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聊齋志異》“梅譯本”的得失及引發的思考
在當下中國文化“走出去”的時代語境中,典籍外譯是頗值得探討的話題。典籍是中國文化的重要載體,而借助于外語將中國典籍傳播出去,無疑是中國文化走出國門的一條重要路徑。但具體至如何將典籍迻譯為外文的問題上,學界依然存在一些分歧。細辨之下,此類分歧多集中于“誰來策劃?誰來翻譯?誰來出版?”三個涉及典籍外譯內在理路與外在操作的核心問題上。20世紀80年代末,外文出版社所推之《聊齋志異》美國漢學家梅丹理(Denis C.Mair)與梅維恒(Victor H.Mair)英文節譯本(Strange Tales from Make-do Studio,1989;以下簡稱“梅譯本”)是“走出去”的一種嘗試。目前國內學界多由翻譯技巧與策略等層面對梅譯本加以探究,本書則由實證角度出發,考察該譯本在西方讀者中的反應,進而由策劃、翻譯及出版三個維度探析其未能成功“走出去”的緣由,進一步厘清典籍外譯的思路與舉措。
一 海外讀者反應平平
文化“走出去”首先需要澄清一個認識誤區,即以為只要翻譯成外文,中國文學與文化便“走出去”了。“由于不重視如何讓翻譯成外文的中國文學、文化典籍在譯入語環境中被接受、被傳播、并產生影響的問題,我們的外譯行為未能取得預期的成功。”[21] 可見,中國文化是否“走出去”,須將國外的接受情況作為關鍵性指標加以考量。20世紀80年代末,外文出版社推出了一部由美國譯者梅丹理與梅維恒合譯的《聊齋志異》英譯選本,共迻譯《考城隍》《畫壁》《偷桃》《種梨》等51 篇聊齋故事。[22] 但若由實證角度盤點梅譯本在海外的接受與反應,情況卻不容樂觀。
首先,據筆者近年來實時跟蹤檢索發現,梅譯本在美國哈佛大學的燕京學社以及懷德納圖書館、耶魯大學圖書館、密歇根大學圖書館以及英國的劍橋大學圖書館確也被收藏,但其在館狀態(Status),基本處于“Not Checked Out”(未借出)。
其次,在西方知名的購書網站亞馬遜(Amazon)網頁上輸入梅譯本英文標題“Strange Tales from Make-do Studio”,發現當前在該網站售賣的是外文出版社1996年推出的再版本,但引以為憾的是,時隔近二十載竟無任何一條讀者評論。[23] 然相較之下,英國漢學家閔福德(John Minford)于21世紀初由企鵝出版社刊行的《聊齋志異》譯本(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2006)卻擁有20余條讀者評論,且基本給閔譯本以最高級別的五星級評價。[24]
最后,梅譯本在1989年首次出版后,先后又由外文出版社于1991年、1996年、2000年三次再版,并分別于2001年、2004年被錄入外文出版社編輯刊行的《經典回聲》系列叢書,[25] 但卻從未在海外的任何一家出版社有過再版。即是說,梅譯本雖有再版,但基本囿于國內市場,一直未曾通過轉讓版權和合作出版的方式進入國外主流發行渠道,美英上述圖書館所收藏者也基本是1989年的初版。
由以上三點,我們大可斷定《聊齋志異》梅譯本并未在海外讀者中產生太大影響。典籍外譯的終極訴求無疑是將中國文化推出國門,進而贏得國外讀者的理解與認同。但梅譯本未能取得預期的效果,由此成為中國典籍外譯史上并不成功之個案,其中緣由頗值得探尋。
二 出版策劃的偏差
外文出版社作為我國主要的對外出版機構,成立于1952年。成立之初,除以多種文字出版中央領導人著作、政策文件外,亦嘗試選譯出版中國文學作品。可以說,外文社在成立不久后便對古典名著《聊齋志異》抱以興趣。1957年,外文出版社推出了聊齋故事《畫皮》(The Painted Skin),譯者為于范琴(Yu Fan Qin),并有插圖,共40頁。[26]
1978年改革開放后,外文出版社的出版方針也隨之調整,將出書重點放在編譯出版介紹中國國情和改革開放的書籍上,出書范圍亦隨之擴大,增加了中國基本情況、中國傳統文化等類圖書。《聊齋志異》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一顆璀璨明珠,自然成為外文出版社向海外推介中國文化的重要選擇。
為保證翻譯質量,外文出版社延聘外籍專家擔任譯筆。20世紀80年代,作為《聊齋志異》英譯選本的譯者,梅丹理與梅維恒便是外文出版社延聘來合作翻譯《聊齋志異》的兩位美國專家。但是作為專家的梅丹理與梅維恒也僅僅是承擔了翻譯任務而已,在英譯本《聊齋志異》的前期策劃上沒有任何主動權。整個翻譯的策劃,是外文出版一手包辦,而責成兩位美國專家在一個被規約好的底本上進行的。這一點,我們似可由該譯本一份不起眼的中文版權頁上得到確證。
由此似可以推斷,外文出版社計劃翻譯出版《聊齋志異》英譯本,于是授意王、劉、曾三位中國學者編選并注釋出該《聊齋志異》譯本中的51篇故事,抑或是看中了三位先生已選注完畢的選本,外文出版社以之為底本交由梅丹理與梅維恒兩位美國專家加以翻譯。所選翻譯篇目顯然是中方意志的結果,具體是否切合英語讀者的期待視野與審美趣味,恐怕是要打一個問號的。
我們若將梅譯本與英國漢學家翟理斯譯本、閔福德譯本選目加以比照,不難發見:梅譯本中僅《考城隍》《畫壁》《偷桃》《種梨》《勞山道士》《嬌娜》《妖術》《畫皮》《嬰寧》《聶小倩》《地震》《蓮花公主》12篇是同時與翟理斯譯本與閔福德譯本選目重合的,重合率僅占梅譯本51 篇故事的23.5%。而翟理斯譯本與閔福德譯本在英語世界頗受歡迎,其中翟理斯譯本自1880年刊行以來,先后再版20余次。作為西方譯者,自然更為知曉西方歷史語境中讀者的閱讀趣味,自主選擇篇目加以迻譯無疑是翟理斯譯本成功的一大關鍵。
此外,再觀外文社所認同的王起等人的編選原則。王起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便著手于聊齋若干篇目的評注工作。197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以“中山大學中文系《聊齋志異》選評小組評注”的名義出版《評注聊齋志異選》,其中評注55篇聊齋故事,而這其中的26篇又赫然出現在梅丹理與梅維恒的選譯本中,占到該譯本篇目的近半數。而具體到此類故事的選取原則與評價標準,《評注聊齋志異選·前言》曾如此言說:“如果我們能夠貫徹毛主席關于批判繼承的指示,堅持用馬克思基本觀點,即階級分析的方法來閱讀它,評價它,那么,將有助于我們加深對封建社會的認識。”[27] 以此選編與評價標準為指引,梅氏譯本能否為西方讀者所接受,結果是可想而知了。[28]
三 譯者人選不當
就梅丹理與梅維恒兩位譯者的學術背景來看,對于翻譯古典文言小說《聊齋志異》來說恐并非是最佳人選。由互聯網檢索,不難得知:梅丹理,美國詩人與翻譯家,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獲得中文碩士學位。為《臺灣前沿詩選》的合譯者,亦是《當代中文詩歌選》的主要譯者。梅維恒,知名漢學家,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教授。研究范圍領域涉及敦煌通俗文學、中國白話小說以及表演藝術。
對所翻譯文本的研究,加之對原語文化的認知和了悟會直接影響到譯者在翻譯中的主體性發揮。而梅丹理與梅維恒兩位譯者,前者的成就主要集中于中國當代詩歌的譯介,后者的研究專長則在中國佛經文學和白話小說。兩位均不曾有《聊齋志異》方面的學術成果。未曾對翻譯對象勵精潛思,便貿然下筆,其譯文質量可想而知。細按之,梅譯本的失誤集中于兩點,包括文化負載詞的誤譯與對原文文風的背離。
就文化負載詞而言,比如,《鳳仙》故事中書生劉赤水娶到了狐仙三姐妹中最為貌美的鳳仙姑娘,蒲松齡借故事中人物丁郎之口加以評論,說此乃“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在此梅丹理與梅維恒將“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直譯為“After all,of the three Zhuges of Nanyang,you got the dragon”[29],這樣直譯顯然是不合宜的。
由表層意觀之,三葛,即三國時期諸葛三兄弟。就才能而論,與分別仕吳、魏的兩個兄弟相比,諸葛亮是龍,而他們則是虎與狗。“龍”比喻杰出者,故而蒲松齡在此實際上是意指“皮氏三姐妹,你(劉赤水)娶到的是其中最美的女子”。而梅丹理與梅維恒在翻譯原文相應注釋時,雖將原語中所含的“三葛”這個重要的信息傳遞給譯語讀者,但并未能解釋清楚“龍”的隱喻義;[30] 且將“龍”對譯為西方文化中的“dragon”,非但未能準確傳達“最美之女子”之意,反而令譯語讀者因“dragon”所含負面信息而導致誤讀,因為在西方文化中“dragon”常意味著“兇狠惡毒”,若用以指代女性,類似于漢語中所謂的“母老虎、母夜叉”。
同樣的失誤出現在翻譯《于去惡》中“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一句,梅氏直接譯為“The blind music master Shi Kuang and Treasurer He Qiao are two of them”[31],未添加任何注解,未能將蒲松齡原本想要表達的考官如“瞎眼的師曠和貪財的和嶠”之意表達出,如此必定會使譯語讀者不得其門,達不到傳意效果。“師曠、和嶠”在此是一種借喻手法。師曠,春秋時晉國的樂師,生而目盲。和嶠,晉人,家極富而性至吝,有錢癖。此二人,一者瞎眼,一者愛錢,由他們做試官,必然是盲目評文或貪財受賄。
另外,在對《聊齋志異》文風的把握上,梅譯本亦是存在紕漏的。德國布羅克豪斯大百科全書稱聊齋“文字簡潔而優美”[32],此確是聊齋敘事的一大特色。如《偷桃》開篇講述作者赴濟南府趕考巧遇春節,以及山東舊俗于立春前一日的迎春活動。
原文用言極為精煉,僅28 字:“童時赴郡試,值春節。舊例,先一日,各行商賈,彩樓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梅氏將之譯作:
When young I went to the prefectural seat to take an examination and happened to be there on Spring Festival(Spring Begins).According to custom,on the eve of this day all the shopkeepers decorated their storefronts and organized a musical procession that went through town to the yamen of the provincial treasury.This was called the“Spring Performance”.[33]
蒲松齡原文用語洗練,不作局部雕飾,文氣流暢,一貫至底。而梅氏譯文長度大約60 個單詞,且用“and”“that”此類的并列句和復合句,以致行文凝滯,讀來不夠曉暢。其中緣由似可歸結為對文化負載詞的誤讀。比如,“彩樓”一詞在漢語中指的是“用彩色綢帛結扎的棚架。一般用于祝賀節日盛典喜慶之事”,而梅氏誤譯為“all the shopkeepers decorated their storefronts”(商人裝飾鋪面)。而由句法分析可知,“彩樓”與“鼓吹”在原文中作“赴藩司”之狀語;而梅氏由于對“彩樓”一詞的誤讀,在譯文中將之與“鼓吹”處理為兩個并列謂語,實屬冗贅,進則又綴以“that”從句,更失之洗練。[34]
由以上兩點可見,梅丹理與梅維恒并非《聊齋志異》英譯最佳人選,其對于原文悟入不夠,此一方面體現在對于原文中出現的文化負載詞單純直譯,未能做出正確的理解和傳達,以致引起西方讀者誤解或不解;另一方面,對原文之文風不加細研,便鑿空強作,導致譯文文句澀滯不暢。
四 引發的思考
作為由外文出版社策劃出版,旨在向西方傳播中國文化的梅丹理與梅維恒《聊齋志異》選譯本并未實現其預期目標。在前期策劃方面存在失誤,沒有充分考量西方讀者的審美趣味而選用由中國學者選定的聊齋篇目作為翻譯底本;在后續翻譯工作中譯者選人不當,延請缺乏聊齋學術背景的美國譯者,以致難以保證譯文質量。這一譯例作為中國典籍外譯史上的敗筆之作,對于當下的典籍外譯不無啟示意義。
第一,在典籍外譯進程中官方色彩不宜過濃。梅丹理與梅維恒的《聊齋志異》譯本是由中國外文出版社策劃與出版,中國國際圖書貿易總公司發行的。如前所表,外文出版社又是中國外文局的成員單位。中國外文局,據其官網,全稱為中國外文出版發行事業局,又稱中國國際出版集團(China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Group,CIPG),為中央所屬事業單位,是承擔黨和國家書、刊、網絡對外宣傳任務的新聞出版機構,頗具官方色彩。在政府主導下的文化“走出去”往往流露出某些意識形態性,引發西方世界的反彈與拒斥,因此這需要官方態度更加開放與開明,要把圖書策劃、翻譯與出版的主動權交由中國學者與西方的漢學家完成。
第二,不要想當然地請幾個所謂國內專家擬定一份翻譯書單或選定某些翻譯篇目。因為我們認為的經典,不一定在西方人看來也是經典,反之亦然。這方面的例子很多,比如中國最早傳播到歐洲并產生廣泛影響的小說,并非四大名著,而是諸如“才子佳人”式的《好逑傳》《玉嬌梨》之類的通俗小說。[35] 所以某種程度上還要尊重譯入語讀者的接受習慣和審美情趣,讓西方漢學家自主選擇書目或者某些篇目加以迻譯,作為中方則可以在策劃、翻譯與出版等事項上提供一定的經費資助予以激勵。
第三,資助西方漢學家自主選擇中國文化典籍加以迻譯,對于專家的人選要審慎甄別。譯者最好也是學者,聘請的國外翻譯專家應該是在該領域頗有專長和一定學術積淀的學者。梅丹理與梅維恒在中國文化其他領域確也有所建樹,但是在所翻譯對象《聊齋志異》上卻缺少必要的學術背景,以致其翻譯質量大打折扣。而另一位譯者閔福德翻譯聊齋便是以學者的研究姿態對先前聊齋譯作和研究撰述遍考精取,積十余年之功方告罄,與先前譯本(文)相較,閔福德譯本呈現出鮮明的研究型姿態,非但翻譯并注釋了蒲松齡的“自序”,為聊齋中出現的某些疑難術語配制了“詞匯表”,詳致列出了近80條中西文聊齋譯介與研究成果作為參考文獻,而且以60余頁的篇幅為所譯各故事做了注釋。正因對《聊齋志異》及相關譯介與研究全面而深入的認知,閔福德深諳聊齋之三昧,譯文呈示出先前聊齋譯作所不曾探及的某些深層次意蘊,贏得西方著名的企鵝出版社的青睞和西方讀者的歡迎。
第四,在出版發行上可以中外合作,或者直接放手給國外出版機構。梅氏的聊齋譯本原是推動中國文化海外傳播的一種舉措,但由于中西意識形態方面存在種種分歧,以及西方世界長期以來形成的某些偏見,中國本土出版社推出的譯本很難得到國外讀者的認可。為了易于被國外讀者認同和接納,我們在典籍外譯的出版方面,最好考慮與海外出版社合作或者直接交由海外的出版社出版發行。比如在2012年,外文出版社與瑞士天平出版社達成合作出版《聊齋志異》漢德對照版的意向,[36] 這是一種非常好的嘗試。抑或可以更進一步,資助國外漢學家自行選擇國外著名的出版社,以更好地讓外譯作品進入國外主流發行渠道。閔福德所翻譯的聊齋譯本則是直接由世界知名的企鵝出版社出版發行的。由埃倫·雷恩(Allen Lane)于1935年創建的企鵝集團是世界上最大的圖書出版企業之一。企鵝集團完全以商業運作模式策劃與出版圖書,而其推出的企鵝經典系列叢書更是在英國、美國、愛爾蘭、澳大利亞、新西蘭、中國、印度、南非、韓國等國以各種版本出版發行,所選叢書均為西方評論家公認的經典之作。[37] 在世界大型的圖書閱讀網站“Good reads”上,有西方讀者對閔福德聊齋譯本的評論時便凸顯出版社的重要性,“因為這是企鵝經典系列叢書,所以吸引了我”(the fact that this is a Penguin classic,attracted me)。[38] 兩相比照,可見出版社的選擇對于典籍外譯的重要影響。
總之,由梅丹理與梅維恒《聊齋志異》選譯本的海外不太理想的命運,以及個中緣由的探究,似可以指出典籍外譯策劃、翻譯與出版的主動權最好交由中國學者與海外的漢學家合作完成。由漢學家依據西方當下的文化語境與讀者的審美趣味而自主擇選翻譯的書目或者篇目,進而自行與西方主流出版機構簽署合作協議;而中國方面多以學術機構或民間組織的名義設立翻譯基金,鼓勵有資質的海外漢學家參加翻譯項目競標,進而召集中西學者,從嚴甄選相關申報者的學術背景與翻譯資歷,決定資助對象與相關翻譯項目。由此似可以更為有效地推動典籍外譯,真正推進中國文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