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書名: 寄物柜嬰兒(村上龍作品集)作者名: (日)村上龍本章字數: 6939字更新時間: 2020-11-24 17:41:22
1989年7月18日,阿菊在東京度過了十七歲生日,無論桑山如何勸說,他都拒絕回到廢礦島上。在火葬場,桑山淚流滿面揀拾著和代的骨灰碎片。“如果你實在不愿回去,帶上這塊!”桑山說著將一塊拇指大小的骨灰用白布裹上,遞給了阿菊。如果見到阿橋,一定要讓他看看,阿菊將骨灰縫在褲腳里。
阿菊有一件心事,他每天都到大型書店查閱各類詞典,查找“曼陀羅”的意思。首先,他查閱了十幾種百科辭典,又向店員詢問如何查找百科辭典里沒有收錄的詞匯。店員回答說可能是學術專業名詞,然后便告訴他擺放各類專業詞典的地方,并教他查找相關圖書中最為厚重的詞典索引的方法。
阿菊從哲學、心理學一直查到法學、醫學和工科,花費了一整天的時間,每當發現相似的詞匯便抄寫在筆記本上?!暗栏窭埂ゑR修斯”,英國軍旅畫家,生于倫敦郊區,是煙花工匠的次子,自少年時代開始臨摹寫生,自學宗教繪畫,入伍以后創作的戰爭題材的作品受到賞識,在錫蘭島內戰中戰死,一生中共創作了兩千多張作品?!斑_丘羅”是一首歌曲,作者不詳,歌詞有拉丁語和德語兩種,是古典和聲歌曲之一?!斑_丘瓦”是位于黑海南岸的一個出口魚子醬的著名小港,百分之九十的居民都從事與魚子醬相關的行業,當地還因為出生的嬰兒是黑色指甲而聞名?!斑_丘羅息肉”是鼻孔黏膜表面突起的帶有根莖的橢圓形腫瘤,主要產生于慢性炎癥,別名是鼻孔芽腫?!暗拉偹剐值芄尽笔敲绹⒉_航天計劃中承擔土壤調查,制造銷售空心分離機的公司,總部在弗吉尼亞州的阿靈頓。
見到阿菊十分認真,店員便走上前來詢問他究竟要查找什么詞,阿菊回答說:“曼陀羅,但我不知道是哪國語言。”店員從架子上取下一本十分厚重的英日詞典,費力地翻開D條目。他翻著詞典,用手指著詞條,突然說道:“啊,大概是這個吧。不過發音是達刺拉,DATURA,是不是也叫做曼陀羅,好像是朝鮮牽牛花,記載是茄子科的一個種類。”阿菊十分失望,可以隨意殺人毀滅世界的咒語竟然是茄子科的一種。店員從口袋里掏出眼鏡?!吧缘纫幌拢@有小字標注著什么,我是近視眼,啊,據說是一種毒草。”“毒草!”阿菊揚起頭。
“朝鮮牽?;ㄊ强偡Q,別名瘋茄子,含生物堿,是一種可以引起幻聽、幻覺、亢奮、妄想、神志不清的劇毒植物,特別是種植在中南美的一種稱為‘波拉切羅’的阿托品類的生物堿阿托品,是東莨菪鹼的重要醫療原料。”
“搞不懂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有毒物質。”店員嘴里嘟囔著,取出一本綠色封皮的薄冊子,書背上寫著精神癥藥品大全。他在索引中查找曼陀羅?!霸谶@兒!”店員叫了一聲。
“加巴尼阿基德”,美國研制的一種新型抗抑郁藥,1984年。抑郁癥患者數量激增,他們大多不滿足于異丙煙肼等精神亢奮藥物,渴望更強烈的興奮劑。因此,研究人員開始秘密研制新型精神亢奮藥,這是繼三環類抗抑郁藥和MAO抑制劑之后的第三種藥物,于是誕生了新藥加巴尼阿基德。研制成功的是藥品跨國公司古麗亞,該公司沒有公開這種新藥的成分。加巴尼阿基德對于內臟沒有副作用,也不會出現嗜藥性,因此上市后十分暢銷。但半年后,發現該藥有副作用。英國的精神醫學界人士指出大量服用該藥會產生自制力減弱,伴有暴力行為,要求古麗亞公司公開該藥的成分。該公司以產業機密為由拒絕該項要求,美國發生三起殺人案之后,國會參院舉辦了聽證會。三起殺人案均源于大量服用加巴尼阿基德導致精神失控。聽證會上,英國精神病醫生高德曼博士就一項疑點質問古麗亞公司。博士認為加巴尼阿基德的主要成分采用的是神經武器“曼陀羅”。當加巴尼阿基德公開上市時就有人懷疑其中摻入了稀釋的“曼陀羅”,高德曼博士指出服用了稀釋“曼陀羅”的試驗鼠和大量注射加巴尼阿基德的試驗鼠出現類似行為,并舉出七十八例佐證,以此質問古麗亞公司。試驗證明所有試驗鼠都表現出罕見的狂暴并殺傷同伴,古麗亞公司承認使用了“曼陀羅”,加巴尼阿基德立即從市場上回收。而且,據說在此事件中,美國海軍生化部隊所屬部門的軍官因為非法向民間出售“曼陀羅”而被逮捕?!奥恿_好像是一種武器?!钡陠T合上了書。阿菊買了一本《精神癥藥品大全》,店員在書中解釋加巴尼阿基德的地方用紅筆作了一個標記。
阿菊懷抱著那本書在人群中走著。和代去世后的第九天,桑山拿著和代的骨灰返回海島后的第七天,阿菊花光了所有的錢。他離開旅館,心想總會有辦法。櫥窗和散發著冷氣的冰柜里擺滿了各種食物,望著這種情景,阿菊產生了一種錯覺:這個城市不會有人餓死。公路交錯,每當巨大的卡車穿過,匯集的人流都會晃動。這座城市的風景讓阿菊想起小學理科教室里掛著的人體模型圖。人體內部如同城市一般,食物是原材料,肺是發電廠,消化器官是政府辦公樓和商店街,氣管是輸電線,血管是道路,居民是細胞,口腔是港口,舌頭是鮮紅的跑道。阿菊走上奶油色的人行天橋,東京籠罩在煙霧之中,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水泥樓板。十三座摩天大廈聳立在眼前,那不是高樓大廈,簡直就是高塔。玻璃墻反射著陽光,看上去宛如一座探照燈塔。阿菊走向高塔。“不久那座塔就會變成野狗窩?!卑⒕兆炖镟洁熘K吡撕芫茫呛透咚g的距離絲毫沒有縮短。巨塔仍然和剛才一樣矗立在眼前。道路逐漸變窄,商店街散發著晚飯的香味。人們涌進了汽車道,汽車逐漸阻塞。一個小孩差點兒被汽車撞倒,孩子的母親朝著司機怒吼。后面的汽車受阻,喇叭聲大作。汽車絲毫不理會孩子母親的叫罵繼續前行,女人追趕在車后,從她的網兜里掉出一只檸檬。后面的車輪碾碎了檸檬擦身而過,整個街道散發出檸檬的酸味。阿菊心想如果懷抱著的書是曼陀羅該多好,他模仿著將書扔進人群時的動作,嘴里不停地喊著:“轟?。 蹦莻€孩子的母親拾起破碎的檸檬,氣急敗壞地打了孩子一記耳光,小孩頓時大哭起來。
摩天高塔的樓群從視野中消失了。方向沒有錯,狹窄的街道兩旁密集著各種建筑物,遮住了視線。阿菊想那個廢礦島的無人大街從前可能也像這里一樣喧囂熱鬧。煤礦關閉之后,礦工們紛紛離開海島,據說當時肉鋪甩賣庫存的冷凍肉,桑山常說那時每天都吃素燒肉。剩下的肉拿去喂狗,肉鋪老板離開海島時,丟下許多沒有處理掉的羊肉塊兒,羊肉腐爛變質,臭味籠罩整個海島,這個城市早晚也會變成那樣。摩天高塔又出現在眼前,距離很近,抬頭觀望時會感到脖子酸痛。這里的摩天樓要比廢礦島上的高層公寓高出幾百倍,玻璃墻上映照出晚霞。阿菊走近高塔,高塔的全景占據了全部視野。日暮黃昏中,樓上亮起盞盞電燈。每當窗戶透出明亮的燈光,正方形的景色就會消失在黑暗之中,高塔似乎在膨脹,要一口吞下阿菊,注視著高塔會讓他感到眩暈。高塔吼道:踩死你如同碾死一只螞蟻。阿菊撫摸了一下一個巨塔的墻壁,大概是剛才曝曬在陽光下的緣故,墻壁很熱,厚重的墻壁讓他感到十分不快。
阿菊沿著巨塔步行尋找“鐵絲網”。那是早上離開旅館時,黑皮膚的妓女告訴他的。她們和阿菊已經相識了。有一個被鐵絲網環繞的地區,名叫藥島,藥島的中央有一個叫做“市場”的地方,從小貓到同性戀老人,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買到,還有各種鎮靜劑,應有盡有,如果要買藥的話,去“市場”大概可以隨意找到,面色蒼白的男人什么都賣。
巨塔的底部裝飾著各種彩飾,有閃光轉門上裝飾著各國彩旗的大酒店,停車門廊上的紅磚帶著燒制時呈現出鐵成分的模樣,銀行的鋁合金密封裝置里發出昆蟲相撞的響聲,噴泉的飛沫中每一滴水都帶著彩色。阿菊在巨塔中漫步,感到一種不知從何處刮來的異樣的感覺。那是一股潮濕凝重的空氣,水泥地面裂開時的混濁的空氣。在巨塔的對面似乎有一條通往被人遺忘了的廢墟的通道,阿菊跑了起來,穿過公路跑過堆滿建材的空地。在街燈消失的地方出現了十幾條閃爍的平行線,見到草叢和鐵絲網,鐵絲網的里面散發出令人懷念的氣息,阿菊想到那是廢墟的氣味,那里面是野狗橫行的地方。阿菊想:這里面一定是“市場”,先去找加巴尼阿基德,而且,有可能阿橋也在這里面。如果阿橋也和我一樣,站在這里呼吸著廢墟的氣息的話,那他一定跨越鐵絲網進到里面去,我們在這種氣味中生活了十二年,阿橋一定在鐵絲網的對面。阿菊目測了一下鐵絲網的高度,有四米,他覺得這個高度可以跳得過去。
阿菊去了高中田徑協會的辦事處,對工作人員撒謊說為了參加全運會想開始撐桿跳訓練。他借了一根比平時使用的彈性更大的玻璃纖維跳桿。阿菊在代代木公園內的晴雨兩用運動場練習短道助跑跳躍,不用后背而是用腳尖落地,他拆除桿槽里的橡膠,降低了橫桿高度,反復練習跨越。
下午,肩扛攝像機的人們匯集到訓練場,據說是要拍運動鞋的廣告。高中田徑協會的工作人員對阿菊說希望他在廣告中充當背景,并告訴他不必特別表演,只要和平時一樣照常訓練就可以。一個身穿白色婚紗禮服的女孩提起婚紗的裙擺露出腳上的運動鞋,面對鏡頭微笑,阿菊在她的背后飛躍于半空。天氣十分晴朗,但配電車轟鳴,燈光閃亮。阿菊見到白晝點燈就感到惡心。身穿婚紗的女孩重復著相同的動作和臺詞:“天空中翱翔的是飛機和飛船,直升機和滑翔機,飛鳥、懸掛滑翔機、鳳蝶和金龜蟲,還有愛用赫爾曼的隱士們帆布鞋的純潔無邪的新娘?!边@時,女孩將婚紗的裙擺提到膝蓋,面帶微笑。女孩很不認真,并不是覺得害臊,而是覺得十分無聊。陽光被云彩遮住,攝影只好暫停,穿婚紗的女孩湊了過來。
“真熱呀?!?
這個女孩眼睛真大,阿菊心想。女孩站在草坪上時,阿菊聯想到一幅畫,那是一個身穿白色婚紗的少女站在荒蕪暗淡的背景中央,標題是“寂寞的新娘”?!拔梗瑒e讓他們看見,給我一點兒牛奶,行嗎?”寂寞的新娘手指著阿菊正在喝的桶裝牛奶。她身穿長裙,大汗淋漓,大概口渴了?!澳切┤苏f喝了牛奶會脹肚,從來不讓我喝牛奶?!奔拍男履锒自诎⒕盏拿媲?,裝做聊天,一口氣喝光了牛奶。牛奶從她的櫻桃小口中流出,在化妝粉上滑動??粗穷潉拥暮韲?,阿菊覺得十分美麗。牛奶流過的咽喉曲線非常優美?!澳阆矚g撐桿跳嗎?”新娘一邊擦抹嘴角一邊問道。她雙眼緊盯住阿菊?!盀槭裁匆獑栠@些?”阿菊覺得她很刺眼,低下頭看著草坪。
“因為我喜歡撐桿跳?!?
“天上飛的,我大都喜歡。”
“從小時候?”
“是啊,從小就是。”
“這種人一般都會當飛行員吧?不過當飛行員要很聰明才行,我不喜歡那種秀才?!?
攝制組的一個年輕人大聲叫著寂寞的新娘,讓她躲到樹蔭下,當心曬黑了肌膚。新娘沒有應聲,撐開了左手拿著的陽傘。
“那幫家伙真煩人啊?!?
“你也覺得嗎?”
“大白天開著燈,讓人心煩?!?
“是啊,你也覺得嗎?”
“我一見這種人就打心眼里希望他們都死光了,盼望他們死絕了才好?!?
寂寞的新娘睜大眼睛看著阿菊。
“有一本小說講,有一天,突然太陽膨脹,地球變得越來越熱,東京和巴黎就像塔希提島一樣,于是,人們都搬到寒冷的地方?!?
“是北海道之類的地方嗎?”
“不是,是北極和南極。那時,北海道都是熱帶了?!?
“東京呢?”
“東京變成了沼澤?!?
“為什么會變成沼澤呢?”
“南極的冰山融化,海面上升,而且還連降暴雨。”
“是嗎,那太好了?!?
“因此呢,變成沼澤的東京只剩下熱戀的男女。”
“你不是說很熱嗎?是熱帶吧?這么熱的地方,這幫家伙干什么呢?”
“喝啤酒呢?!?
寂寞的新娘鼻尖和上唇滲出汗珠,不時地用紗布輕輕擦拭著,小心翼翼地避免擦掉化妝粉。她的肌膚很薄,眼皮的血管呈淡青色,淡藍的條紋和眼影重疊在一起構成奇特的圖案。阿菊看著那個花紋感到陣陣心跳,如果用針刺進這個女孩子的胸膛,她那豐滿薄嫩的肌膚就會破裂,整個身體被吸入眼皮的美麗條紋中,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告訴我比賽的日期,我好去為你加油。”
“我不參加比賽。”
“那你只是練習嗎?”
“這倒不是,總之我不去比賽?!?
“我原想為你加油來著?!?
“真想看我跳高嗎?”
“是呀,想看?!?
“那你今天晚上在住友大廈和外國總銀行大廈之間等我,我今天晚上會跳過鐵絲網?!?
“今天晚上就跳?”
“不想看嗎?”
“我一定去看?!?
攝制組的年輕男人又在招呼寂寞的新娘,好像是讓她梳理頭發。阿菊詢問了站起身要走的新娘的名字?!澳芨嬖V我你叫什么嗎?”
新娘輕快地擺動著婚紗的裙擺,回頭答道:“阿蓮莫蓮?!?
找到事先畫好標記的支柱,阿菊緩慢慎重地測量了最高處的鐵絲網和立在地上的玻璃纖維桿之間的距離。測好之后,他在那里挖了一個二十厘米深的小坑,倒入事先準備好的沙子。這個小坑就是插入跳桿頂端的支點,裝入沙子是為了減弱沖擊力。他從小坑垂直于鐵絲網拉了一條繩索,然后站在繩索上,使跳桿、地面以及伸開雙臂時的身體形成直角三角形,這時雙腳的位置就是踏跳點,也就是蹬踏地面的地方。從踏跳點沿著繩索計算著步數,步行兩步的距離助跑時用一步,然后在助跑開始的位置和踏跳點之間放上白色石子,移開繩索。
準備完畢后,阿菊走近躲藏在樹叢中的阿蓮莫蓮。阿蓮莫蓮的胸前掛著一次成像照相機?!澳闾臅r候,我給你照相,剛才說過,我認識了新朋友總要照張相,留個紀念。”阿菊想,來到東京之后,只有這個女孩遵守諾言?!拔乙^藥島的鐵絲網。”阿菊剛說完,阿蓮莫蓮便要阻止他,她說得很快,聽不清話的內容,好像是說臉上會爛開一個洞,據說是藥島受到了毒素的污染,如果被發現會被火焰噴射器燒死。阿蓮莫蓮說她知道有一條通道,便帶阿菊去了臉上有氯毒素痤瘡的少年告訴她的那個地方,但那里被新鐵絲網封鎖了。阿蓮莫蓮沒有化妝,牛仔褲上系著紅漆皮帶,上身穿著鑲著銀線的罩衫,上面印著北京烤鴨的圖案。剛才警衛巡邏經過了三次,每次兩個人都緊靠在一起,匍匐在地。第二次時,阿蓮莫蓮正要說些什么,阿菊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等他松開時,阿蓮莫蓮的臉上現出了紅色指印,久久不褪?!鞍⒕眨茵B著一條鱷魚?!碧秸諢舻臒艄鈴倪h處射來,阿蓮莫蓮臉上的淡紅印記漸漸消失在肌膚里面。草叢細長葉子的陰影不停地晃動,時而遮住阿蓮莫蓮的眼睛。阿菊暗自尋思道:她雖然長得很美,但似乎一閉上眼就會消失在記憶里。
“名叫伽俐巴,你覺得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我養的鱷魚?!?
“動物都一樣,很可愛,但很麻煩?!?
“很大的?!卑⑸從忇倨鹱齑?,低聲說道。她脖子上的香皂氣味以及她的低聲細語隨著溫熱的微風傳到阿菊耳里。
“鱷魚呀,我在水族館里見過一次,好像很呆傻?!?
“你來看看嗎?能享受到進入熱帶雨林的氣氛?!?
“我已經……”阿菊差點脫口而出。我現在就已經體驗到熱帶雨林了,既炎熱又驚心動魄。
“完事后來看鱷魚吧?!?
“今天晚上不行?!?
“我有一瓶叫‘鱷魚王國之夜’的酒。”
“今天肯定不行。”
“什么時候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怎么會這么氣悶,阿菊從剛才就有這種感覺。從這個女孩的臉上出現指印時開始,他就感覺到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她的臉頰很涼爽也很柔軟,臉頰的內側會是什么模樣?仍然很涼爽嗎?也許是滑溜溜的。阿蓮莫蓮略微突出的下唇、下巴直至喉嚨、脖子形成的柔軟的曲線,在背后樓群放射出的燈光映照下閃閃發光,就好像黃昏時分海島上旋轉的燈塔一樣,浮現出側面的輪廓。那個輪廓隨著阿蓮莫蓮的細語呼吸以及微笑而變化。阿菊伸出手又一次撫摸了她的面頰,手指在紅色的指印上滑動。
“你一定來看鱷魚,什么時候都可以,別忘了給我打電話。”
“好吧,我要跳過去了。”
阿菊站起身,取出藏在身下的玻璃纖維跳桿。“啊,真漂亮,就像是激光?!卑⑸從徔粗y色半透明的長桿說道?!昂煤锰医o你照相?!?
阿菊做了準備運動,輕揉了幾下腿肚,緩緩地跑了幾趟,然后站在起跑點,抬頭看著最高處的鐵絲網。阿蓮莫蓮端起了相機。阿菊開始助跑,身體比短跑選手還要前傾。他想象自己騰身飛躍在空中,腦海中浮現出自己一瞬間騰空跨越過半空橫線時的身影。他步伐均勻,不斷加速,在蹬踏腳落地踩踏之前一步的瞬間將跳桿插入洞中。阿菊用力蹬踏,跳桿在彎曲。遠處響起了哨聲,傳來了勒令停步的喊聲。兩個警衛跑向這里,一個朝天鳴槍示警,阿菊的身體正要跨越鐵絲網,聽到槍聲在空中晃動了一下。他的左手撒開了跳桿,身體失去了平衡。阿菊看到鐵絲網上的鐵刺沖向他眼前,慌忙翻滾身體,但鋒利的鐵刺仍然扎進了他的嘴角。為防肉被撕開,阿菊下意識地抓住鐵絲網,結果吊在鐵絲網的半空中。媽的,本來已經跳過去了,半路搗亂。他用力撐開身體,拔掉扎在臉上的鐵刺。戴著頭盔的警衛站在下面端著槍。阿菊滿嘴是血,他想用舌頭頂住傷口,但是舌頭麻木,不聽使喚。“不許動!逃跑我就開槍了!慢慢地爬上去退回來!”警衛低聲吼著,不停地晃動手里的手電筒。探照燈斜斜地照過來,阿菊見到阿蓮莫蓮從草叢中探出頭來,舉著照相機不停地按動快門。他覺得很好笑,便咧開嘴笑了。身穿白色防護服的警衛不停地怒吼著,大概是因為阿菊在微笑而感到惱火。“你這個混蛋,你他媽的還敢笑,這里格殺勿論,我送你回老家。”大概他們最近想殺人都想得手癢了,每天都圍著鐵絲網轉圈,十分無聊。他們很興奮,手里端著槍。其中一個不停地獰笑,頭盔在笑聲中微微顫動。當他舉槍瞄準阿菊的頭時,探照燈的光圈中探出另外一只奇特形狀的手槍和胳膊的陰影,警衛剛剛發現,槍口就噴出了火光。粗大的槍口噴射出的是鉛彈,白色防護服上布滿了細小的彈孔,兩個人同時被掀翻在地。阿菊驚奇地回頭看去,只見一個肌膚黝黑缺少門牙的小個子男人正在朝他招手,手里的槍還在冒著青煙?!斑€等什么?不趕快跑就要被燒死了??爝^來,運動健將?!卑⒕諒蔫F絲網上跳下來。聽到了槍聲,裝甲吉普沖向這里。阿菊看見阿蓮莫蓮揮手離開之后,便隨著沒門牙的小個子男人跑走了。他們離開探照燈的光柱時,男人停住腳步,手指低矮房子的背后。只見一個長發的身影跑來,那是阿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