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雜貨鋪
- 我的大學
- (蘇聯)馬克西姆·高爾基
- 5324字
- 2021-01-07 14:29:12
當時我似乎很希望還有什么其他的原因分析她的病癥:神經麻痹。這樣的一個女孩兒,住在這個怪異的房間里得了麻痹癥,聽起來太簡單了。這房子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十分膽小地依偎著墻壁上,屋角圣像前的小神燈分外明亮,神燈鏈子的黑影在飯桌的白桌布上奇怪地晃動著。
“我聽好多人說起你,早就想知道你長什么樣了。”她說話的聲音像小孩子一樣細弱。
這女孩兒毫不掩飾地打量著我,這使我十分不自在,她那雙藍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一切。
而對這么一個女孩兒,我不可以也不會說什么,所以只好默默無語地看著墻上掛的赫爾岑、達爾文、加里波得等人的畫像,于是我們沒有再交談了。
這時,從小雜貨鋪里闖進一個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小伙子。他淡黃色頭發,長著一雙沒有教養的眼睛,剛一進來,就立馬鉆進了廚房,然后用沙啞的聲音大叫:“你是怎么爬出來的?馬莉婭。”
“他是我的弟弟,名字叫做阿列克塞。”女孩兒和我說,“我起先在產科學校上學,后來病了。您怎么一句話也不說呢?您是不是害羞啊?”
這時,捷里柯夫走了進來,那只殘手插在胸前,另一只手撫摸著他妹妹柔軟的頭發,她的頭發被揉得亂糟糟的,但是絲毫沒有影響她恬靜的模樣,他問我要找什么活兒。
不一會兒,又進來了一個紅頭發、身材勻稱的女孩兒,她用那帶些碧色的眼睛充分地看了我一眼,隨后扶起白衣女孩,一邊走一邊說:“馬莉婭,坐的時間不短了。”
“馬莉婭”,白衣女孩兒怎么會起這樣一個成年人的名字呢?真不和諧,聽起來都刺耳。
我也從小雜貨鋪出來了,心里很激動。但這并不妨礙我第二天晚上又坐到那間怪房子里,因為我很想了解他們是如何生活的?我覺得這其中必有奇異之處。
小老頭斯契潘·伊凡諾維奇皮膚蒼白得有些透明,好像有些虛弱。他在屋角坐著面帶笑容向四周環視,嘴唇微微微翕動,像是祈求:“誰也別來打擾我。”
他終日像只兔子似的提心吊膽,總是擔心有什么大禍臨頭。可這一切都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殘疾了的捷里柯夫身穿一件灰色短衫,胸前的油污和其他物什硬得結成痂了。他的樣子就像一個剛剛做了錯事被原諒了的淘氣孩子,有些羞愧地微笑著,在房間里晃來晃去。
他弟弟阿列克塞在小雜鋪給他幫忙,是個又懶又饞又笨拙的小伙子。另一個弟弟伊凡在師范學校上學,平時住宿,只有節假日才回家。伊凡是個個子矮小,打扮得倒挺精致,頭發總是光光亮的,那樣子倒像個舊衙門里的官吏。
而那個名字叫做馬莉婭的得病的妹妹則是一個人住在閣樓上,她不怎么下來。她要是下來我就不自在,感覺渾身被什么束縛住一樣難受。
捷里柯夫的家務事由和房東同居的女人料理。她又瘦又高,臉像木偶,長著一雙修女特有的冷酷眼睛。她的紅頭發女兒叫娜斯佳,她經常到這兒來轉悠。每當她盯住一個男人時,尖鼻子的鼻孔就會習慣性的一張一合,眼睛瞇起來,眼神變得尖銳。
要說捷里柯夫家的真正主人還是喀山大學、神學院等各院校的大學生們,他們把這兒作為聚會點。這群人時時刻刻為國家為人民憂慮。每當有什么新消息:報紙上的一篇文章、書本里的某些觀點、城里或大學里發生的不幸事等,他們就會從喀山城的各個角落蜂擁而至,擠到捷里柯夫家的小雜貨鋪,慷慨激昂地狂熱爭論。有的聚在一起大聲辯論,有的躲到屋角竊竊私語。經常是他們拿來一本大厚書,然后手指頭戳到某一面上互不相讓地爭辯,各自說著自己的見解。
我是不大明白他們在爭辯什么,不過我倒以為真理已經被他們洶涌的空話沖淡了,就像窮人家菜湯里的油星一樣很少了。我甚至認為有幾個大學生和伏爾加河沿岸反對正教的分裂派教徒中,那些抱著圣經不放的老家伙們一樣迂腐。
當然,我很清楚大學生們的初衷是好的,他們希望生活更美好,即好真理被他們空洞的評說淡化了,但畢竟沒有全部淹沒。他們希望改變舊狀況,我也明白,因為我有同樣的想法。
聽他們講話,經常可以發現我想說但沒說的話。接觸到這些人,我心中不禁狂喜,仿佛自已是即被開禁的犯人。所以我喜歡這樣的生活,與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總是覺得身心愉悅。
在他們眼里,我就像木匠手中的一塊好木材,他們很希望用它打制出一件不同凡響的木匠活兒來。
“這是天才。”他們彼此見面時總這樣把我推銷出去,還帶著一股顯然的驕傲自豪之氣,就像街上到處跑的孩子竟然遇到了一枚5戈比硬幣,然后不能自已地向別人炫耀。
我不喜歡被人們稱什么“天才”、“驕子”之類的,我是被人遺棄的孤兒倒是真的,有時那些指導我學習的大學生會讓我感到壓抑。
有一回,我在書店的櫥窗里看見一本名為《警世箴言》的書,我讀不懂書名的含義,但我很想看這本書。于是我就到一個神學院的大學生那里去借。
“您瞧瞧!老弟,你這不是瞎胡鬧嗎?讓你看什么就看什么,別亂伸爪子了!”這個長得很像黑種人,卷發、厚嘴唇、白牙齒的未來的大主教先生嘲諷地對我說。
我只好打消了從他手里借書的念頭,盡管我非常想看這本書。這時,我已經稍微了解了一些所謂的大人們的人情世故,因此,我很自覺的沒有再和他提起這件事了。
他粗魯的教訓傷害了我。后來,我還是把書搞到手了。這錢,有些是我在碼頭做工掙的,有些是從捷里柯夫那兒借的。這是我買的第一本像回事兒的書,我很珍惜,至今依然保存著,雖然它已經舊得不像話了。
總的來說,大學生們對我要求十分嚴格。
有一次我讀《社會學入門》一書,我以為作者一是過分夸大了游牧民族對人們文化生活的影響;二是忽略了富于創造才能的流浪人和獵人的功績。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一個從事語言學研究的大學生,他聽了我的疑問之后,那張充滿女性美的臉上頓時莊重嚴肅了起來,跟我講起了“批評權力”的問題。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他嘮嘮叨叨了足足一個小時。
“你先得信仰一種真理,才可以去批評,才有批評的權力,那么你又信仰什么呢?”他問我。
這是個在街上走路都要讀書的大學生,他常常因為把書放在臉上而和別人發生碰撞。他患麻疹傷寒病時躺在床上都在不停地說:“道德必須是自由部分與強制部分的統一,統一……”
可憐這位文弱的大學生,因為長期忍饑挨餓落得一副病態,再加上他拼命苦讀尋求真理,使他看上去更加虛弱了。但讀書卻是他唯一的興趣所在,除此之外他別無他求。當他認為內心的兩個矛盾達到了統一和諧時,那雙溫柔的黑眼睛就會像孩子般閃爍出喜悅的光芒。
我還記得離開喀山10年后,我在海爾科夫城見過他,他當時被流放了5年后又返校學習了。他總是生活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之中,就是到了他快被肺結核折磨死的時候,他還在調和尼采思想和馬克思思想呢!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用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手,他還在不停地在咳血,他的嗓子里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說:“矛盾不統一,就沒法活了。”
再后來,他就死在上學去的電車車廂里了。
我曾見過許多這樣為真理殉職的人,每當想起他們來,心中敬意就油然而生。
經常來小雜貨鋪聚會的大約有20個人,他們之中也不乏神學院的學生。有一個叫佐騰·潘捷拉蒙的,他是個日本人。還有一個大個子有時也來,他很獨特,他有寬闊的胸膛,密實的絡腮胡,韃靼式的光頭,身著一件緊身的短大衣,扣子扣到嘴巴下。他總是寡言少語,愛坐在角落里吸個煙斗,兩只沉穩的灰眼睛不停地望著大家。看得出來,他很留意我,目光總是不時地落在我身上。不知怎么搞的,他這么一看,我心里直發虛,有點害怕。
在人人爭辯的大房間里,唯獨他保持沉默,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人們都在高談闊論、毫不掩飾地大膽說著自己的想法,他們爭論得越熱烈,我越快活。我不知道他們這樣唇槍舌劍的辯論之中隱藏著見不得人的虛偽主義,我聽了很久也沒覺察到。這個大絡腮胡子在想什么呢?這個想法引起了我對他的好奇心。
大家都叫他“霍霍爾”,這里除了捷里柯夫再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了。過了沒多久,我聽說他是個流放犯,在雅庫梯省流放了十年,剛剛出來沒多久。這使我對了解他的欲望更加濃烈了,但這還不能使我有勇氣走上前和他認識,或者是談話。
我不害羞,也不怕見陌生人,我這人從來都是被好奇心奴役著,我渴望探知一切未知。正是這個壞習慣使我一生也沒有認認真真地研究過什么。
我聽他們談到了人民,我也奇怪自己的想法怎么和他們的那樣不同呢?他們的觀點是:人民是真、善、美的化身,是一個神圣的群體,是高尚品德的始發地。我怎么沒見過這種人民呢?我見的有木匠、裝卸工、水泥匠,我還見過亞可夫、奧西布、葛利高里。我說的是具體的實實在在的人,而他們說的是抽象的人的整體。他們把人民看得高貴,并且愿意以人民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可我認為真正的美好思想的擁有者是他們,在他們身上才真正體現著博愛、自由的美好品德。
這種博愛精神是我以前所沒有經歷過的,可是現在,他們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眼神里都散發著博愛的光輝。這段時間,我的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人民偉大、神圣的理論像春雨般滋潤著我的心田。那些描寫農村生活的樸素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給了我新的啟示。
我覺得只有對人類充滿了最強烈的愛,這樣才會激發出人追求生活意義的力量。從那以后,我再不是只考慮自己,而是開始為他人著想了。
聽捷里柯夫說,他開雜貨鋪賺的錢都用來幫助這些懷有“人民利益是最高利益”思想的人們了。他就像一個虔誠的助祭侍奉大主教做彌撒似的,在這些人群中轉來轉去,不時地為他們的聰慧機智而欣喜。他時常情不自禁地面帶笑容將殘手插入懷中,另一只手捋一捋軟軟的胡須對我說:“您聽,多么好啊!”
這群人中有一個叫拉福羅夫的獸醫,他說話的聲音就像鵝叫,他獨樹一幟地發表與大學生們相反的言論。每當這個時候,捷里柯夫就驚訝地把眼睛往下一垂,嘟嘟囔囔地說:“瞎搗亂。”
捷里柯夫和我一樣欣賞這些大學生,可是大學生對待他卻像老爺對待奴仆或酒店的小二兒似的隨便吆喝,他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
當客人們逐漸散去時,他時常留宿我。我們以地為席鋪一塊毛毯在地上睡。夜里在神像前那盞燈的照耀下,我們暢所欲言、喋喋不休。
他帶著教徒所特有的虔誠與歡悅告訴我:“以后能發展出百八十號他們這類出眾的人才占據國家的各個重要位置,然后世界會翻過個的。”
捷里柯夫長我10來歲,看得出來他非常喜歡紅發姑娘娜斯佳,在人前他故意對她不屑一顧,甚至和她說話的語氣都很冷漠,但愛慕的眼光倒是時時刻刻追隨其后。
當只剩下他倆兒在一起時,他就唯唯諾諾,唯命是從,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容,一只手還不忘記捋著稀軟的胡須。
他的妹妹馬莉婭常常站在角落里聽人們辯論。她聽得極為認真,神情嚴肅,臉緊繃著,大眼睛瞪著。當聽到辯論高潮時,她會發出一聲尖銳的喊聲,像是有人把冷水澆到了她的脖子里。總有一個紅頭發的醫學院大學生圍著她轉來轉去,他故弄玄虛伏在她耳邊小聲說話,并擠弄一下眉頭,看上去挺有意思的。
秋天來了,我必須得有一個固定的“職業”了。我被眼前所發生的新鮮事給迷住了,活兒干得越來越少,幾乎是靠別人來養活,這樣的面包吃起來是很困難的。所以我為自己找了一個營生——到瓦西利·塞米諾夫的面包坊打工。
這段時期的生活是很艱難的,但也是很有意義的。在我后來寫的短篇小說:《老板》、《科諾瓦洛夫》、《二十六個和一個》等中,曾經描述過這段生活。
肉體的痛苦是膚淺的,只有精神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自從進了那家面包作坊的地下室后,就和我以前天天見面天天談話的人隔絕了。工作非常忙碌,我幾乎沒有閑暇的時間,和他們之間仿佛豎起了一道高墻。沒人來看我,我也因為每天14個小時的工作,沒有閑暇到捷里柯夫那兒去。遇到假日要么就睡覺,要么就是和作坊里的工人們瞎鬧。
一開始,有些同伴把我當成了開心果,還有一個像小孩似的,就喜歡聽有趣的故事。誰知道我竟給他們講了些什么呀!總之,效果不錯,居然引發出他們對某種不很清晰,但輕松、美好生活的向往。
有些時候,我的故事很出色,他們或悲或怨或恨的情緒暴露無遺。我為自己高興,我私下以為我在做群眾的思想工作,我在教導人民呢!但我也有自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很弱小,很無知,有時連基本的生活常識都不知道。
這種時候,我就感覺自己仿佛被遺棄在一個昏暗的地洞里,地洞里的人就像大蟲子一樣蠕動。他們不敢正視現實,終日鉆酒館逛妓院,到妓女冰冷的懷抱中尋求安慰。
每月月底領薪水時,他們必去光顧妓院,在這個美妙的日子到來的頭一個星期里,他們就開始想入非非了。等嫖宿回來后,他們還會很久很久還沒有從那份甜蜜中醒來。他們厚顏無恥地炫耀自己的床上功夫,以及怎樣地蹂躪妓女。但是每當他們談到妓女的時候,他們又會露出一臉的不屑,甚至吐唾沫以示“清高”。
不知為什么,當我聽到他們這樣談論時,心中一陣悲傷、難過。我仿佛看到煙花巷里一個盧布一晚上的妓女,我的同伴們迫不及待的丑惡行徑。雖然可恥但尚可理解,可是其中一些人的肆無忌憚、好色、放縱,卻讓人發指。
當然,這里并不排除他們故意炫耀的虛榮心的滿足。對于性我有些恐懼地感到好奇,所以就比較敏感這種事。我還沒有品嘗過女人的滋味兒,為此我感到心中不快:無論是妓女還是同伴都無情地譏諷我。也許是我沒有很好地隱藏這種情緒,也許是我沒有辦法與他們同流。總之,在這件事情上,我和他們之間顯得有一些格格不入,但是我并沒有想過去改變自己的觀念與做法。
沒多久,他們再去逛妓院,就不帶我了。
他們照直說:“老弟,你就別去了!”
“為什么不讓我去?”
“和你在一塊兒別扭。”
我記住了這句話,覺得其中大有含義,可我沒弄太明白。
“你看看你!跟你說別去了,你去讓人掃興……”
只有阿爾及姆比較明朗地帶著冷笑說:“你啊!你像個神父,又像個不通情理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