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團活動的那天是一個陽光和煦的周六早晨,允兒老早就穿戴整齊,背著個雙肩小包在玄關處跳來跳去,而我仍在做著計劃書陳述演練,我希望自己可以完美應答可能會出現的刁鉆問題,我希望能給大家十足的信心去完成這件瘋狂的事情。
當我牽著允兒,推開練習室大門時,“砰”的一聲,禮炮噴出的彩帶撒滿整間屋子。
“歡迎回歸!”
原來大家都來早了,不知是誰的主意,竟將練習室布置得如此五彩繽紛。
“我們是故意通知你晚到的。我們可是大清早就趕過來做苦力。晏宸,等下這里都你掃。”樂團編曲師明昊嬉皮笑臉地向我問好,隨后撥開身后的人群,從人堆里拉出了晏宸。
“啊!好多氣球,好多氣球。”剛從驚嚇中反應過來的允兒,按捺不住興奮,快步沖向晏宸。晏宸依舊穿著白襯衣,領口敞開著,背后拽著一大把五顏六色的氦氣球,見到允兒飛奔而來,立即蹲了下來,俏皮地指指臉頰。允兒則毫不猶豫伸出雙手,用肉肉的小手捧住晏宸的臉頰,狠狠地親了一口,隨后握住了一整把氣球線,雀躍在練習室正中央,一直咯咯地笑著。
“這哪是在歡迎成員歸隊。這分明是先討好丈母娘,再討好自己的小情人。”明昊半開玩笑地說道,隨后向晏宸使了個眼色。
“別拆穿我。這樣鬧我,小情人都要跑了,丈母娘也沒好臉色了。”晏宸接住了明昊的玩笑,示意大家找個地方坐下,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在夜唯的斜對角找了一處席地而坐。夜唯今天身著灰色長裙,一頭棕色及腰大波浪隨意落在肩上。她從一開始就坐在木椅上,低頭調試著大提琴,她手指修長,熟練地撥弄著調音器和琴弦,細長眉眼隨著轉頭側視,時而浮現。聽著我們打鬧,不時也會淺淺一笑。當她感覺到我慢慢向她走來,便抬起頭露出甜美的笑容。她與晏宸一樣,看似冰冷實則溫暖。
明昊此時正在練習室角落調試著麥克風,他好似知道今天我要有一番大作為,在遞給我麥克風時,還對我輕聲道了句“加油”。明昊看著吊兒郎當,卻責任感十足。三十歲,單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富家少爺。我聽說明昊家族白手起家從紡織廠做起,慢慢開始有了本金,參與各類投資,收獲頗豐,但長輩對他的管教卻十分苛刻,不會給明昊過多的優越感與經濟支持,這才練就其獨立且上進的品性。明昊長相陽光,皮膚白皙得讓人嫉妒,不同于晏宸的板寸頭,他有著一頭微卷黑發,劉海及眉,眼神明亮有神,說他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也不為過。明昊曾是計算機科學系所的高材生,現在則幫著爸爸打理家族生意,但他其實更鐘愛作曲與編曲。他把自己所有的空閑時間都獻給了音樂,音樂就像他的情人一樣,他熱衷于此。
我對明昊說了句謝謝后,深深吸了一口,轉身掃了眼練習室,大約二十幾人。允兒早已坐進晏宸懷里,她的氣球線則被晏宸繞在了自己的手臂上,氣球飄蕩在空中。
“謝謝大家,我回來了。”不知怎的,才說了第一句,我竟哽咽了。
是的,這個樂團,即使是在創始人晏宸不辭而別時,我都依舊堅挺地守著。它就如我的孩子一般,失而復得,我竟不知它于我已不止一個樂團的意義。
“我們的樂團名為‘影’,‘Shadow’,起初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寓意著在這里,我們能展現除了好學生之外的另一面,是我們隱藏于心的不羈與浪漫。即使過了十年有余,我們從一名好學生變成了好員工,好丈夫,好妻子,好爸爸,好媽媽,但平心而論,我們對音樂的初衷依舊,我們還在堅持著和十年前一樣的初心,謝謝大家。”
“我們在十多年里有許多好的作品,我們出過樣帶,出過音樂視頻,也在音樂酒吧里舉辦過一些現場秀,但回顧過往,這些作品都是零散的、隨性的,只因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與生活,這個樂團雖然可貴,但也僅僅是大家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我們之中一直少一個人,可以全身心地投身樂團維護與建設,讓樂團變得更好,將我們的作品帶給更多人,帶給更多人幸福感。”說到這兒,我停頓了一下,再次掃視了所有人,為自己打了打氣,最后堅定地大聲說道:“我想成為那個可以全身心投入樂團建設的人,我想做一件事情,把我們過往所有的作品整理好,做一場真正意義的夢想秀。”
我將事先準備好的計劃書分發給了在場所有人。在最后一天,我把計劃書改得更感性了些,去掉了直接描述商業化的用語——雖然要達成這個夢想的確需要一個有制度的商業組織,但是商業化只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并不是結果,所以我打算從夢想,從我想要達成的結果出發。
此時,我看了眼晏宸。晏宸點了點頭,像是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不求把這場夢想秀或者說把我們的樂團打造得多聲勢浩大,但是要打造這場秀,的確需要更專業的樂團運營和大家更多的付出。為此,我做了詳盡的計劃書,大家可以用接下來的幾天消化下。如果在座的你們曾經有和我一樣的想法,我希望你們能相信我。”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起身后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現場寂靜得可怕,直到陸續聽見有人翻頁,緊接著晏宸的聲音響起:“聽上去還蠻有趣的,有什么計劃可以和我們簡單說下嗎?”晏宸就像我的托兒,承上啟下,里應外合。
“如果將這個夢想具象化,簡而言之,我想做一個主題式的表演秀和一張數字音樂專輯,為此我們需要一系列的市場營銷計劃與團隊運營管理。這兩個音樂作品匯集樂團過往代表曲目,只不過有些曲子會根據主題重新編曲和排演。”
當我將目標具體化后,我發現有一些團員的眼神在發光,這更讓我堅定了想要完成它的信念。
“為了使營銷計劃更有成效,我們會吸納一些有潛力的新人,以實力篩選,若能自帶流量那最好。另外,除了我,我們需要一位更專業的經紀人,配以專業的財務與法務顧問讓我們無后顧之憂。當然我尊重在座每一位的決定,大家可以選擇像以往一樣把樂團聚會當作一次放松,也可以加入這個夢想,有計劃、有組織地去達成一個目標。我們會根據每個人的意愿來安排,絕不會造成大家的困擾。”
在闡述這些人員配置時,其實我早已心有所屬,特別是在細閱每一位成員履歷后,我發現這件瘋狂的事可能并不像自己一開始想得那么瘋狂。只要大家愿意,各司其職,這件事便可水到渠成,可能讓所有人愿意才是真正瘋狂的想法。
“我來!我來!”明昊已經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了。
夜唯舉了舉手,表示了愿意。看到有其他成員陸續舉起了手,我便輕松了不少。
“大家不用馬上回復……最后,還有個非常實際的問題,就是資金,我的設想是想成立一個股份制公司,以入股分紅的方式來實現充足的現金流和投資回報分配。當然,如果大家有更好的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商量決定。”
“那么,我們音樂作品的主題定了嗎?我都迫不及待想編曲了呢。”或許資金問題在叱咤商界的明昊眼中并不是什么大問題,竟是在他的打斷下被一筆帶過。取而代之,明昊反倒是問到了最核心也是晏宸之前最有顧慮的問題。
“嗯。計劃書里有詳細的主題概念圖以及每個主題下的曲目。”說到這兒,我有點心虛,因為我非但沒聽取晏宸建議把主題部分內容縮減,反而把它弄得更細化了,“漫天飛雪、金銀霧色的古典歌舞篇,櫻花爛漫的街舞篇,黑白簡約風格的爵士篇。開場曲和結尾以楓葉為主題,起始于空靈的歌舞伎吟唱,落幕于熱情的齊舞唱跳。”
現場寂靜了幾秒鐘,那幾秒仿佛過了好久。
“程曦,不知大家怎么想,我自己覺得這個作品日本色彩太濃重了。你知道的,一個中國樂團放著自己國家博大精深的文化不管,去演繹日本文化,可能隨時會陷入輿論危機的,到時豈不是所有人的心血都付諸東流。”全程都在仔細閱讀計劃書的輝夜突然說話了。
輝夜是關西人,與我同齡,她十幾歲時便搬來上海,年紀輕輕就已在日僑居住區獨立經營一家日式文化主題餐廳,自然對日本文化有著敏銳的嗅覺。她的中文功底不錯,也領教過社交平臺上網友的唇槍舌劍。她的擔心并非空穴來風,這么一說,許多成員也開始交頭接耳起來。
“關于主題,我們可以之后再一起商量定稿。我看,今天程曦最主要的目的,是想傳達做一個更專業的音樂作品這件事。大家可以根據計劃書細節來評估自己參與的可能性,有什么問題,可以直接聯系程曦和我。下一次聚會之前,希望大家都能有一個答復。”
晏宸見大家都有些遲疑,便果斷替我收了尾。我反倒像是個做錯事的小孩子,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隨后,眾人慢慢散開,開始與各自的小團體交流起最近練習的新曲子或是編排的新舞步。我似是還停留在面對輝夜質疑時的緊張氣氛中,借著去洗手間為由,將允兒托付給了夜唯看管后便想著暫時回避,逃之夭夭。
可是,聽,那心跳重重敲打著胸腔,卻是逃不出來。
就在樓道轉角處,我突然被人一把拉住,那人語氣急促卻又故作鎮定:“告訴我,你在日本,不,在有馬,在陶泉發生了什么?”
我的手臂被拽得生疼,轉身望去,竟是晏宸匆匆跑到了我跟前,緊鎖著眉頭:“你真是功虧一簣,為什么不聽我的建議?”
“晏宸,對不起。我想過了,不論結果如何,這就是我想要做的主題。對不起,我應該早些告訴你。”
“你在有馬陶泉到底發生了什么?一家小旅店為何讓你如此執著?執著到連你設計舞臺主題時,竟想方設法去體現它的象征符號?”
晏宸果然發現了黑白爵士舞篇的燈光用了以舞臺中央為原點,向外放射的簡約白色光束,那是陶泉的標記。
“我……”
我遲疑了。我害怕讓晏宸知道,就因為一句單純的話讓自己產生的念想極有可能將整個樂團推至風口浪尖;我害怕讓晏宸知道,原來我可以如此輕易地被一個男孩所打動,可以不惜一切用十年的積蓄換取一個夢境;我害怕讓晏宸知道,我的萬劫不復與執迷不悟,兜兜轉轉竟又被自己的思緒絆住。“嗯……旅店那八百年的光陰,有種讓人穿越時光的復古感。在那里,仿佛思緒萬千,所以便萌生了這樣的念頭。”
“可你之前說你來去匆匆,竟有如此閑暇來思索?”晏宸似乎并不能接受我的搪塞,他的敏銳很快就找到我的邏輯漏洞。他先是瞇起眼睛質疑我,后又睜大雙眼望著我,滿目疑惑與不解。
“晏宸,你知道的,櫻花一直是我最愛的花。陶泉像是把鑰匙,開啟了我對所有美好事物的贊美之情。我……”
“最好是!”晏宸沒聽我把話說完,就賭氣甩手離去了。他太過了解我,也定是察覺了我的隱瞞,與其說他氣我對主題的執著,不如說他怨我不對他說真話。
是的,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晏宸如此認真的質問卻仍不愿袒露心聲,而他也發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