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風里無痕掠過,落葉無聲,敗花無跡,連生命都可以一閃即逝。
白夫人落下來的時候,氣墊來不及鋪成,剛剛趕到的警察除了怔怔地看著她落下,慌亂地疏散人群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疾奔過去的時候,眼前只有一灘模糊的血肉,我的雙腿在一瞬間支撐不住我搖晃的身體。
悲劇的發生,原來可以這樣毫無征兆。
我看著那堆血肉,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如果不是身后寬大的手臂恰時緊緊扶住我,用他那雙大手緊緊遮掩我的眼睛,我一定已經崩潰了。
不,我已經崩潰了吧?
我聽見樗羽焦慮擔憂的聲音在我耳畔不停呼喚我瀕臨潰散的身軀,他說:“煥雪,煥雪……不要看,不要看!不怕不怕,煥雪,煥雪……”
我怎么能不看?我不看,它就不會發生了嗎?我不看,白夫人就不會墜樓了,嗎?我不能不看,那么慘絕人寰的場面,我甚至渴望看清,因為我期冀著那不是白夫人,我期冀著這是一場幻境,但是,那浸沒在血泊里的還掙扎著散發出閃閃銀光的鳳鐲,殘酷地肯定了一切。
我軟軟地倒在樗羽懷里,淚水狂流,阻塞的喉嚨卻發不出一絲哭喊,只有嘶啞的抽泣伴隨著不停的顫抖。
我們被警察攔到線外,迷離中,我看見一道白影不顧一切沖破阻礙,然后呆立在血肉模糊的尸體前。
白楓!
他手里的王記清粥灑落滿地,他俊美的臉龐扭曲得不成人形,他張著嘴,喉間發出低吼一般的哭聲,他久久站立眼神呆滯,不知所以,然后突然撲向那團血肉,鮮紅的血染得他潔白的衣衫一片昏天暗地的悲痛……
白夫人的葬禮很風光很奢華,可是,一個人死后再風光再奢華又有什么意思?我喃喃的重復著這個問題,孟婉怡抱著我,大哭。
在親朋好友隨著靈車前往公墓后,白楓突然在屋內攔下了白老。
白楓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竟是吞噬般的恨。
白老靜靜面對他,臉色憔悴,眼角通紅,可是依舊強撐起威嚴厲色。
“媽媽離開前一晚,你來看她,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走,你走后不久,她就跳樓自殺,是你!你對她做了什么?逼她去死!”白楓怒吼,撕心裂肺。
我恍然,原來那天我在停車場看見白老的時候,他已經準備離開,那時候如果我上樓,也許就可以阻止……我想到這里,又是淚水洶涌。
“我不會逼死自己的妻子。”白老淡淡地回答,他沒有多余的解釋,可是語氣堅定不容置疑,白楓依舊狠狠瞪著他,等待他再次澄清,可是白老不再看他一眼,走出門外,跟隨靈車而去。
白楓望著他開走的車,站立在門外,任司機、管家如何催促如何勸解也不肯移動腳步,他似乎一具被抽離的魂魄的雕像,恨意悲痛在全身蔓延,院外的陽光照在他身上時,是扭曲的陰暗。
白楓終究沒有追隨靈車而去,沒有伴隨白夫人火化入土,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整整三天。
第三天傍晚,婉怡終于癱倒在白楓房間門口,她在門外哭著喊著,白楓硬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一家子傭人守在門口隨時熱著飯菜就等待他開門,可是他就像死在房里了一樣,半句回應都沒有,以至于管家懷疑他會在里面自殺,最后迫不得已從陽臺翻進房間,陽臺的門亦緊鎖著,窗簾緊閉。
管家說撞門吧,要不就報警。
“讓他去死吧。”婉怡表情絕望,語氣冰冷,她丟下這句話便跑下樓梯,最后在樓梯口彎下疲憊的身子,嚎啕大哭。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遞過紙巾。
她抬眼,嬌美的臉龐淚水縱橫,她哭著問我:“怎么辦?怎么辦?藎煥雪,伯母死了,白楓也死了……”
我無言,喉間被難過的情緒堵塞而說不出話。
“伯父和佑哥不知去向,沒有人告訴我伯母為什么會自殺,白楓也像個死人一樣,沒有人去了解伯母為什么會自殺!為什么哪?”婉怡哭喊道,“藎煥雪,你說啊,你說啊!”
她使勁搖著我,就像我是一個遭受發泄的木偶,直到我的淚水也被她搖晃地大滴大滴落下,她忽然抱緊我,對我說對不起。
那一晚,婉怡沒有回家,她和我窩在一張床上,流干了眼淚終于沉沉睡去,她也幾乎三個晚上沒有睡過了,現在靜靜地抱著靠枕,暫時寧息了悲痛煩亂的思緒。
而我卻在這一晚離奇的再次聽見了那詭異琴聲,在距上一次四天之后,那陣驚悸的音符終于再次擾亂我的睡意。
白佑回來了嗎?
我突然很想見到他,在這個深黑的不入夢的夢里,急切地想要見到他深黑的影子,是為了了解他在白夫人去世后的反應還是單單為了見到他久違的神秘黑暗?
我終于再次赤著腳走在陰風陣陣的回廊里,來到那扇永遠虛掩的門口,似乎那里面的黑暗承載不了,所以門也閉合不了,非要露出一絲宣泄的細縫,否則就會在黑暗里窒息沉淪。
琴聲停止了,在我開始窺探時,輕聲戛然而止。
我一怔,被發現了?
可是沒有聽見起身靠近的腳步,我再次壯膽往里窺伺,然后看見白佑附在鋼琴上,頭深深埋進臂彎里,寬闊的肩膀輕輕抽動著……
他在哭?
他竟在哭!
我呆呆地看著偉岸堅挺身軀的他在靜謐的夜里,在黑暗的吞噬里,無助地伏在黑白鍵上哭泣,就像受傷的野獸,逃避在洞里,卸下冷酷的偽裝,舔舐傷口,流淚。
我靜靜地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竟然不知道離去,不知道躲開他起身回望時驚異的表情。
他看著我,墨鏡下他的目光一定是震驚和惱怒,一個堅強的男人在深夜里哭泣,被一個小女子窺伺,一定惱火至極。
我等待著他的憤怒或者一如他風格般冷若冰霜的漠視,但是沒有,他沒有發怒,沒有漠視,他走近我,突然伸出手,將我拽進無盡的黑暗里。
我驚,慌亂地想要掙脫他的手,但是他太用力絲毫不放松,不言不語徑直將我拽到凳子上,我的手肘撞到琴鍵上發出雜亂的一串音符。
慘白而微暗的燈光下,我看見黑色的琴蓋上映出他陰沉而傷痛的表情。
白佑俯下身來,兩只手撐在琴鍵上,轟然一聲驚出我一身冷汗,他看著映在琴蓋上我慌張的臉,嘴角揚起一絲微弱的苦澀,緩緩說道:“你不用害怕,只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他的聲音沙啞、沉痛,我好奇地轉過頭,依稀看見他剛毅的臉龐上隱約的淚痕,但是在冷酷的偽裝里,任何軟弱的淚水都被隱忍著吞噬了。
“你知道克蝶嗎?”
他忽然輕聲問道,毫無預兆,我驚。
良久,死一般的寂靜后,我搖頭否認。
“在我媽媽跳樓的地方,那天抱著你的男人是誰?他在我們趕到后便迅速離去,是不是因為怕被認出來他曾經追殺過我還蒙受過你的刻意維護?”
他又問,同樣沉重嘶啞的聲音,卻已經讓我冷汗淋漓,我的惶恐,我的不安,他全部看在眼里,卻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他的語氣里沒有猜透的得意和不屑,卻盡是沉重的哀傷。
沉默。
他不再問,可是我的沉默卻變成了默認,我不知道該如何否認或者用一碰即散的謊言來雕筑我虛妄的堡壘告訴他我什么也不知道,這樣的自欺欺人,誰信?
我知道那個時候我一定惶恐而害怕,害怕得全身微顫,否則他不會從身后輕輕抱住我的肩膀,然后輕聲說:“不要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我依舊沉默,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滋味。
“離開這里吧!”最后他說,然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放開我,轉身走近黑暗里。
我回頭,卻追尋不到他隱入黑暗的身影,我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而他的反應讓我難以理解并且莫名難受,似乎是被黑暗和死寂吞噬得太久了,我實在無法承載更多的不解,起身離開,走出房間的時候,外面回廊依舊陰風陣陣,樓下客廳里通明的燈火刺得我的雙眼生疼,我匆匆跑回自己臥室,發現婉怡不在房間里。
被窩還是熱的,她會去哪里?
我輾轉來到側廳,聽見婉怡帶著哭腔的怒斥:
“你終于肯出來了是不是?你看看你自己,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樣子了?伯母如果在天有靈,看見你變成這樣?不知道會有多難過……你這樣折磨自己,能換回什么?”
我走過去,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白楓和站在一邊的婉怡還有一排下人,管家聲聲哽咽喚著“二少爺”,老淚縱橫。
白楓衣衫襤褸,臉色比我在豁夷島救他上來的時候,還要悲慘憔悴,三天的自我摧殘已經讓他形骸枯槁,俊瘦的臉上一雙通紅的眼睛深深凹陷,無視周圍人的聲淚俱下,茫茫然看著茶幾上鏡框里的全家福,那里,白楓還是個抱在懷里的孩子,笑得天真爛漫,眼睛炯炯有神,不似長大后的憂郁重重。
我走過去,合上照片,直視他揚起的潛藏憤怒的目光,我倒希望他可以發泄出來,無論是對誰,只要能夠狠狠發泄一次狠狠哭喊一次,也好過將自己封閉在沉痛的世界里強壓著傷悲獨自沉淪。
可是溫文爾雅如白楓,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這么做的吧?
他看著我,目光從茫然到微怒再到寞落,最后自嘲地苦苦一笑,比哭泣還要沉痛的笑,然后問我:“可以帶我去那與世無爭的豁夷島嗎?”
我愕然:“去豁夷島……干什么?”
“我想要離開一陣,離開這個世界一陣。”
“離開……”我耳邊忽然想起剛才白佑低沉的聲音,他說“離開這里吧!”,不由悵然而無語了。
“可以嗎?”白楓再次詢問,小心翼翼,就像遭受了天譴的孩子,從此以后每一句話每一步路都是小心翼翼,怕一不小心又被打入地獄。
但他現在不正是在遭受天譴嗎?
“可以。”我回答,如果他愿意,如果豁夷島可以給他一片安詳寧靜的天地,有何不可?
答應他的那一刻,我忘記了豁夷島的島規。
“那我也要去!”婉怡插話,“藎煥雪,就是你家鄉那個孤島嘛?我也要去,我陪著白楓去!”
“我只想和煥雪去。”白楓淡淡說道,語氣倔強。
“可是……”婉怡欲爭辯,我示意她安靜,她乖乖順從,因為現在的白楓,是最不能碰觸的軟弱。
我安慰白楓說:“好,就我們兩人去,去散心,去遺忘那些過去了的傷痛。”
白楓將頭埋下去,帶著哽咽的聲音痛苦地回答我:“我永遠都忘不了。”
“我永遠都忘不了。”這是白楓第七次,在我勸他放松自己壓抑苦悶心情的時候,再次用憂傷得可以滲出血來的眼神看著我,自嘲而無奈地說道。
彼時,我們已經飛過馬來,乘著雪艦,往豁夷島方向駛去,大海洶涌的波濤一聲一聲拍打著雪艦,就像要吞噬它弱小的身軀來寬慰自己空有的廣闊。
海鷗的悲鳴掠過蒼茫的天際,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追尋的痕跡。
“你太執著了,把著痛苦不肯放過的人會得不到快樂的。”我靠在壓板鐵欄邊,說道,“不過我的奉勸已經到頭了,這么久了你還是這個樣子,也罷,你愛怎樣就怎樣吧。”
白楓轉過頭來,看著我,眼神更加痛苦,悲傷傾瀉如水,就像犯了滔天之過的孩子,問我:“我讓你失望了?”
我嘆息,轉移話題:“我讓你見個人吧?”
“見個人?現在?”白楓皺眉,“雪艦上除了我們兩人,還有誰?”
“我!”孟婉怡的聲音自艙內傳來,她已經耐不住,急急忙忙從艙底出來了,那日她說要隨我們去,卻被白楓斷然拒絕,我當時示意她暫且順意,不想我們竟默契到這般地步,凌晨她便來找我,問我是不是想到了偷偷瞞著白楓把她也帶走的方法,我笑,我也不是孤島神人,我只能讓她先飛去馬來,然后在我們準備東西登上雪艦時趁白楓不注意躲入艙底,白楓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視線外已無現實之物,哪里注意到了婉怡?而現在雪艦已經行駛在茫茫汪洋之上,白楓亦沒有辦法驅趕她回去。
白楓失望地看了眼婉怡,不問也知道我們的詭計,疲憊的目光移向蒼茫的海洋,嘆道:“為什么總是陰魂不散?我不想給煥雪帶來太多的麻煩。”
婉怡一聽怒,欲發作,但是看見依舊憔悴不堪的白楓,終于還是于心不忍壓制著怒氣,說:“我是你未婚妻,你就這樣無視我?藎煥雪說他們島上是不許外人進入,但是她也說了,既然都帶你去了,多我一個也不多!”
白楓繼續看著海面,臉色陰沉,不語。
“藎煥雪你說是不是?”孟婉怡推了我一把,頗帶委屈地問我。
我知道我的肯定于白楓毫無意義,心里忽然涌上莫名的疲憊感,再也看不得白楓這副萎靡不振的模樣,一個人的忍耐終于還是有極限的,我轉過身,冷冷問婉怡:“我進去準備晚餐,地球還在轉,飯也是要吃的,你去不去?”
“去!”婉怡先我一步跑進船艙,走前狠狠瞪了眼漠視我們的白楓,強忍著悲憤的眼淚終于還是倔強地咽了下去。
在我們將做好的飯菜端到主艙小廳時,艙外突然傳來決絕的落水聲,就像一個人一頭載入波濤的聲音,干脆利落。
婉怡放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定定地看著我,驚恐瞬間布滿她美麗的臉,櫻唇里吐出可怕的字眼:“他,跳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