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伴隨著我的一聲慘叫，板子已經(jīng)自己飛到3米開外了。我坐在地上，剛緩過神來。我輕輕挪動了一下腳，希望站起身，但是隨之而來的是一絲鉆心的痛，這讓我趕忙停住了動作。只要腳稍微觸碰一下地面，就是難忍的痛，我懷疑自己的左腳骨骨折了。

等了10多分鐘，疼痛仍然不見好轉(zhuǎn)，只要一碰就是絲絲的疼痛，我?guī)缀蹩梢源_定這不是簡單的軟組織挫傷。

不得已，我掏出手機(jī)，給趙辰打了電話，并坐在地上靜靜等待。

大概20多分鐘后，趙辰匆匆趕過來。

“怎么弄的？”

“沒注意，滑滑板摔倒了。你扶我去醫(yī)院吧，我估計是骨折了。不想叫救護(hù)車，太興師動眾。”

“怎么這么不小心。你滑板技術(shù)很好的呀。”

“天太黑了，路燈也都不開，沒看清楚地上的坑。”我總不能跟他說是因為自己想著Kevin辦公室的照片。“還有我的板子，在那邊呢，你送我的。別忘了拿上。”

在趙辰的攙扶下，我蹦蹦跳跳地坐上車。

晚上的醫(yī)院人不算太多，我們直接去了急診。

一位40多歲上下的老醫(yī)生正在坐診。

“怎么了？”

“可能骨折了吧，摔了一跤。”

“去拍個片子，就說急診。”醫(yī)生說，“病人不要活動了，一步也不要動了，請家屬去跑吧。”

趙辰讓司機(jī)去辦，坐在我旁邊陪著我，心疼地看著我的腳。

過了一會兒，我們?nèi)ヅ牧似樱覀儙е踊貋碚裔t(yī)生。

“這里骨折了，看到了嗎？”醫(yī)生指著片子說。我看見片子上我的腳骨，有一條縫隙。果然是骨折了，這種事情原先想都沒想過怎么會發(fā)生在我的身上呢。

“嚴(yán)重嗎？不打石膏能好嗎大夫？”我焦慮地問。我內(nèi)心的想法是我還想去正常上班，打了石膏以后柱著拐杖過于扎眼了，太丟人了，又難看，Kevin還會喜歡那么丑的我嗎？當(dāng)然這些小心思都是我自己心里在進(jìn)行，沒有說出來。

“建議打，這樣好的快。但是，你這種情況不打也不是不可以，因為是趾骨骨折，沒有錯位，只要注意不要吃力就行。你自己決定一下吧。”醫(yī)生飛速地在病歷上龍飛鳳舞起來。

“還是打個石膏吧。”趙辰關(guān)切地問。

我搖搖頭，態(tài)度堅決。“太丑了。”

“那你這樣一個人怎么生活？上課也太不方便了。”他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露出一個鬼笑，“要不就住我家吧，我來照顧你。”

我看了他幾秒鐘，又歪著頭看了看左腳，只好答應(yīng)。他終于找到一個理由可以跟我住在一起了。從我的角度，我也想有個人可以每天陪我，也許我離趙辰近一些，就能忘記Kevin，他是我忘記Kevin的工具。

我們回到趙辰的家，在他的攙扶下，我又坐到那天開派對時我坐的沙發(fā)上，旁邊的海魚還在靜靜的游泳。屋里倒是冷清了很多，傭人都住在旁邊的房間。

我望向海魚缸，發(fā)現(xiàn)里面的水母變多了。

“咦，水母是不是多了？而且樣式也不一樣了，原先是那種又胖又圓的樣子的，這次好像變了。”

“對，你上次說喜歡水母，我就又讓人買了一些回來。它們是不同的品種的，具體是什么我倒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樣子長相都不一樣。顏色也不一樣哦。你看看喜歡嗎？自打上次來我家以后，你都多久沒來了。”趙辰拿來一瓶飲料給我。“現(xiàn)在這里坐著等我，我去拿個東西給你。”說著，他跑上了樓。

我一個人呆呆地看著海魚缸，心情也逐漸平復(fù)下來。明天還得去上班，但是骨折了，腳都腫了，恐怕會影響到現(xiàn)在時間本已經(jīng)很緊張的項目呢？我開始思考實習(xí)的事情。

不一會兒，趙辰從樓上快速地走下來，手里面拿著一個紅色的盒子和一瓶紅酒。

“是什么東西？”

“你打開看看吧，給你的小禮物。”趙辰把紅酒倒入兩只高腳杯中，“喝點酒，古代骨折了不都喝酒止痛么。”

“骨折喝酒有好處么？你確定？”

“小酌一下無妨吧。”趙辰已經(jīng)把酒杯端給我，我接下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

打開紅色地盒子一看，里面竟然是一款小時候的手掌游戲機(jī)。

在我的記憶里，小學(xué)時候暑假的晚上，冷勇會把游戲機(jī)和電視連接好，我和他坐在客廳一起打游戲。魂斗羅、超級瑪麗、松鼠大戰(zhàn)......一張游戲卡里能有上百個游戲，但是有幾個經(jīng)典的是最好玩兒的。我玩兒的不好，闖關(guān)基本上都靠他。母親則會坐在旁邊圍觀，當(dāng)我的馬里奧碰到蘑菇，或者松鼠被同伴扔來的磚頭打暈時，母親還會咯咯地笑出聲來。

冷勇很愛玩兒游戲，我也一樣。

我左看右看，把玩著手里面這款趙辰送給我的老款游戲機(jī)，思緒一點點回到小時候。

那時候，很多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我只需要每天按時上學(xué)按時寫作業(yè)就完成任務(wù)了。那時，我還可以騎在冷勇的后背上把他當(dāng)一匹大馬，摔跤了以后他會跑過來扶起我給我吹去膝蓋上的土，給我上紫藥水。這一切的一切，都埋在了時間的塵埃里。從什么時候開始，事情偏離了軌道，也許是高三，也許并不是，而是更早的某個時間，一個沒有被察覺的時間點。

小時候，一入冬，農(nóng)村沒有暖氣會變得特別冷，冷勇不放心把爺爺冷文竹一個人留在農(nóng)村，都會在城里來暖氣后把爺爺接進(jìn)城。所以，每年冬天，爺爺能來我家都是我最開心的一件事，因為只要他來了我就可以不用去幼兒園了。

爺爺對我是十一分的疼愛。當(dāng)時家屬區(qū)里面收垃圾的車還是馬車，前面一匹馬，后面拉著有一個板子，板子上面是爛菜葉子等垃圾，味道我現(xiàn)在記得還是臭熏熏的。

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xué)，爸媽上班以后，家里就只留下了我和爺爺。我想騎馬，真的馬，而不是冷勇裝的馬。爺爺就去跟收垃圾的馬車夫搭訕。漸漸他們成了老熟人，他就懇請馬車夫讓我騎一會兒拉垃圾的馬。雖然是個垃圾車，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我的欣喜，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騎馬。

集市有賣小黃雞和小黑鴨子的，每次爺爺遛彎兒看到，都會耐不住我的央求，給我買一只小動物回家。他把小雞小鴨揣在自己的上衣袖子里。小雞、小鴨到家以后，經(jīng)常活不了幾天就死了，應(yīng)該是來之前就有病，爺爺就陪我一起把它們挖坑埋了。當(dāng)我犯了錯誤的時候，爺爺也會跑過來替我求情，讓我免于父母的責(zé)備。上小學(xué)之前的日子，因為有了爺爺而變得很無憂無慮。

冷勇有一天工資漲了50塊錢，下班后他興高采烈地來跟爺爺說，爺爺卻一點也不關(guān)心，只說看著我長大是他最開心的事。

我爺爺是屬狗的，冷勇是屬龍的。人們常說龍狗相克會打架，現(xiàn)實中好像確實是如此的。冷勇年輕時候的脾氣就挺大，經(jīng)常一言不合就和我爺爺吵架。

后來我漸漸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小伙伴，也能照顧我自己了。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我也不再需要成年人的照看，不再需要爺爺照顧。爺爺歲數(shù)越來越大，他便很少進(jìn)城了，因為他說他更喜歡在農(nóng)村老家的生活，那里有他熟悉的老伙計，那里的生活是他過了一輩子的，那里的空氣里都帶著家鄉(xiāng)的味道。歲數(shù)大了的人都喜歡回到故土。

所以，當(dāng)我上小學(xué)以后，基本上變成了我們一家三口每年找時間回老家去看望爺爺。在上個世紀(jì)一九九幾年的時候，小轎車并不普遍，路上都很少看到私家車。所以，我們回農(nóng)村老家也不方便，每年回去的時候基本上只是在每年過年的時候。

最后一次回老家，爺爺給我背誦了一首歌謠，說是他從小就聽老一輩人念道的。爺爺一直是文盲不識字，我聽完他北宋的歌謠，便用筆給謄寫下來了。爺爺很驚異，見人就夸我，“小雪真聰明，我的歌謠她每個字都會寫，全都給寫下來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如果我有什么預(yù)感，我可能就會再多陪他呆一陣子，再去他的老房子里、老火炕上坐一坐，再聽他說一說以前的故事了。

有時候，逝去總是很突然，一瞬間，還來不及反應(yīng)就已經(jīng)消失了。

初二的一個早晨，我還沒有睡醒，就被冷勇?lián)u醒，讓我趕快穿衣服，馬上回老家。我迷迷糊糊揉了揉眼，問道為什么這么突然，今天難道我不用去上學(xué)了嗎？他看著我，嚴(yán)肅地說，“就這一次了，以后的以后都再也不用回老家了。”我當(dāng)時并沒有聽懂這句話的含義，當(dāng)時我有聽說爺爺最近身體不太好，好像心臟負(fù)荷越來越重，出氣經(jīng)常憋氣喘，我當(dāng)時還在思考為什么以后這么肯定都不用回家了。

聽他說完這句話并沒過多久，我連外套還沒有穿好，冷勇就過來告訴我，爺爺已經(jīng)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親人離世。我愣在那里，突然的不敢相信，之前沒有任何人告訴我爺爺病危。

冷勇匆忙地從單位借了一輛車，匆忙地出發(fā)。一路上，我是一直都看著車窗外。馬路兩旁的樹木快速地向車的后方飛逝，車?yán)餂]有一個人說話，偶爾冷勇會給司機(jī)指點一下道路。我用手抹了抹臉，腦海里是我跟爺爺最后一次匆匆見面的場景，在我坐上車準(zhǔn)備離開時，爺爺像往常一樣站在車旁，拄著拐杖，向我揮手。他不舍得我走，當(dāng)時我們的車開出去很久，冬天天冷親戚都已經(jīng)回屋了，我回頭從后車窗看見爺爺還站在那里望著我們的車。那是最后一次見他，他佝僂著后背，身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知道我再也看不見。

車輛快速地帶我們進(jìn)村，直奔爺爺?shù)胤孔印敔數(shù)耐僚鞣窟€是老樣子，只是這次爺爺沒有像以往一樣早早站在門口等我。

跟隨著家長一起，我走進(jìn)里屋。掀開厚厚的門簾，看見躺在炕上的爺爺，他雙眼緊閉，像睡著了一樣。我離炕邊只有一步之遙，此時心里有一點害怕。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已故的人。

爺爺穿著一身黑棉襖，比上次見到他時更瘦小了。年輕時候一米六五的他現(xiàn)在看上去竟然如此短小，像是用木頭架做的一個小矮人。我盯著他的鼻子，很久，鼻翼并沒有動，確實沒有，一點兒都沒有。

為什么我在此時連一滴淚也沒有了，是我的淚水剛才在路上已經(jīng)哭干了嗎？我抬眼望了望四周的人，沒有人在看自己。我用食指沾了沾舌頭，把口水抹在兩個內(nèi)眼角下。在口水的刺激下，竟然找到了流淚的感覺，眼睛真的流起淚來。流眼淚像是這個場景下的一種責(zé)任。但是即便我沒有流淚，我內(nèi)心依舊是悲傷的，只不過我需要淚水讓周圍親戚知道我的悲傷。

畢竟我是爺爺唯一的孫女，他沒有孫子。

想到這將是最后一次見爺爺，我想去摸摸他。我可以摸臉嗎？我的視線從爺爺?shù)哪樣只綘敔數(shù)氖帧Ｋ氖直任矣洃浝锎至撕芏啵装椎臎]有一點血色，看起來有點腫脹，甚至是有點恐怖。我忽然感覺到自己被嚇到了，剛剛想邁出的右腿好像灌滿了鉛，仍然杵在原地。

我在心里不住地給自己打氣，腦海里想象著自己走上前去，只走一步，輕輕碰一下他的手背，感受一下他的手是涼的還是溫的。我想這樣做，但是我的身體在抗拒。

但只這一猶豫，我就永遠(yuǎn)失去了機(jī)會。

“我?guī)⊙┮黄鹑伞！倍厒鱽砹四赣H的聲音。我感覺后腦勺被母親的手摸了一下，右手被一個大手拉著往外屋走。我的眼睛仍停留在爺爺?shù)氖稚希矍伴W過幾條大人的腿，我從腿縫里又看了一眼他就被母親拽出了屋。

“農(nóng)村茅廁沒有門，你幫母親在外面看一下。”母親說。她匆匆地走向屋外的茅廁。

那時正值十月一前后，空氣已經(jīng)開始干燥寒冷。外面不同于屋里的潮腐味，院子里空氣清爽，夾雜著一股干草和馬糞的味道。我望著蕭索的院子，角落里的歪脖核桃樹，葉子已經(jīng)全掉光了。小時候，每年冬天，爺爺來我家之前都會從核桃樹上提前摘一袋子核桃。爺爺說，吃核桃能聰明，所以每次專門給我?guī)б淮蟠印Ｐr候家里的門都因為夾核桃而把門縫夾大了。

一只瘦骨嶙峋的白條公雞，正從堂屋咕咕咕地溜達(dá)到院里。這只雞，居然還活著！這只雞是幾年前爺爺最后一次去城里過冬時給我買的一只小黃雞，開春回農(nóng)村時，被爺爺給帶回老家了，沒想到最后這只小黃雞不僅活了還長這么大了。當(dāng)時，我很舍不得小黃雞被帶走，爺爺說小雞在家里隨地拉屎，沒有人收拾的話很臭，樓房里不好養(yǎng)，回老家有院子它更開心。他讓我常回老家看看小黃雞。

等我和母親從茅廁回到屋里時，爺爺已經(jīng)不在炕上了。

“剛才我們把爸挪到堂屋了。穿衣服有點費勁，時間長了身體都僵了，我給揉了半天。”冷勇對母親說，他的眼圈是紅的。

“出來地太著急，沒有帶衣服，農(nóng)村真冷我剛才打了好幾個噴嚏。我想，要不就讓小雪跟司機(jī)一起回城吧，司機(jī)不住在這里今天要回城。她是女孩，下葬地時候也不讓看。”母親說。

冷勇沉默了。“......也可以吧。那叫小雪去給爺爺磕個頭再走吧。”冷勇慢慢吸了口氣，又慢慢的吐了出來。

我跪下給爺爺磕頭，抬起頭看到的是他戴著的帽子。已經(jīng)再也看不到他地臉了。我在心里默念，爺爺一路走好。

因為冷勇是爺爺唯一的一個兒子，所以出殯地當(dāng)天，聽說是他負(fù)責(zé)摔盆。隨著一聲沙啞的高喊，嗩吶聲、哭泣聲此起彼伏。據(jù)說過程挺順利的，選的是村里最貴的儀式，只是這些爺爺都看不到了吧。

這件事以后，我感覺冷勇的性格有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很微妙的，母親好像沒有察覺。但是，知父莫過女，我還是能感覺到這種變化。大概的變化比如他對母親說的話會更加不耐煩，偶爾生起氣來還會摔東西，有時我會聽見他在偷偷地抽泣鼻子，像是在哭或者傷心，但我從來沒有上前去觀察，因為我有點受不了看別人哭，也便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哭。

這之后，冷勇如果再被母親責(zé)備，總是都表現(xiàn)得像個委屈的孩子。我內(nèi)心想去安慰他，但是不知道說什么，甚至我有時候會覺得不好意思。我眼中的父親是堅強(qiáng)的，怎么會變得脆弱了，這點也是我當(dāng)時內(nèi)心拒絕接受和反感的吧。

久而久之，每當(dāng)我察覺父親或許在難過，我都覺得似乎是他在控訴著什么，他像一個受害者在哭泣。每每這個時候，我便想逃離和改變，卻無能為力。

“喝點紅酒吧？今天你累了。”趙辰的話把我的思緒拉回到現(xiàn)實。我的心情還有些壓抑。

我看著他，點頭同意。

“你怎么對我這么好？”我問他。

“因為我喜歡你啊。所以我對你好。”

“不求回報嗎？”

“沒有想讓你回報。”

“如果我以后騙了你，或者背叛了你怎么辦？”

“難過，傷心吧。”

“如果我提出分手，你怎么辦？”

“用盡各種辦法，把你重新追回來。”

我不語。我內(nèi)心好象被什么戳到。我知道那不是愛情，我對趙辰自始至終都沒有過愛，但是我仍然是感動的。有這樣一個人在愛著我，在我骨折的時候第一個想起的是給他打電話，在我難過的時候他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能維系多久，但在某些方面看我對他是有一種依賴的。

可能每個女生都會有這種依賴感，依賴感也可能正是一種信賴感吧。至少現(xiàn)在我是信任趙辰的。

不知為什么，想到爺爺和冷勇，想到過去的事情，我感到很悲傷。陳年的記憶翻滾在一杯杯紅酒中，失去了新鮮，只剩下糾纏。

想到Kevin桌子上的照片，這種悲傷又加深了。再加上腳骨折帶來的痛，我大口喝著酒。后來，漸漸的有些模糊的記憶，依稀記得趙辰過來吻我。好像把我扶起來走上樓，再后來發(fā)生得事情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那一夜，我應(yīng)該是把第一次給了趙辰。我仿佛記得我閉上眼，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Kevin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