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貧民窟
- 我的大學
- (蘇聯)馬克西姆·高爾基
- 5303字
- 2021-01-07 14:29:12
故事結束,大家都同意地說:“司空見慣,這都是常有的事兒了?!?
“知道”、“見過”、“見的不愿見了”,這些話聽上去讓人喪氣,好像就在今夜他們已經走到了人生的終點似的,因為人世間的一切他們都經歷過了,以后再沒什么事是新鮮的了。所以這些事對他們毫無吸引力,他們并不是會虛偽地說一些夸贊話的人,盡管這些話不是很愉快,但是卻不讓人感到掃興。
我的這個想法使我和巴斯金和特魯索夫有些疏遠。當然,我還是喜歡他們倆兒的。依我現在的生活歷程來看,我在走他們的生活之路,以后步入他們的后塵也是順理成章的,尤其是我的追求和上大學的理想遇到挫折的時候,使我與他們更加接近了。
有時我因為挨餓、苦悶,也曾想去干點觸犯“神圣私有制”的勾當。但我當時的崇高理想不允許我背離光明大道,這與我讀的書有關。
那時候,我除了讀波萊特·哈特的書外,還看了不少好書,那些書對我的影響都很大。書中所描寫的某種不太清晰、但十分美好的前程告訴我,我應該去追求比眼前更有價值的東西。雖然我不是很明白那些美好的前程具體是什么,我追求的東西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些都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要為了它們而努力。
就在這段時間,我又結識了一些新人,他們給了我嶄新的印象,也讓我懂得了新的知識。葉普洛夫家前的那片空地,常常會招來一群中學生玩擊棒游戲,我被他們中一個叫做古力·普列特涅奧夫的青年所吸引了。
他相貌平平,皮膚略黑,頭發有些發青,有點兒像日本人。他一臉雀斑,勻勻實實像是火藥末涂進了皮膚里。他總是高高興興的,玩起游戲來也很機智,講話幽默俏皮,他身上始終都散發著各種天才的幼芽。他和許多有天賦的俄羅斯人一樣,并不想去發展自己的才能,而是躺在生來的天才里度日。
普列特涅奧夫很有藝術天賦,他聽力敏銳,善于鑒賞音樂。他自己會彈豎琴、俄羅斯三弦琴以及會拉手風琴,可惜他僅僅滿足于此便不再深究了。而且他很貧窮,一身掛補丁的衣服配著漏洞的皮靴,這身裝束倒是和他豪放不羈、動作敏捷的氣度相融合。
他看上去像久病初愈的人,也像昨天才出獄的囚犯。他對生活中出現的一切事物都很感興趣,世界對他來說總是那么地新鮮、愜意,他像一只快樂的小鳥般跳來跳去。
他知道了我生活很艱難,沒有依靠,就讓我和他一起住,還建議我報考小學老師。于是,我就住進了“瑪魯索夫卡”這個既怪異又有趣的貧民窟了。這是雷伯內利亞德大街上一幢破爛不堪的房子,這兒裝滿了饑餓的大學生、妓女和失去形態的窮鬼。
普列特涅奧夫就住在走廊中通向閣樓樓梯的下面,那兒放著一張木板床,走廊盡端的窗戶旁有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了。
走廊通著三個房間,其中兩間住著妓女,另外一間住著得了肺病的數學家。他以前是神學院的學生,又瘦又高,頭上臉上長著紅色的硬毛,破爛的衣服幾乎不能遮體。從他衣服的殘破處便可以看到他青乎乎的肉皮和一根根的肋骨??傊臉幼邮謬樔?。
他好像以吃指甲為生,因為他的手指頭都被他自己給咬破了。他沒日沒夜地算呀算呀寫呀寫呀,還不時傳出“吭吭吭”的咳嗽聲。
妓女們又怕他又憐憫他。她們經常會故意丟一塊面包或是砂糖在他門前,他見了就把它們一股腦地撿回自己的房里,還一面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是一匹累壞了的老馬。要是妓女們沒給他送吃的,就會聽到他沙啞的聲音在走廊里回蕩:“拿點兒面包來呀!”
靠別人的憐憫度日并不能改變他深陷在眼睛中閃爍的高傲神氣。有時會有一個小羅鍋來找他,那個人樣子怪怪的,瘸著一條腿,肥笨的鼻子上架著一副深度眼鏡,花白頭發,清教徒似的冷漠的黃臉皮上有著狡詐的笑容。
他每次來后,就緊閉房門呆上幾個小時,屋里沒有一點兒動靜。但有一次深夜時分,我被數學家的吼叫聲驚醒了。
“聽我說,這兒分明就是監獄。幾何學是鳥籠,嗯!是老鼠洞,是監獄?!?
之后又傳來小羅鍋的尖笑聲,他在不斷重復著一句相當難懂的話。
這時,數學家已經怒不可遏了:“王八蛋!給我滾!”
可憐的客人氣鼓鼓地滾出了房門,嘴里還在不停地咒罵。只見可憐的客人站在門口,手指插進蓬亂的頭發里,沙啞的喉嚨里吐出并不清晰的聲音:“歐幾里得就是個大傻帽,地地道道的大傻帽……我敢斷定,希臘人絕沒有上帝聰明。”
隨后,他用力地關上了房門,屋里什么東西哐啷一下被震掉了。
沒過多久,我聽說數學家是打算用數據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可惜還沒來得及完成這件事便死了。
普列特涅奧夫在印刷廠里找了個給報紙做夜班校對的工作,工資是11個戈比。我因為要參加考試,沒有多少時間出去干活掙錢,所以我倆一天就只有4斤的面包、兩戈比的茶和3戈比的糖吃了。我不得不硬著頭皮去學習各類科目,那些古老呆板的語法最讓我上火,生動、活潑、俏皮的口語與古老生硬的語法是多么地遙遠啊!幸好我很快就明白了,現在學習這些還不能操之過急,就算我通過了鄉村教師考試,因為我太小,所以也得不到那個位置。
我和普列特涅奧夫睡一張床,他白天睡,我晚上睡。每天早上他干完一整夜的工作,烏黑著臉,瞪著眼睛回來時,我就跑到小飯館去打開水,我們自己是沒有茶炊的。然后我們開始吃早餐——啃面包、吃茶。他從報紙中挑出新聞讀給我聽,我想聽一些時事,但是他經常是念那個筆名“紅鬼”的酒鬼作家的打油詩給我聽,幸好我對這個不是十分厭惡。
我一直都很好奇普列特涅奧夫游戲人生的生活態度,他的人生觀在我看來和那個倒賣女人舊衣服,為女人拉皮條的肥婆娘佳爾金娜沒什么兩樣。
這個肥婆就是房東。普列特涅奧夫最初租下這個小屋角的時候沒錢付房租,他就給肥婆說笑話,拉手風琴,唱動人的歌聽。每當他唱歌的時候,眼睛里就會閃動著冷冷的光。
肥婆佳爾金娜早年做過歌劇班的合唱歌手,她能領會歌聲中的含義,有時她竟被感動地熱淚盈眶,從那不知羞恥的眼睛里流出淚水沖洗著醉得發腫的臉。她先用胖胖的手指抹掉淚水,再用一條很舊的手帕慢慢悠悠地擦手指。
“天哪!好樣的古力!”她驚嘆著,“您是個真正的藝術家。如果您再漂亮點——我會讓你走運的。我已經介紹過許許多多的小伙子為獨守空房的女人們排遣寂寞了?!?
我們頭頂上的閣樓里就住著一個這樣的小伙子。他是大學生,皮匠的兒子,中等身材,胸寬背闊,屁股又窄又小,看上去像個倒三角形,只是下邊的角兒不夠完美。他有一雙女人似的小腳,小小的腦袋夾在肩膀里,一頭馬鬃似的紅頭發,毫無生氣的蒼白的臉上鑲著兩只鼓出來的綠眼睛。
這個學生有點反叛的性格,他當初就是因為違背了他父親的意愿進了普通中學,所以才落到饑寒交迫的境地。后來好不容易考上大學了,他又發覺自己有一副好嗓子:渾潤的男低音,于是他專攻歌唱了。這不排除他喜歡唱歌的可能。也正是這個原因,佳爾金娜才找到他,把他介紹給一個富商的太太。
那個富商的太太大概有40多歲,兒子上大學三年級,女兒中學快畢業了。商人太太是個瘦干巴女人,沒有一點女性魅力。平板的胸脯,身子直挺挺的像個士兵;臉上沒有一點女人味,像個絕欲的老修女;兩只灰色的大眼睛深陷在黑眼窩里。她常穿一件青色外衣,頭戴舊式絲巾,兩只翠綠的寶石耳環垂在耳際。
一般情況下她都在夜里或清早來找她的大學生,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動作十分敏捷,一縱身就跳進大門,然后飛快地沖上閣樓。她臉色十分嚇人,嘴唇往里抿得幾乎看不見嘴唇了,眼珠倒是全瞪了出來。她慌慌張張地向前張望,她的樣子看上去真像個殘疾人,即使她確實是四肢健全的,但總有那么股勁兒讓人看了難受。
“瞧!”普列特涅奧夫叫道,“這簡直是個瘋女人!”
其實那個學生也很厭惡她,所以總躲著不見她,可商人太太卻像個不留情面的討債人,或者更形象地說,她像一個歹毒密探一樣,時時刻刻地跟著他。
“我真無恥!”大字生帶些醉意地說,“我是怎么搞的?怎么突然想起來要學唱歌了呢?就憑我這德行,誰會讓我登臺呢?這是絕不可能的!”他后悔了。
“既然這樣,那你趕快和那個女人一刀兩斷?!逼樟刑啬鶌W夫勸他說。
“你說得是,我又恨她又可憐她。我真受不了她。唉!要是你們知道她是怎樣……唉……”
“這我們早就知道了!曾有一個晚上,我們聽到那女人大聲地叫喊了?!笄竽懔?!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心肝兒寶貝兒。求你了——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別這樣好嗎?求你了!’”
商人太太擁有萬貫家資,卻像個乞丐似的向一個窮大學生乞討愛情。據說,她是某個大廠的股東,有許多房產,也做慈善事——為產科學院捐了一筆巨款。
普列特涅奧夫吃完早飯就躺下睡覺了,于是我就去外面尋點兒事做。天一黑我就回來,普列特涅奧夫也去印刷廠干活了。要是運氣好,我能掙回點兒吃的:面包、腸或牛雜碎,就分給他一半。
等就剩我一個人沒事的時候,我就在貧民窟的走廊里來回巡視,我想了解我的鄰居們是如何生活的。
這兒的人們住得像螞蟻窩一樣擁擠,各色人等應有盡有。沖鼻的酸腐氣從各個角落里散發出來,在這兒從早到晚都沒有過片刻的安寧。縫紉機“嗒嗒嗒”的聲音總是響個不停,歌女們吊嗓兒的聲音、大學生們的男低音、喝醉酒瘋瘋癲癲的男戲子大聲朗讀的聲音,微醉的妓女們大呼小叫的狂喊聲。凡此種種,我的心中不禁疑惑:“人們這樣活究竟是為了什么呢?”
有一個禿頂,腦袋周遭長著紅頭發的人,他有高高的顴骨、大大的肚子,兩條腿細得跟筷子似的,因為厚重的笨嘴唇里包著一口大馬牙而被人們叫做“紅毛馬”。他總是活躍在饑一頓飽一頓的年輕人中。據他說,他已經和他的辛比爾斯克的商人們打了兩三年的官司了。
他逢人就說:“我豁出命去也要把他們折騰得傾家蕩產,讓他們過上三年討飯生活。之后,我就把贏得的家產歸還他們,并對他們說:‘狗奴才們,知道我的厲害了吧!感覺如何呀?’”
“紅毛馬,這就是你的全部追求嗎?”有人這樣問他。
“對!我這輩子就一門心思干這事,沒別的了。”
“你不覺得這樣很無聊嗎?為什么還要把贏得的家產還給他們呢?這樣有什么不一樣嗎?”
“這完全不一樣啊!不過,你不懂就算了。”
后來就沒人再問過他這個問題了。
他整天忙忙碌碌,在地方法院、高級法院和律師事務所之間來回跑。他經常在夜里坐著馬車帶回許多吃的喝的來,然后把凡是想吃一頓飽飯、喝兩口甜酒的大學生們、女裁縫們請到他那間天花板脫落、地板下陷的臟屋子里舉行晚宴。
紅毛馬只喝甜酒,這種酒不管濺哪兒,就再也甭想洗掉。他要是喝多了,就會喊叫:“你們這群可愛的小鴿子,我喜歡你們,你們都是好人??晌覅s是一個惡棍,是吃人的鱷魚,我要吃掉他們。無論如何我都要吃掉……”
他一邊叫喊一邊流下淚來,像是受了委屈似的。淚水在他難看的高顴骨上滑動,他用手抹抹淚就往膝蓋上蹭。這是他的習慣性動作,所以他那肥大的褲腿上永遠沾滿了油污。
“你們過得是人的生活嗎?”他大聲說,“忍饑挨餓受凍,破爛衣服——人應該這樣活法兒嗎?這種生活人能學到什么呢?唉!如果沙皇知道你們這樣生活的話……”
然后,他從衣兜里抓出一把五顏六色的鈔票,沖大家嚷:“喂!兄弟們,需要錢的拿去吧!”
歌女和女裁縫們蜂擁而上,想從他的手中搶到錢。而他卻大聲笑道:“這錢是給大學生的,不是給你們的?!?
可是卻沒有大學生來拿錢。
“把你的臭錢扔到廁所去吧!”毛皮匠的兒子怒聲叫著。
有一天,紅毛馬喝醉了,手里捏著一把揉皺的10盧布鈔票來到普列特涅奧夫這兒,狠狠地把錢往桌上摔去,說:“這錢我不要了,你要嗎?”
說完,他一斜身就躺在我們的木板床上,開始嗚咽起來。我們趕緊用冷水給他醒酒,向頭上澆水,往嘴里灌水。忙活了半天,他才睡著。他睡得很熟,還打著鼾,仿佛剛剛哭泣的人不是他一樣。
普列特涅奧夫想把他的錢展開,可是這錢被抓得太狠了,得先用水潤濕才能一張張揭開。我們又幫他把濕透的衣服換下來,這可費了不少力氣。
這個大貧民窟的窗口正對著隔壁房子的山墻,屋子里烏煙瘴氣、骯臟不堪,人們擠在一起大聲吵鬧讓人心煩。紅毛馬是人群中叫得最歡的一個。
“你干嘛不住大旅館,卻住這兒擠呢?”
“我的好兄弟,我就圖個心里痛快呀!和你們在一起我能體會人間的溫情……”
毛皮匠的兒子立刻贊同地說:“他說的沒錯。我有同感,如果我到別處去住,恐怕早就廢了?!?
紅毛馬請求普列特涅奧夫說:“彈起你的琴,唱首歌吧!”
普列特涅奧夫坐下彈起了豎琴,他邊彈邊唱:“鮮紅的太陽你快升起來吧!快快升起……”
他的歌聲悠揚婉轉,感動了所有的人。屋子里漸漸安靜下來了,大家都沉浸在這哀怨的歌聲和如泣如訴的豎琴聲中了。
每個人都想著自己的過往經歷,愉快的或者悲傷的、喜歡的或者厭惡的事情。那些令自己無法忘懷的事就這樣隨著歌聲從內心深埋的土壤中蘇醒,然后靜靜地踏過記憶的河流,使得從前的每一個細節都變得清晰,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忘懷。
在這個怪異人群聚集的貧民窟里,普列特涅奧夫是最會營造快樂氛圍的人,他就像神話故事里的快樂之神一樣。他多才多藝,才華出眾,生氣勃勃,充滿了青春的熱情。他會說最幽默的笑話,會唱最動聽的歌,他還敢于抨擊社會上的遺風陋俗,甚至還揭露社會的不公平現象。他的存在使人們黯淡的生活中出現了一線光明。
雖說普列特涅奧夫只有20歲,但他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墒窃谶@個大家庭中,人們熱愛他、擁戴他、信任他,遇到困難求都會跑來求助于他。好人喜歡他,壞人害怕他,就連那個叫做尼基弗勒奇的老警察見到他都擠出一張笑臉來。
瑪魯索夫卡貧民窟是上山去的交通要道,它在勒布洛里亞德和老戈爾舍內婭兩條街的交匯處。派出所孤零零地守在老戈爾舍內婭街的拐彎處,和貧民窟的大門相差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