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公交站的時候日頭已經上來了，明晃晃的讓人不敢直視，沈矜如撐著傘，擋住了一部分陽光。但還是被透過傘面的光線晃的眼疼，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伍汛，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絲毫沒有被這天氣影響，插著褲兜悠然地望著不遠處慢悠悠直行著的公交車，等到車子在他們面前停駐，卷起一小片塵土，他才轉過頭，正好跟沈矜如的目光撞在一起，“上車?！?

沈矜如低下頭，伍汛已經先一步上了車，公交站只有他們兩個人，司機已經準備關門。

糟了，忘了拿零錢。

咣當幾下聲響，公交車上放置的用來裝零錢的器皿里已經砸下了三個硬幣。

一人的票價是1.5元。

沈矜如看了眼伍汛，對方已經在車廂里尋到位置坐下了，她急匆匆地將傘收起，也上了車，車廂里很空蕩，沒有幾個乘客，有的也只是望著窗外一臉頹唐的模樣，車里沒有空調，天氣實在太熱了。

沈矜如猶豫了一番，還是在伍汛身旁的位置坐下。座椅已經破舊不堪，椅罩不知多久沒有清洗了，污漬東一塊西一塊，整個車廂散發著一股子發霉的味道。

車開了。

大開的車窗灌進來幾絲暖風，但還是熱。

小縣四面環山，交通并不便利。公交車晃悠悠地駛上了山路，破舊的車身時不時地與一旁林立的樹木，地面上的尖石摩擦，發出難聽的聲響。

沈矜如用余光瞥了一眼靠窗而坐的伍汛，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側臉精致而冷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真的不像個小縣城里的孩子，看著伍汛側面的弧線，沈矜如如是想道，很快別開了臉。

一路無話。

——

半小時的山路顛簸，很快就是黃土砌成的平地，日頭升到天空中央的時候，目的地到了。

在車站下車，沈矜如撐傘的時候望了一眼身旁的伍汛，“太陽太毒了，過來避一避吧?！?

伍汛只瞧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烈日下瞇縫著眼，身上卻干凈得一絲汗都沒有。沈矜如不再勉強，將自己整個籠罩在傘底下，她本就怕熱。

車站門口的瓜棚邊，賣瓜的老農只著了一件白色汗衫，上面帶著不只是汗漬還是泥土的痕跡，見沈矜如頓住了腳步，臉上立馬堆滿了笑容，“姑娘，買兩個瓜吧，五毛錢一斤?！?

沈矜如放下傘，靠近瓜棚，隨手拿了一只偏小的瓜顛了顛，沉甸甸的，沈矜如右手撐著瓜，左手手指彎曲，往瓜身中央部位敲了敲，沉悶的聲響。

“不甜不要錢?！崩限r繼續熱情地推銷著，這可難得，他賣了這么多年的瓜，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標志的姑娘。

“隨便選兩個吧，謝謝。”沈矜如站起來，搓了搓手指，還好，瓜身還算干凈，沒沾多少泥土。

“兩個，十五塊8毛，零頭給你抹了，給十五吧。”老農將兩只西瓜放進塑料袋里，一邊一個，看上去分量不輕。

沈矜如付了錢接過西瓜，一只手要撐傘，她只能把兩只塑料袋的提手處攪在一起，剛提起來手心就被勒的緊得慌。

沒走幾步，右手的重量突然間消失了。

沈矜如回過神，就看見伍汛把兩只袋子重新分開，一手提了一只瓜，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沈矜如皺了皺眉，看了眼伍汛高瘦的身板，“沉嗎？”

伍汛挑挑眉，似乎想證明什么似的，兩只手往上提了提，“還好?！币槐菊浀鼗卮鸬?。

沈矜如忍不住彎了嘴角，也不逗他。天氣這么熱，顧青家還要過好幾條街才能到，沈矜如走到路邊攔了一輛人力三輪車。拉著伍汛上車的時候似乎看到他撇了撇嘴，那表情仿佛在說，早知道要坐車，就不幫你提了。

這小孩，看著冷冰冰的，心腸還挺好。

人力三輪車晃晃悠悠地上了路，因為速度慢，幾乎沒什么風，坐在逼仄的車廂里，沈矜如的胳膊是不是地跟伍汛碰撞在一起。

少年的肌膚冰冰涼的，貼著竟然很降溫。

沈矜如忍不住多看了伍汛一眼，對方看著車座下滾來滾去的兩只西瓜，微蹙著眉，不知道在出神想什么。沈矜如收回視線，身體也往旁邊挪了挪，生怕擠到對方，卻沒注意到伍汛劉海下突然暗淡的瞳孔。

這么不喜歡跟人接觸么。

給了車夫幾個零錢，兩人在一個巷子口下了車。沈矜如堅持要提一個塑料袋，伍汛也就隨她去。進了巷子就見不到陽光了，溫度也低了許多。伍汛跟著沈矜如在巷子里七拐八拐的，終于在一扇鐵門前停下。

沈矜如敲了敲門，鐵門在這僻靜的巷子里發出了沉鈍的響聲，“有人嗎?！?

“來了來了...誰呀？”門里傳來一陣銀鈴似的回應，聽起來是個小孩子。

門緩緩地開了，一個身形嬌小，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愣愣地盯著門口的兩人，“你們是誰呀。”

“婷婷，你爸爸在嗎？”顧青的女兒顧婷婷。沈矜如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才四五歲的光景，一眨眼，卻已經長高了不少。

顧婷婷聞言思索了一番，似乎想在她小腦袋里搜索有關沈矜如的信息，不過她還是失敗了，于是頭一甩就往屋里跑去，“爸爸，爸爸，有人找你咧。”

——

進門便是個小院子，院子南邊有一口井，井上覆蓋著木板。邊上搭了一個葡萄棚，枝丫繁茂，底下形成了天然的遮陽處。

廳門大開著，這是個二層的樓房，北面是廚房，南面是客廳，客廳邊上就是樓梯。廳里陳設簡單，放了臺彩電，茶幾上整齊地擺了幾個杯子，旁邊是幾把涼椅。

沈矜如喝了杯水，放下水杯，望了眼在葡萄棚下玩過家家的顧婷婷，還有，半蹲在顧婷婷身邊的...伍汛。

“婷婷不太懂事，總喜歡拉著別人跟她做游戲。”顧青將沈矜如面前的水杯斟滿，也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我平時也沒什么時間陪她，本來放暑假，可是學校還另外安排了補習，這幾天才閑下來?！?

沈矜如點點頭，心里似乎在思考著什么。

顧青見沈矜如這模樣，也開門見山地問道，“矜如，今天怎么過來了，該不會是突然想起我這個孤單的老大哥了吧?！痹拕傉f完顧青覺得有些不妥，怕生怕沈矜如誤會，剛想解釋，就見到沈矜如臉上的笑容，這笑容毫無防備，卻異常開懷。

顧青卻被這笑容晃了眼，印象中，沈矜如似乎很少笑。她的眉毛細細的，眉峰恰到好處地拐了個彎，使得她的笑容更加生動，目若秋水，此時卻彎成了一道月牙。

——

伍汛站在門外，正看著顧婷婷撥弄著玩具，眼神卻不住地往屋里飄，冷不丁地見到沈矜如笑靨如花的模樣，臉色也低沉了下來。

“小伍哥哥，你怎么了呀?！鳖欐面帽犞笱劬?，把手里的塑料鏟子塞到伍汛懷里，“諾，這個給你?！?

伍汛望了眼懷里的玩具，心思卻還在那邊的屋里，他看著伶俐可愛的顧婷婷，忍不住開口問道，“婷婷，你...媽媽呢？”

“不知道，我沒有見過我媽媽?！?

顧婷婷沒停下手里的動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她抬頭看著伍汛，那眼神清透無暇，惹得伍汛心里一陣愧疚。

“小伍哥哥你好笨啊，鏟土你也不會，拿來給我。”顧婷婷似乎完全沒有在意伍汛的問題，繼續開心地玩著泥土。

烈日懸空，伍汛看著顧婷婷的后腦勺有些出神。

——

“顧大哥，你還真不適合開玩笑?！鄙蝰嫒缡樟耸招θ荩@下將兩人許久不見的尷尬給打破了。

顧青剛盯著沈矜如有些出神，這會兒被她喚了聲“顧大哥”，難免喉頭發緊心中擂鼓，慌忙中喝了口水定了定神，“矜如，你可別打趣我了。”

沈矜如見顧青面帶赧然的模樣，于是也收起了笑容，嘴角還是彎彎的，這才說起了正事兒。

顧青聽得仔細，時不時地還會看一眼沈矜如，沈矜如說話的時候低眉順眼的，因為生的好看，語氣溫和，即便是不笑，也很難讓人移開視線。

顧青心里頭有些亂了。

“就是這么回事兒，顧大哥你要是覺得不方便...顧大哥..顧大哥？”沈矜如說完，見顧青呆滯的模樣，忍不住出聲喚道。

顧青回了神，只見沈矜如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又是一陣失身，連手里的水杯也晃了晃。

“哦，這..這事兒啊，沒..沒..問題?！鳖櫱嗤罂苛丝?，掩飾著自己的面紅耳熱，匆匆答應著。“等開學以后，我去安排?！?

沈矜如以為是天氣太熱，想到自己已經叨擾了一陣，既然顧青已經應允下來，自己也不好多待，于是準備起身告辭，“那，顧大哥，我就先走了。”

這...這就走了？顧青剛想說話，一個小身影蹭蹭地跑了進來，“沈阿姨——”

顧婷婷記性不錯，剛才顧青一介紹，她對這名阿姨的印象深刻。

“沈阿姨，你晚上在我家吃飯好不好呀，家里就我跟爸爸兩個人，你跟小伍哥哥一起留下來嘛...”顧婷婷小手抱著沈矜如的小腿不放，奶聲奶氣地撒著嬌。

沈矜如望了眼站在門外的伍汛，他雙手插兜，好整以暇地看著這一幕，看顧婷婷的目光確是寵溺的。

他很喜歡小孩子？沈矜如這樣想著，身子已經蹲了下來，摸了摸顧婷婷的小腦袋，“婷婷，阿姨下次再來看你好不好，給你帶好吃的好玩兒的。”

顧婷婷抿了抿嘴，看了眼顧青，又看了一眼門外的伍汛，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那好吧，沈阿姨，你一定要來看婷婷啊，哦對了，還有小伍哥哥?！鳖欐面谜f著，又瞪著小短腿跑到伍汛面前，“小伍哥哥，我們拉過勾的！”

伍汛低頭看著還不到自己腰間的小孩兒，彎彎嘴角，點了點頭。

——

“婷婷很喜歡你?！被厝サ穆飞?，沈矜如想起今天伍汛在顧婷婷跟前有模有樣的，真挺像個大哥哥。

“是么，她挺可愛的?！蔽檠匆贿呎f著，一邊輕飄飄地看了一眼沈矜如，“婷婷是單親？”

“是啊，”沈矜如似乎沒有注意到伍汛的言外之意，語氣中還頗感遺憾，“婷婷很小的時候，她媽媽就離家出走了?！?

“哦?！蔽檠磻艘宦暎悴辉俅鹪?。

沈矜如盯著伍汛看了半天，終于沒忍住，拿手指戳了戳伍汛的胳膊，“小P孩怎么老是裝深沉？”

那邊伍汛皺了皺眉，詞不達意地說了一句，“婷婷很開朗?！?

“是啊，你們還挺合得來的。你要是有個像她這樣的妹妹，一定會是個好哥哥的?！鄙蝰嫒缯f道。

遠處滿身塵土的公交車不緊不慢地朝他們駛來。

伍汛突然沉默了半晌，像是在回憶什么，眼眸也沉沉地，“她原本，是要為我生一個個妹妹的。”

車子恰好在他們面前停下，掩住了伍汛低沉的聲音。

“什么？”沈矜如半瞇著眼，剛剛卷起的風沙有幾粒吹進了眼睛里，模模糊糊中伍汛的面容也變得有些遙遠。

伍汛卻已經恢復了神態，車門一開，率先上車，扔了三個硬幣，照舊對身后的沈矜如說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沈矜如靠窗而坐，伍汛坐在她右手處，似乎在閉目養神。

半天下來，沈矜如對伍汛不冷不淡的印象有了些改進，路途無趣，她主動開口道，“你每天..都要坐車去上學嗎？”

伍汛閉著眼，睫毛動了動，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恩...不過現在住宿舍?！蔽檠凑f著，眼皮卻像粘牢了似的，懶得睜開。

“哦...”沈矜如輕輕地應了一聲，似乎也怕打擾了伍汛的清靜，她細細地將伍汛打量了一番，他閉著眼小憩，睫毛微微顫抖，山根與鼻梁連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線，皮膚透白，眉毛很密，眉形像是雕飾過一般。

他是真的生的漂亮。

沈矜如正看得入神，伍汛猛然睜開了眼——清透的眼眸似乎還能看到倒影。

伍汛挑挑眉，嘴角似笑非笑，“你盯著我看做什么？”

沈矜如輕咳了幾聲，也沒覺得怯意，反而沖伍汛笑了笑，“看你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當然沒有。

伍汛在心里答道。明知道她只是隨口應付，伍汛也沒有揭穿，沈矜如笑眼彎彎的模樣映著燦爛的陽光，就這么扎進了他心里。

氣氛有些微妙起來。

伍汛別過臉，耳邊就是她的長發，癢酥酥的。

“喂...”

“恩？”沈矜如本看著路，聞言轉過頭來，卻看到伍汛欲言又止的模樣，“怎么了？”

“你不要再開棋牌室了，今天...太危險了?！蔽檠椽q豫著，還是把話說了個完整。

沈矜如愣了愣，反應過來他說的“危險”是什么，她依舊笑了笑，卻顯得有些凄然。“你不懂的?！?

話畢，沈矜如將臉轉向窗外，再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