭扎進他的懷里,鬼侯已痛苦不已,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乖,躺好。我不會走的。我會一直陪著你。一直陪著你……”
四海抬頭反復確認了他的話,緊緊抓著他的手這才安心躺在他身旁睡去。她很聽他的話……
鬼侯緊鎖眉頭,冷汗浸濕了枕頭,緩緩浸透了衣裳……他疼的渾身顫抖卻仍怕吵醒四海,待她睡熟,他放開她的手背過身去蜷縮著身子,眼淚從他緊閉的雙眼里流出來……融血化骨毒,每每毒發,由心至指尖,千刀萬剮,它會燒斷人的經脈,把人活活疼死,若非鬼侯曾在憫天司修行三年,焚天爐里烈火灼心,依道行逆施之法將融血化骨毒壓制,恐怕他都活不到現在。
鬼侯如水青絲緩緩泛出白雪之色,鬢邊之發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有只黑色的小蜘蛛似的蟲緩緩地從他放在手邊的紫色葫蘆里爬了出來,它緩緩爬上了他的手腕而后鉆了進去......
疼痛漸漸緩解,鬼侯舒了一口氣,終是抵不過一身的疲憊睡著了。
四海睡在他身邊,翻了個身把手搭在他身上,見他身上沒有被子,便迷迷糊糊的將身上的被子蓋到了他身上,而后她的頭不自覺的枕到了他的枕頭上。四海睡的安穩。可鬼侯的痛苦卻在夢里仍然繼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