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人類文化共同體與中國文化復興論

金惠敏

時間:2018.03.16

地點:E126會議室

主講人簡介:金惠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理論室主任、研究員、博士生導師、學術委員、學位委員,陜西師范大學曲江學者特聘教授,英國國際權威期刊Theory,Culture&Society(London:Sage)編委,美國學術期刊Journal of East-West Thought(Los Angeles)編委,北美國際東西方研究學會副會長,奧地利克拉根福大學傳媒研究系客座教授。主編《差異》學術叢刊(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年起)。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外人文思想研究中心執行主任(1998—2007),上海外國語大學211講座教授(2009—2012),河南大學黃河學者(2004—2006)、?。ㄕ┨仄附淌冢?006—2011)。主要研究領域為當代文化理論。

摘要:本文發掘、分析和批判了當前學界文化自信闡釋和研究中無意識地潛藏著的“中國文化復興論”,它自鴉片戰爭以來時起時伏,但從未絕跡,甚至有時以發布宣言的形式形成一次次高潮。本文認為,“文化自信”不是文化復古主義,“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等于單一的中國文化之復興。中國文化復興論或特殊論是舊時代的后殖民思維,進入以“一帶一路”建設為標志的新時代,我們需要放下中國文化復興論,闡揚特殊性或差異性的話語性之交往性維度,致力于人類文化共同體的建構。

關鍵詞:文化自信;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文化復興論;人類文化共同體;全球對話主義

本文發表信息:金惠敏:《人類文化共同體與中國文化復興論》,《人文雜志》2019年第2期。

本文與已發表論文有細微區別。

我有位朋友,在某專業雜志社任主編,上級要求他每年必須發表一定數量的批判錯誤思潮的文章,此事很讓他頭疼,因為在目前法制意識已經很強的情況下,批判別人很可能會招惹官司,作者和雜志社都不會跟你善罷甘休,而其他學術行政方面(如同行評議制度)的顧慮就更是不必提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誰敢貿然得罪同行?!吾愛真理,吾更愛同仁/關系!當然那些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學界權貴是可以放言無忌的,不過這些人通常又不屑于坐下來好好寫篇文章。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呀!他特來向我求救,老朋友的事嘛,自然責無旁貸。我告訴他最近寫了長篇大論,成色甚足,是批評季羨林先生河東河西論的,此論已呈思潮狀,且顯然是錯誤的,故非常切合所命主題。我話音還未落,他腦袋就左右搖晃起來:“河東河西論怎么是對文化自信的錯誤理解呢?!那恰恰是國人文化自信的表現?。±闲?,別糊弄俺了!”他是做國學的,三言兩語跟他也說不清楚,我只是暗自感到悲哀,連朋友這樣才學識均屬一流的當代大儒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文化自信,更遑論他人了!但另一方面,原先對自己研究文化自信的文章可能淪為老生常談的擔憂則煙消云散,理論使命感瞬間爆棚,自己的研究想來還真心是有社會價值滴!言之不謬也:沒有絕對的創新,所謂創新不過是不斷地校正流行偏見。理論首先要面對當代說話。

或有讀者懷疑我在編故事、做文章,為賦新詩強說愁,那么我現在就冒著開罪學界同行、權威的風險,舉一些有案可稽、白紙黑字的例子,看看是不是對文化自信的模糊認識或糊涂認識俯拾即是、數不勝數。

一 中國文化復興論:若干行跡之考辨

貴州有家新創刊的雜志叫《孔學堂》,以弘揚中華傳統優秀文化為己任,最近邀請國學名家郭齊勇先生主持“文化自信”專刊。郭先生正確地認為,文化自信必須建立在文化自覺的基礎之上,而“所謂‘文化自覺’,是對這一文化的方方面面、來龍去脈、內涵與特色有深切的了解,能夠以健康的心態與理性的精神,如實分析其歷史作用、利弊得失與未來發展的契機、潛能或困境”[1]。這也就是說,對于我們自身的文化傳統也需要一分為二,去其糟粕、取其精華,進行創新性轉換和創造性發展。郭先生明確指出:“當下,中國文化的復興已成大勢,又有人不加分析地歌頌傳統文化,陷入一種‘文化自戀’情結,好像凡是國學、傳統的都是好的。三十年來,筆者提倡弘揚優秀傳統文化,一再兩面批判、兩面出擊:一是批判‘全盤西化’思潮,二是批判自戀情結,批判各種形式的偽國學。”[2] 郭先生態度端正,周吳鄭王,無懈可擊,既要抵制全盤西化,也要反對文化復古主義,等等。不過細細讀過來,發現這態度是明面上的,其不經意間還是流露出潛意識中對文化復古主義的認同:這就是他將其作為一個事實而接受下來的“中國文化的復興已成大勢”。在他,“復興”或“復古”都是可以的,但要有所揀選,有所放棄,而不能是照單全收。在此,他未能意識到他本人措辭上的邏輯矛盾。

發表在同期??娜~小文先生的文章更是多次直接使用“文藝復興”一語,借此作者一方面是批判世界范圍內西方特色資本主義的“后文藝復興時代”,其邏輯是國強必霸、贏者通吃,而寄希望于在此之后掀起一場否定之否定的新的“文藝復興”運動,其特點是“厚德載物”,力挽“財之日進而德之日損,物之日厚而德之日薄”的文化頹勢,若用現代語言說,就是阻遏市場經濟所引發的道德滑坡。他堅信,“市場經濟無德”[3]。借“文藝復興”一語,葉先生的再一層意思是指中華文化將在這場世界范圍內的文藝復興運動中發揮重要作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可以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注入活力、動力。而迎接一場世界性的、并不遜色于歷史上文藝復興的、新時代的‘文藝復興’,中國可以有所作為?!?span id="izk8trw" class="super">[4] 葉先生這里還是表現得謙虛了,他真實的意思是中國可以在新的文藝復興運動中發揮主導作用:他很享受湯因比對中國文明拯救人類免于萬劫不復的厚望。[5] 對于葉先生的如上論斷我們有些許疑惑:第一,當代世界是否開始出現一個新的“文藝復興”?其根據何在?第二,市場經濟與倫理道德是否水火不容?葉先生這些對當代世界圖景的臆想和對市場經濟的道德審判本文不感興趣。本文關心的是,當前中國存在其所謂的“文藝復興”嗎?葉先生援引胡適的話來回答這個問題:“緩慢地、平靜地、然而明白無誤地,中國的文藝復興正在變成一種現實。這一復興的結晶看起來似乎使人覺得帶著西方色彩。但剝開它的表層,你就可以發現,構成這個結晶的材料,在本質上正是那個飽經風雨侵蝕而可以看得更為明白透徹的中國根柢——正是那個因為接觸世界的科學、民主、文明而復活起來的人文主義和理性主義的中國。”[6] 葉先生評論說:“胡適近百年前就曾作此判斷,現在看來是確實的?!?span id="lef7vm1" class="super">[7] 這個“中國的文藝復興”,無論胡適的本意在此是什么,但在葉先生的借用中,顯然說的就是中國的文化復興。

學界其實早有共識,胡適壓根兒就不是一個復古主義者,盡管有人喊他“中國文藝復興之父”。大約即便說他是全盤西化論者,也不能算誣枉之詞,因為例如這里他剝開的那個中國文化之“根柢”(人文主義和理性主義)不過是對中國文化的西方闡釋罷了,這闡釋甚至也可以說與中國文化了無關系,涉嫌強制闡釋。胡適當不陌生,西方人關于文藝復興特點的經典性說法即“人和世界的發現”(法國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語),而文藝復興巨人們所發現的“人和世界”也就是他所謂的作為“中國根柢”的人文主義和理性主義。以西解中,所得乃西。拿西方的“人文主義”和“理性主義”來穿附中國的人文、科學思想,吾不知其謬以千里萬里可度量乎?[8] 對于胡適意義上的“中國的文藝復興”是否可歸結為中國傳統文化本身之復興,作為“舊派”的梁漱溟的回答是否定的:“有人以五四而來的新文化運動為中國的文藝復興;其實這新運動只是西洋化在中國的興起,怎能算得中國的文藝復興?”[9]他堅持,“新派差不多就是倡導西洋化的”,而“舊派差不多就是反對這種提倡的”。[10] 當然,假使有人如胡適硬要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就是中國傳統文化之復興,對此我們也不必十分較真兒,而是可以寬容地以為,他們只是在中國舊文化中找出了與西方新文化雖神離而貌合的那些部分。給中國事物(文化)取個西方稱謂,有便于中西方交流的好處,但對此一定要謹慎:可以共名者,物之粗也!

與胡適或有不同,葉先生是真心地期盼“中國文化復興”。如果說他使用的術語是“文藝復興”,在措辭上還只是委婉地表達了其“中國文化復興”之意涵,這也許無關宏旨,那么同專輯中的其他一些作者則是徑直使用了“文化復興”“中華文化的偉大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復興”“傳統文化的復興”這些術語的。在他們,“復興”儼然不是有待確證的論題,而是不言而喻的既定現實,以之為立論的基礎。

豈止是《孔學堂》“文化自信”??诓患由钏嫉厥褂眉茨J中國文化復興論!不少老一輩學者如張岱年先生亦未能幸免。眾所周知,張岱年先生在1930年代開始就以其“文化綜合創新論”而卓然區別于“全盤西化論”和“儒學復興論”,堪稱一貫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然而我們發現,他有時即使在同一篇文章之內,甚至同一段話之內,也是既“創新”又“復興”什么的,渾然不覺其違和之處。同一篇文章的情況例如《中國文化的改造與復興》(1991年)一文,其中他開宗明義即說,“二十一世紀將是中國文化復興的世紀”[11],而其實際的意思則是隨后所表述的:“我們現在創建社會主義的新中國文化,其任務之一是對于中國傳統與西方文化進行分析選擇,然后將古今中外的一切有價值的文化成就綜合起來。分析綜合的過程包含改造與提高,而不是簡單的綴集。這是一項創造性的艱巨工程?!?span id="rt9lsq7" class="super">[12] 同一段話的情況例如《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1933年)一文:“中國舊文化的改造,同時就是新文化的創成,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復興。要使中國文化得到發展,必須對現在的社會進行批判。雖應認識舊文化中的優秀成分加以發揚,卻絕不可受傳統思想的拘束而不勇于創新?!?span id="dv7y4v4" class="super">[13] 如同郭齊勇和葉小文兩位先生,理性地論述時顯得盡善盡美、偉大光榮且正確,而一不留神便滑入復古主義的嫌疑。耄耋之年的張岱年先生后來在提到《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這篇少作時仍是一字不差地重復了他認為是其中最為核心的一句話,這對他也算是60 余年不刊之論了:“中國舊文化的改造,同時就是新文化的創成,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化的復興?!?span id="pjcjzf7" class="super">[14] 顯然,他大約是終身都未能意識到“創新”與“復興”之間不相協調的關系的。

這里想順便探究一下:若是采納張岱年先生所提倡的綜合創新論,是否就能夠成功避開全盤西化論和儒學復興論之各執一端而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呢?這在別人也許是有可能的,但在張岱年先生的理論布局內我們則沒有看到這樣的希望。于史有載,1934年,國民黨政府提倡“尊孔讀經”,并發動了一場以“禮義廉恥”為核心內容的所謂“新生活運動”,全國性的復古浪潮遂再攀新高。在蔣介石國民黨的授意下,薩孟武、何炳松等十位教授于1935年1月10日發表《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又稱“一十宣言”。當然,其主旨無非是為國民黨的專制統治服務。[15] 張岱年先生坦承他并不了解這一宣言的政治背景,他從其綜合創新的文化理論出發[16],撰寫了一篇為之辯護和申述的文章,其中他提出:“如欲中國民族將來在世界文化史上仍占一地位,那只有創造新的文化,或建設所謂中國本位文化。”[17] 封建專制與文化復古論的關系不在我們討論的范圍,我們想指出的是:張岱年先生所欲進行的綜合創新,如果像文中所示的,預先便假定了其不能變易的“本位文化”,其創新因而也將只能是對舊有文化的修修補補,與其所聲稱不可同日而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終不過天涯咫尺、若比鄰了:為有海內存知己!還是理論對手之間要比吾等局外人更為敏感一些。例如,作為對當時各地報章雜志關于“中國本位文化”和“全盤西化”論爭的一個回應,西化論者胡適在其名文《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之中便一針見血地指出:“抗拒西化在今日已成過去,沒有人主張了。但所謂‘選擇折中’的議論,看去非常有理,其實骨子里只是一種變相的保守論。所以我主張全盤的西化,一心一意的走上世界化的路?!?span id="abulqnj" class="super">[18] 胡適此文的重心在辯白,將其“全盤西化”辯解為“充分世界化”,語含昭雪之懇請和期盼,且中國本位文化論亦非其主要論難對象,故行文如和風細雨、潤物無聲;而在另一篇文章里,當其直面其論敵即復古主義的中國本位文化論時,他則轉而義正詞嚴、棱角分明,乃至火藥味十足了,大失其平素溫文爾雅之紳士風度:

“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正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最新式的化裝出現。說話是全變了,精神還是那位《勸學篇》的作者(即張之洞——引注)的精神。“根據中國本位”,不正是“中學為體”嗎?“采取批評態度,吸取其所當吸收”,不正是“西學為用”嗎?[19]

文章結尾處,對于復古論者除了繼續其點穴式打擊之外,更平添一層知識上的鄙夷,——此處要記起胡適是留美博士:“總之,在我們還只僅僅接受了這個世界文化的一點皮毛的時候,侈談‘創造’固是大言不慚,妄談折中也是適足為頑固的勢力添一種時髦的煙幕彈?!?span id="64rouus" class="super">[20] 什么創造、創新或創成?!資格都沒有!“門兒”都沒有!看來任他復古論者翻出什么新花樣都難逃胡博士的火眼金睛。我們注意到,胡適在兩文中都沒有提到張岱年先生的文化綜合創新論,但其對折中論的抨擊也是完全適用于后者的。張岱年先生的綜合創新論毫無疑問就是一種折中論。這在他為“中國本位文化”做界說時暴露無遺:“中國本位文化建設,是一方面不要使中國文化完全為西洋文化所克服而歸于消亡,要使中國文化仍保持其特色的文化;同時另一方面,又要使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相適應,使中國文化變成新的,而成為新的世界文化之一部分。”[21]他為這樣的中國文化本位觀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對理”性,他說這是對西文“Dialectic”(即“辯證”)音譯兼顧的理想翻譯。[22] 可以讀出,在對中國本位文化論的解釋和辯護中,張岱年先生一方面是將其中所包藏的折中論與他本人的綜合創新論做了無縫對接,另一方面也保全、保鮮了胡適所指認的保守論。在政治上張岱年先生與薩、孟等人固然不同,然而在邏輯論證上,在文化取向上,他們實則并無多大區別。一句話,張岱年先生的文化綜合創新論,一如薩、孟等人的中國文化本位論,既是折中的,也是保守的。張岱年先生以為“所謂中國本位文化建設的主張,更顯明的說,其實可以說是‘文化創造主義’。不因襲,亦不抄襲,而要從新創造”,這愿望無疑是美好的,其動機也是進步的,但若想順利實現這一美好的、進步的文化愿景,我以為,那只能是首先放下其本位觀,超越中西文化二元對立思維,將“本位”既不保留給中國(傳統)文化,亦不虛席于西方文化,而是以“現實文化”和“當代文化”為“本位”,將中西文化作為中國當代現實文化實踐的話語性資源。在實踐面前,一切話語資源都沒有資格妄稱“本位”,它們都是服從于“本位”的。必須承認,唯有實踐才配稱“本位”。若是錯置了“本位”,將中國文化尊奉為神圣不可侵犯的“本位”,例如在張岱年先生,未及創新便先已決定“要使中國文化仍保持其特色的文化”,那么無論如何“綜合創新”都將不過是綜合守舊罷了。同樣,若是以西方文化為“本位”,那結果便是綜合西化了,其間中國文化即使不被西化掉,也至多是作為西方文化的點綴。而實際上,作為話語資源的中西文化都不能實現自身的完美克隆。要建設一種新文化,我們不可以本末倒置。我們已經知道,實踐是本,文化資源是末:無問西東?!拔鲗W”不是“本”/“體”,“中學”亦非“本”/“體”,它們都是“本”/“體”之所“用”。我們在面對中西文化話語資源時,誠然是需要辯證法(“對理”)的思維和態度,但我們更需要的是唯物主義的恒基和定力,否則就成了唯中主義(“因襲”)或唯西主義(“抄襲”)的書袋子和書呆子,聲言“創新”而實則流于克隆。

扯得遠了,趕緊返回,我們接著講述《孔學堂》及其背后的故事!

《孔學堂》絕對不是中國文化復興論的策源地,嚴格地說此說始終伴隨著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在政治、軍事、經濟上的失敗、抵抗、崛起這整個歷史過程,不過19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的世界影響力的不斷增強而日益成為一個頗受追捧的命題。梁啟超的“文藝復興”概念指清代二百余年的思想學術。胡適的時間跨度更其久長,是指唐宋以來直至五四時期所有的文化革新運動和思潮,幾等于“新潮”或“創造”“創新”之謂?,F代新儒家則直以復興中國文化暨儒學文化為己任,如梁漱溟、賀麟、張君勱、錢穆、牟宗三等人,他們信心滿滿地宣稱:“世界未來文化就是中國文化的復興,有似希臘文化在近世的復興那樣。”[23] 進入21世紀更有名人云集、陣容豪華的《中華文化宣言》(李伯淳執筆,2001年),它公告全球:“二十一世紀是中華文化復興的時代!”

中國文化復興論可謂源遠流長,眾聲喧嘩,不一而足,而我們這里卻只是以《孔學堂》和她的幾位作者為例,再隨手捎帶上張岱年老前輩,或許有人會為其鳴冤叫屈,因為這樣的事例實在太多了,何以單單要跟他們這幾位杠著過不去呢?!我要為自己辯護的是,也恰恰是因為這隨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對“中國文化復興論”存在問題之習焉不察,之人云亦云,之以訛傳訛,所以才有必要在這里大張旗鼓地揭露其問題之所在。顯然,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但在本文所許可的篇幅內,我們所能做的也僅僅是指出其主要錯誤之所在,顧不得史之梳理以及更復雜的論之辨析。姑且算是一個研究提綱吧!唯拋磚引玉耳!

二 中國文化復興論不等于文化自信

什么是“復興”?所謂“復興”在西方“文藝復興”的意義上是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復活,在中文語境是指再次興盛,而若是考慮到“興”與“亡”之時常對舉,那么西語之復活的意思也是蘊含于其中的。好了,簡單說,復興就是復活。那么,問題就來了。首先,過去的或曰古典的中華文化能夠復活嗎?如果說中華傳統文化是指經典文本以及蘊含于其間的思想的話,這樣的文化根本就不能復活,它只能被活的當代人活學活用于活的當下。在此,活著的是當代人,活著的是當代人對經典的當前使用,而非經典自身。在古今之間,從不改變的中心乃今人的生活實踐和生產實踐。這也就是說,經典依附于活人而復活,如果說它有生命的話,那也僅僅是寄存性的、寄生性的、依附性的;且更為關鍵的是,凡使用均是挪用、借用、選用,都不是如其本然的使用。既然說經典在使用中被拆解,難道被拆解的零部件還能以復活稱之嗎?西方的“文藝復興”不是對古希臘羅馬文化的復活,而是資本主義需要借此以為自身開辟道路,因而其所謂“復活”不過是一比喻性的說法,不必較真!過去是無法出現于當前的,其出現之多寡取決于當前之需要。固然可以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但這也只是說,一切歷史都將被當代化,從而也不再是原先的歷史(遺產)。使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死人的器官被移植到活人的身體時,難道我們能夠說死人復活了嗎?!再或者說,人被老虎吃掉,滋養了老虎,有誰能說人在老虎中復活了呢?!那是佛經“以身飼虎”的故事,但此故事也只是說小王子投身到天界去了,而未說其在人間復活。

歷史復活論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說法,它把歷史想象為某些宗教中的靈童轉世,或者,就像在黑格爾那里,歷史不過是絕對概念的演繹,概念之外無世界。[24] 在這樣的意義上,則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復活問題,而只有那永不寂滅者(如神靈和概念)不斷地變換其外觀形式而已。要之,復活論總是難以逃避被理解為整體復活的嫌疑,而歷史是絕對不可能整體復活的。歷史不是同一物之輪回,而是同一物在時間之流中不斷更新自身,也就是不斷地生成,不斷地成為非同一物。

第二,習近平在十九大報告以及此前的一系列講話中,說到“文化自信”,都確定無疑地是指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自信,而非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當然,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源自于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文明歷史所孕育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25],但這也只是說,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的一個來源,而當其匯流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這一嶄新的文化大江大河之時,它必然要接受后者的剪裁、調適、改造、整合,因而也必然不再是過去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本身。任何文化都是實踐及其需要的產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亦不例外,它“植根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實踐”[26],因而也必須反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之內在需求。作為其中一個來源、一個構件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樣也應該接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的取予,即是說接受“立足當代中國現實,結合當今時代條件”[27]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28]。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不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原樣復活,而是“不忘本來、吸收外來”[29]的,“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30]。毋庸置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是一種嶄新的文化形態,斷非中國文化復興論者所想象的一種古老文化的復活或再生。

第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等于“中華文化偉大復興”。原因很簡單,中華民族是偉大的實踐主體,而中華文化則是這一實踐主體所需要的多個文化資源之一。盡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一個最重要的資源,甚至可能在中國文化未來特色的形成過程中發揮首要的或決定性的作用,但它仍然是“之一”而非“唯一”,需要與其他文化資源相互作用,而共同服務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

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不是民族主義性質的復興,不是對世界霸權的追逐,不是新帝國主義,我們的目標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為解決當代世界問題乃至人類問題提供中國方案、中國智慧。與此相應,在文化上,我們不追求文化帝國主義,即以中國文化統一世界,我們的目標是創造人類文化共同體,這就是在共同利益中或利益鏈接中創造文化的“和而不同”或“在異之同”(common in difference,斯圖亞特·霍爾語),即各種差異之間的相互認知、應和、表接(articulation)和包容。如果我們自甘、自得于自身的特殊性,以特殊性為至美,并以此拒絕與外部世界的交往、協調,我們就是自絕于世界,更何談在全球治理中發揮積極作用?!如此,文化特殊論大可以休矣!

文化是如此重要:“沒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昌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31] 而要建立高度的文化自信,不斷鑄造中華文化的新輝煌,首先應當從變革文化觀念開始,即將文化特殊性置于文化的共在場域之中,將文化差異既作為本體的存在,更作為話語性的因而交往性的存在。誠然,在舊時代,在半殖民地時期的舊中國語境中,我們以特殊性或差異性相號召,以救亡、保全自我文化,具有可以理解的某種歷史合理性,但進入新時代,進入“一帶一路”建設即中國特色的全球話語的新時代,我們就必須與時俱進地丟棄一直以來的文化民族主義思維,如中國文化復興論所意謂的,即從褊狹的“各美其美”闊步進入闊大的“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世界主義新境界。不用說,這一世界主義是對話的世界主義,是全球對話主義。

第四,中國文化復興論本質上是自我中心主義。無論其為自戀型、自卑型或自大型,其共同特點都是阻斷自我與他者的聯系。自戀型、自卑型是龜縮于自我,自大型則是自我膨脹,在他們的世界里均無他者的位置。然而,從哲學上看,縱使將自我提升到孤絕的程度,那也不過是對他者的一種特殊形式的容納:切割總是意味著另一種連接。甚至,自我愈是堅意與他者劃清界限,其與他者的關系便愈是牢不可分;它們處在共現之中,彼此都得到了更加清晰的呈現。自我位于他者的另一極,二者共處于一種差異和比較的意識之中。除非將自我從自我意識中徹底清除出去,否則他者總是一再浮現。但沒有對象的意識是不可想象的。情況總是,只要想到、說到自我,他者(對象)便一道被鉤沉。毫不費解,切割是另一種形式的連接。一如詩人張棗所體驗到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在這一意義上,自性、特色等都是津渡性的,都將通向與他性、陌異的對話性鏈接。

自我與他者并非只是在意識中共現,其關系并非純粹意識性的,僅僅在意識中發生聯結,而且也是實踐性的。當自我意識到他者的存在,他者就構成了其參照物,他會參照他者來變革自身,以使自身更加強大。他在實踐層面咀嚼他者、消化他者,將他者變成自我的一個有機部分。在今日中國的社會身體中不是隨便就可以看見他者的元素嗎?!不,我們經常是看不見我們的社會身體之內何者為本來、何者為外來。原先意義上的自我與他者及其區隔已不復存在。我們意識到世界的存在,我們也將行動于世界。自我無法孤絕于世界。

別了,中國文化復興論,你屬于舊時代!新時代需要新思維,即超越了中西二元對立思維、畫地(自我)為牢的全球對話主義。自此以后,我們不要再輕言中國文化復興什么的,或者,本體論的中國文化特殊性什么的,那太后殖民了,太狹隘、太小我了,那不是強者的文化自信,今日中國的眼光是擁抱整個世界!是為解決世界問題乃至人類問題提供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1]郭齊勇:《主持人語》,《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專刊)。

[2]郭齊勇:《論文化自信》,《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a>

[3]葉小文:《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專刊)。

[4]葉小文:《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專刊)。

[5]同葉小文:《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a>

[6]葉小文:《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引文根據胡適英文原文(《胡適全集》第37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頁),略有改動。

[7]葉小文:《文化自信與民族復興》,《孔學堂》2017年第4期(“文化自信”???。

[8]胡適在其以英語寫就的《中國人的思想》一文中指出:“古典中國的智識遺產,共有三個方面:人文主義,理性主義,以及自由的精神。”[胡適:《中國人的思想》,歐陽哲生、劉紅中編,載胡適《中國的文藝復興》(英漢對照),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年版,第378頁]文中對中國古代思想的這種勾勒以及相關舉證具有非常濃重的以西解中色彩,好處自然是便于和西人溝通,彰顯共同點,但另一方面于中國文化之真面目亦多所模糊焉。

[9]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921年),《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9頁。

[10]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921年),《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31頁。

[11]張岱年:《中國文化的改造與復興》,《南京社會科學》1991年第5期。

[12]張岱年:《中國文化的改造與復興》,《南京社會科學》1991年第5期。

[13]張岱年:《世界文化與中國文化》(1933年),《張岱年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頁。

[14]張岱年:《耄年憶往——張岱年自述》,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頁。

[15]參見陳哲夫等《中國現代思想史》(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16—517頁)以及馮友蘭《中國現代哲學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1—136頁)。

[16]張岱年表示:“當時我不了解‘中國本位文化建設’的提倡者有政治背景,而是專讀關于文化的理論問題?!保◤堘纺辏骸峨D陸浲獜堘纺曜允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頁)

[17]張岱年:《關于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935年3月18日),《張岱年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0頁。

[18]胡適:《充分世界化與全盤西化》(1935年6月23日),《胡適全集》第4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84—585頁。

[19]胡適:《試評所謂“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935年3月31日),《胡適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78頁。

[20]胡適:《試評所謂“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935年3月31日),《胡適全集》第4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83頁。

[21]張岱年:《關于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935年3月18日),《張岱年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9—230頁。

[22]張岱年:《關于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1935年3月18日),《張岱年全集》第一卷,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29頁。

[23]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1921年),《梁漱溟全集》第一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25頁。

[24]在黑格爾,概念既是世界的起點,亦是其終點,概念之外無世界,如謝林所指出的:“概念就是一切,而且它的運動是一個普遍的、絕對的行為?!嬲脑煳镏髂耸歉拍?。有概念,也就有了造物主,除了概念之外,人們不需要任何別的造物主?!保ㄖx林:《近代哲學史》,先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2頁)

[25]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

[26]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

[27]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

[28]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

[29]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頁。

[30]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

[3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頁。此處的兩個“文化”均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而非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因此可以認為,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而非作為其來源的某個單一文化如中國文化或其他文化。

主站蜘蛛池模板: 滨海县| 呈贡县| 延吉市| 孟连| 嘉定区| 公安县| 龙海市| 泗洪县| SHOW| 虹口区| 连南| 富源县| 兴宁市| 衡南县| 江城| 安仁县| 乌拉特前旗| 宁化县| 乌审旗| 喀什市| 正阳县| 韩城市| 建瓯市| 六盘水市| 沂水县| 韶山市| 通辽市| 横峰县| 广汉市| 剑阁县| 个旧市| 万荣县| 兴义市| 镇江市| 龙游县| 遂平县| 德阳市| 香港 | 奇台县| 罗定市| 咸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