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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板[30]

記得我小時的事:我們家里那只很低小的廳上正在供起香燭,請六神菩薩。離開蠟燭火焰兩尺就是單薄的樓板,樓板上面正是置馬桶的地方,有人在便溺的時候,樓下歷歷可聞其聲。當時我已經從祖母及母親的平日的舉動言語間習知菩薩與便溺的相犯。這時候看見了在馬桶聲底下請六神的情形,就責問母親,母親用一個“呸”字批掉我的責問,繼續又說:“隔重樓板隔重山。”

當時我并不敢確信“板”的效用如是其大,只是被母親這“呸”字壓倒了。后來我在上海租住房子,才曉得這句古典語的確是至理名言。“隔重樓板隔重山”,上海的空間的經濟,住家的擁擠,隔一重板,簡直可有交通斷絕而氣候不同的兩個世界,“板”的力竟比山還大。

五六年之前,我初到上海,曾在上海的西門的某里租住人家的一間樓底。樓面與樓底分住兩份人家,這回是我初次經驗。在我們的故鄉,樓上總是臥房,樓下總是供家堂六神的廳,決沒有樓上樓下分住兩份人家的習慣。我托人找到了這房子,進屋的前兩天,自己先去看一次。三開間的一座樓屋,樓上三個樓面是二房東自己住的,樓下左面一間已另有一份人家租住,中央一間正面掛著一張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兩壁掛著書畫,是公用的客堂,右面一間空著,就是我要租住的。在初到上海的我看來,這實在是一家,我們此后將同這素不相識的兩份人家同居,朝夕同堂,出入同門,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緣。將來我們對這兩份人家一定比久疏的親戚同族要親近得多,我們一定從此添了兩家新的親友,這是何等偶然而奇妙的因緣。我獨自起了這樣的心情,就請樓上的二房東下來,預備同他接洽,并作初見的談話。

一個男子的二房東從樓窗里伸出頭來,問我有什么事。我走到天井里,仰起頭來回答他說,“我就是來租住這間房間的,要和房東先生談一談。”那人把眉頭一皺對我說:

“你租房子?沒有什么可談的。你拿出十二塊錢,明天起這房子歸你。”

那頭就縮了進去。隨后一個娘姨出來,把那縮進去的頭所說的話對我復述一遍。我心中有點不快,但想租定了也罷,就付他十二塊錢,出門去了。

后來我們搬進去住了。雖然定房子那一天我已經見過這同居者的顏色,但總不敢相信人與人的相對待是這樣冷淡的,樓板的效用這樣大的。偶然在門間或窗際看見鄰家的人的時候,我總想招呼他們,同他們結鄰人之誼。然而他們的臉上有一種不可侵犯的顏色,和一種拒人的力,常常把我推卻在千里之外。盡我們租住這房子的六個月之間,與隔一重樓板的二房東家及隔一所客堂的對門的人家朝夕相見,聲音相聞,而終于不相往來,不相交語,偶然在里門口或天井里交臂,大家故意側目而過,反似結了仇怨。

那時候我才回想起母親的話,“隔重樓板隔重山”,我們與他們實在分居著空氣不同的兩個世界,而只要一重樓板就可隔斷。板的力比山還大!

〔19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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