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規模·品格·角色·范式:唐宋“富民”考論
- 薛政超
- 3860字
- 2021-02-08 14:41:20
序言
構建新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是新時代社會發展賦予哲學社會科學學者的光榮使命。在中國古代史領域,有不少具有遠見卓識的學者在對歷史發展的主體脈絡作貫通式與整體性思考的基礎上,提出了多種頗具創見的新理論與新學說。由云南大學林文勛教授倡導的中國古代“富民社會”說,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種。筆者自2007年開始接觸這一學說,并逐漸以團隊成員的身份參與了這一學說的實證研究與理論思考。在此過程中,林文勛教授作為團隊負責人的指引與教導,團隊其他成員的研究路徑與方法特色,學界同人的多方關注與不同回應,個人的既有學術基礎與興趣愛好,這四者共同決定了筆者所選擇的著力點與突破口。這部集子收錄的十篇論文,就是筆者近十年來對于中國古代“富民”階層探索性研究的階段性呈現。
就研究偏向而言,這些論文主要涉及唐宋時期富民階層的規模、品格、行為模式,富民對唐宋社會經濟關系的重塑,富民在國家職能體系變革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富民社會”說作為研究范式的特點等。
《唐宋以來“富民”階層之規模探考》 《勤儉信智與讀書入仕:唐宋以來的“富民”群體特點略論》兩文分別探討了唐宋富民的規模和品格特質,認為由于土地自由買賣的發展和土地市場的擴大,促使富民作為一個擁有雄厚經濟實力且廣泛分布、但其內部又有差別的新的社會階層而得以逐漸形成。到宋代,占真實上三等富戶九成二以上、為總戶數13.3%—33.9%的富民階層,占有60%—70%的社會土地財富。而唐宋以來的民眾在致富過程中,或勤奮節儉,或才智出眾,或仁信于人,也有將眾多品質兼而備之者,可謂各有其特長。富民要“保富”,往往也需要勤勞經營,節儉持家,施展智慧,廣行仁義,而一旦喪失這些品質,就會逐步走向衰敗。使富民得以崛起的諸要素與品質中,以契合經濟規律之勤、儉、信、智等品質最為重要。富民致富,與其仁義與否即道德水平之高下并無直接之相關性。富民熱心于讀書應舉,以實現其經濟目的,成為“保富”的重要手段,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讀書可獲得致富的基本品質與專業技能,二是入仕后可免除部分賦役,并謀取其他各種附帶的經濟利益。同時也需看到,人們讀書入仕,并不意味著一定就能取得或保持優越的經濟地位。
《論唐宋國家土地產權管理職能之轉變》《再論唐宋契約制租佃關系的確立——以“富民”階層崛起為視角的考察》《唐宋“富民”與鄉村社會經濟關系的發展》《論唐宋以來富民逃避賦役之影響》等文立足于以土地自由買賣為代表的商品經濟發展與富民階層崛起的內在聯系,來考察國家產權管理職能的變動、基本經濟社會制度的形成、經濟社會關系的新發展和富民逃避賦役的影響。
首先,在社會經濟的實際運行過程中,唐代均田制下無論是來自祖業的私田,還是受自國家的土地,其中所包含的地權國有性質在土地買賣中被逐步剝奪,而土地產權中的私有部分則在土地買賣中不斷擴張,并最終得以完整確立。與此相對應的是,唐宋國家在逐漸放棄以政治強力維持國有地權職能的同時,其重心逐步轉向允許和規范土地自由買賣,維護土地私有產權,并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制度。而占有大量土地的豪富之家,尤其是作為平民階層的富民,也在國家擴展土地私有產權的過程中,獲得了完全合法化的地位。
其次,獲得合法地位的富民主戶與貧窮佃戶皆為國家之“齊民”,并逐漸成長為鄉村社會關系的中心和主導社會階層,國家則采取承認既成事實的做法。所以,唐宋以來租佃關系的發展最重大的貢獻,就在于占有財富的主體不再同時擁有政治強力。由于貧富主客體之間在政治與法律上有比較平等的地位,再加上他們在經濟上的相互需要,促使雙方基于單純的經濟因素來考慮和確立彼此之間的租佃關系。富民采用租佃制能減少投入成本,使自身利益最大化,其中一個關鍵的因素就在于租佃制是按生產要素進行分配,有利于明確主佃雙方的權責利益,并能充分調動相關各方的生產積極性。而按生產要素分配機制的形成,當與富民階層在國家賦役中的重要地位有著密切關系。
再次,唐宋以來的富民階層憑借其經濟優勢,在鄉村社會經濟關系中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一是富民收納佃戶,管理并監督生產過程,成為社會生產活動的主要組織者。二是富民是國家賦役的主要承擔者。三是富民是國家賦稅征發和維持地方治安等鄉治的主體。四是富民通過減少政府開支和向貧民提供救災物資等方式而成為社會災荒之時的穩定器。另外,富民還在其他公共設施與公益事業的建設與管理上發揮著非常重要的作用。總之,唐宋以來的“富民”群體成為了鄉村社會經濟關系的中心和主導社會階層。
最后,唐宋以來的富民逃避國家賦役,給國家與社會造成了非常明顯的負面影響。一是不僅影響國家財政收入,使國家賦役職能“抑兼并”的目的落空,就連均平賦役的目標也時常受到挑戰,社會貧富分化更為嚴重,有產富民與無產客戶成為兩大主要社會階層。二是富民違法免除賦役,其賄賂、訴訟與告訐等費轉化為額外行政成本與社會成本,使社會整體出現貧困化的趨勢。三是富民隱寄資產,作為寄主的衣冠戶、官戶階層,要獲取“借名費”、租課等相應利益,甚至可能“干沒”富民詭寄田產,使唐宋以來的社會貧富分化又增加了衣冠戶、官戶階層與富民階層之間兩極分化的內涵。四是由于負擔國家主要賦役的主戶減少,基本不承擔國家稅徭的客戶增多,且主戶中真正為貧民下戶者亦漸為少數,富民仍是國家賦役負擔的主體。
《從國家無償賑給到“勸諭”富民出資——唐宋國家實物救災職能轉變之考察》 《唐宋“富民”與國家因災蠲免賦役職能之轉變》《唐宋“勸富濟貧”救荒政策研究》等文專注于唐宋富民在社會災荒救濟中的積極作用,以及由此導致的“舍富救貧”“勸富濟貧”等國家救荒政策與職能的形成與發展。
首先,唐宋國家運用實物救災時,經歷了從國家無償賑給到“勸諭”富民出資的變化。唐代前中期,國家賑災多采用無償賑給的方式。唐中葉以后,在無償賑給之法難以為繼的情況下,唐政府一方面改行有償賑貸之法,另一方面則開始積極引導富民出資出力參與社會災荒救濟。宋代賑災分為政府直接賑救與利用社會力量賑濟兩個方面。政府直接賑救,繼承并發展了唐后期以來用富民之資恤救貧民之宗旨;利用社會力量賑災,國家荒政逐漸演變為“勸分”之政,即“勸諭”富民出錢米參與災荒救濟,并表現出兩個重要特點:第一,視災傷程度與官府賑災能力而行勸誘力度。第二,“勸分”舉措的制度化與優待性特征越來越明顯。若受災地無富民或富民較少,則地方政府讓富民賑災的“勸分”之政無施展之余地。
其次,唐宋國家實施蠲免賦役政策救災時,經歷了從不分貧富到以貧下戶為重點并干預租率和債負的變化。唐代前中期,國家蠲稅救災并不事先區分受災民戶之貧富與戶等高下,這與均田制下自耕農占主導地位和時行戶等制沒將田土等主要資產計算在內的背景密切相關。中晚唐五代,逐漸形成重點以貧民下戶為減免稅役對象的救災制度。北宋還為確定貧下戶作為因災蠲稅的重心區分出等級層次,到南宋,尤以第五等戶為重中之重。與此同時,國家通過賦役征收職能來干預租率而使受災無產客戶及需以租佃田地補充生計的少產下戶得到救助,并逐漸形成了慣例。宋朝政府還將這一救災思路擴展到災荒時貧富之間的債負范圍。唐宋以來,國家以貧民為重心的因災蠲免賦役制度的出現,當與這一時期的田制變化和社會階層分化,即土地自由買賣的發展和富民階層的出現密切相關,但這種制度是以犧牲富民的經濟利益為代價的,因而也遭到了富民各種形式的抗拒。
最后,唐宋國家荒政越來越依賴于“勸富濟貧”。從唐中葉到長慶前后,是這一政策從逐步出現到基本形成的時期。這時的中央和地方政府都開始重視“勸分”之政,具體實施時區分富民賑糶與賑貸等情況,依據經濟規律保護賑濟主體的正當利益。自此之后,“勸分”之政被地方政府運用得更加頻繁,但整體來說,富民仍然只參與到救荒的部分環節。至宋代,在中央政府的鼓勵下,地方政府對富民采取了更為全面的“勸分”措施,或實行“納粟授官”和優免賦稅,或由地方官員垂范和規范民間賑借行為,或強制勸賑并倡導富民群體聯合救災等,由此在社會災荒救濟的各個環節均充分發揮了富民的作用,使之成為國家荒政之“第一策”。
《構建中國古代史主線與體系的新視角——以王權、地主、農商和富民諸話語為中心》一文則將“富民社會”說與“王權主義”“地主社會”“農商社會”“帝制農商社會”等學說或理論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他們的“內緣理路”與“外緣理路”。指出他們是新時期學術背景下的產物,是通過梳理出專制王權、宗法組織、地主所有制、農商結構和富民階層等中古固有的概念和要素而建構起來的獨特話語體系,并試圖從中揭示中古史發展的“玄機”和“密碼”。同時強調,這些新學說廣泛采納包括馬克思主義在內的社會歷史理論的最新成果,亦力求提供確鑿的史實證據來支撐其理論體系;諸新說導引著新時期對中國古代特色發展道路的重新認知,同時也要把握其共存問題的癥結并予以正確應對以獲得新的發展。
在組織上述研究內容并提出相應觀點時,一是遵循傳統樸學之道,力求以通過翔實的史料考證所得出的較為客觀的史實立論。二是注意經濟、社會、國家三者發展變化的內在聯系,既突出商品經濟發展與生產方式變革的基礎性地位,又強調富民階層在歷史變遷中的主導作用,同時承認國家對社會歷史進程始終存在諸多制約機制。近年來,筆者也逐漸意識到單憑史料實證與有機整體論并不足以自圓其說,要想盡可能地消除學界同人的種種質疑,就必須從理論上,特別是歷史哲學上,論證“富民社會”說學理架構的合理性。最后一篇文章是筆者在這方面的一種嘗試,但還遠遠不夠,期待我們團隊和學界同人一起努力。這也將是我個人未來的重要奮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