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無限近似于透明的藍(村上龍作品集)
- (日)村上龍
- 7498字
- 2020-11-24 17:41:21
我正在柜臺邊喝葡萄酒。從酒店角落里傳來了什么人嚼碎尼布洛[13]藥片的聲音。
玲子早早歇了店。一雄把據說是他從立川[14]的藥店里偷來的兩百片尼布洛往桌上一撒,對大家道:“這個,就算派對前的一點意思啦。”
隨后有人攀上柜臺,一面脫長筒襪一面跟著唱機跳起舞來,大家相互摟著,把帶藥味的舌頭伸進對方的嘴里。我剛才吐了一些,污物中混著赤黑的血,現在躺在沙發上不想動。吉山用手拂著長發,下巴胡子上沾著水滴,正在和茂子說話,那水滴跟著一動一動的。茂子正看著我,對我又伸舌頭又眨眼。“喂,龍,”吉山扭過頭,沖我笑道,“好久沒見啦,沒帶點禮物來嗎?像哈吸[15]什么的?”他雙手撐著柜臺,趿拉著膠底草鞋,兩腳吊在椅子上晃悠著。我煙抽多了,舌頭火辣辣的,葡萄酒的酸味兒滲進了干燥的喉嚨。“喂,沒有再甜些的葡萄酒嗎?”我問。阿桂正在跟一雄講她去秋田當裸體模特兒的事。一雄已經被尼布洛片劑弄得暈乎乎的,一副昏昏欲睡的表情。阿桂嘴對著酒瓶喝威士忌,不時把花生一粒粒扔進嘴里。“俺被綁在舞臺上,這活兒夠嗆呀。喂,一雄,那可是毛毛糙糙的繩子,就這樣把俺綁著,你想,夠不夠嗆呀?”一雄根本沒在聽,手拿照相機對著我,眼瞅著取景器,那是一部據說比他性命還要寶貴的尼康瑪特[16]。“什么呀!人家跟你說話,你一點不聽怎么行!”阿桂推了一把一雄的背,一雄滾倒在地。“干什么?不要胡來。相機弄壞了咋辦?”阿桂用鼻子“哼”地笑了一聲,脫光了上身逮著誰就跳貼面舞、吸舌頭。
我很疲倦,昨天的海洛因還在起作用,也不想服尼布洛。茂子走過來說:“喂,龍,去洗手間怎么樣?吉山把我摸濕了呀。”茂子一身紅天鵝絨連衣裙,戴著配套的帽子,眼圈上涂著厚重的紅粉。“龍,還記得吧?在索爾伊特[17]的洗手間里,你強奸我。”她眼睛濕漉漉的,視線焦點模糊,舌頭不時從唇間吐出,聲音甜得發膩,“喂,還記得吧?你扯了個大謊,說警察來啦,你來幫我。在那個小洗手間里,你弄得我好怪,忘啦?”
“什么呀,這可是頭回聽說。”吉山大聲道,他正在把唱機的針頭放在唱片上,“龍,真有這種事?你也是個色鬼呀!想不到你這張娘娘腔的臉,也干那種事,真是,頭回聽說。”我答道:“說什么呀,茂子。不要胡說。吉山,這是瞎編的。”唱機里開始放米克·賈格爾[18]的歌,聲音很大,是一支很老的曲子:《Time is on my side》[19]。茂子把一只腳擱在我膝上,卷著舌尖兒道:“討厭你扯謊,龍,你不要扯謊呀!那時我來了四回呢。四回呀,我可沒有忘。”
玲子臉色蒼白地站起來。“現在什么時間啦?幾點啦?”她喃喃自語著,跌跌撞撞走進柜臺,從阿桂手里拿過威士忌瓶,把酒灌進喉嚨,隨即猛咳起來。“干啥呀,玲子?你給我老老實實睡著。”阿桂從玲子手里奪回酒瓶,拭去瓶口上玲子的唾液,又喝了一小口。被阿桂當胸推了一掌的玲子碰上沙發就倒,對我說:“喂,別弄這么大聲,這樣不行的。樓上麻將屋老板要啰嗦了,我要挨罵的。那是個陰絲絲的家伙,會給警察打電話。不能把聲音再弄小點嗎?”
我蹲在唱機邊,想把音量調小,茂子發出一聲怪叫騎到我身上,涼涼的大腿緊夾著我的頭。我聽見吉山在我身后道:“哎呀,茂子,你這么想和龍干嗎?讓我來吧,我不行嗎?”我抓住茂子的大腿直起身,于是她大叫一聲倒下了。“混蛋!變態!龍,你這混蛋!怎么啦,你是陽痿?陽痿了吧?聽說你同黑鬼搞同性戀,用藥用過頭了吧?”茂子躺在地上懶得起來,笑著飛出高跟鞋踢我的腳。
玲子把臉埋在沙發上小聲說:“啊啊,我想死呀。胸口痛呀。哎呀,胸口痛呀。玲子想死了呀。”正在讀“滾石”唱片封套上的文字的阿桂抬起眼睛望著玲子:“你想死嗎?喂,龍,你覺得好嗎?沒這么想?想死的人就去死唄,別絮絮叨叨,死就死唄。做出這種嬌貴的樣子,無聊呀。”
一雄正用裝了閃光燈的尼康瑪特給阿桂照相,閃光讓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的茂子揚起了臉:“喂,一雄呀,我說你別照啦!沒打招呼不要亂照,俺可是職業模特兒,收演出費的。干嗎?拿這閃光的玩意兒多掃興呀!俺最煩照相,把你那忽閃忽閃的家伙收起來!難怪你不討人喜歡。”
玲子痛苦地呻吟著,身體半躺著,嘴邊淌出黏稠成團的東西。阿桂慌忙跑過來,鋪好報紙,用毛巾為她揩嘴擦背。那吐出的污物中有很多米粒,大概是傍晚我們在一起吃下的炒飯。報紙上積了淡褐色的一片,反射著天花板上的紅色燈光。玲子閉著眼喃喃自語:“想回家,玲子想回家,想回家呀。”吉山扶起茂子,一面解她連衣裙胸口的紐扣,一面和玲子的自言自語打擂臺:“行啊,往后,沖繩那地方可是最棒的。”吉山想摸茂子的乳房,茂子推開他的手,抱住了一雄:“喂,給我照張相吧。”她的語氣仍是那樣嬌甜,“我上了《安安》[20]呀,是這一期的模特兒哩,彩色的呀。喂,龍,你看到了吧?”
阿桂把被玲子唾液弄臟的手指在斜紋棉布褲上擦了擦,把唱針放在一張新換的唱片上。是一支叫《It's a beautiful day》[21]的歌。“玲子多嬌貴呀。”她說。一雄躺在沙發上,大叉著腿亂按快門,閃光燈每閃一次,我就用手捂一次眼睛。“喂,一雄,不要沒完沒了,小心電池沒電啦。”
吉山要吸阿桂的舌頭,被阿桂拒絕了,于是吉山道:“怎么啦?昨天你不是說不滿足嗎?喂貓的時候,你不是對阿黑說‘你和我都想男人’嗎?親個嘴也不行嗎?”
阿桂不說話,只顧喝威士忌。
茂子正在一雄面前擺姿勢,她撫弄著頭發,做出微笑的表情。“喂,茂子,現在叫你說茄子,你也不要笑。”一雄說。
阿桂沖著吉山大叫。
“討厭,不要再來纏俺!俺看到你這張臉就煩!剛才你吃了炸豬排,那是秋田農民的錢,是農民用烏黑的手遞給俺的一千元,明白嗎?”
茂子伸出舌頭,望著我說:“最討厭你,龍是變態。”
我想喝冰水,拿起冰錐敲冰,手指被扎破了。剛才在柜臺上對吉山看也不看地跳著舞的阿桂跳了下來。“龍,你已經不弄樂器了吧?”她問,一面吮我的傷口。傷口很小,滲著血。
玲子從沙發上直起身,央求道:“喂,求求你們了,把那唱機的聲音弄小點。”但沒有人走近電唱機。
我把紙巾按在手指上。茂子走過來,連衣裙胸口的紐扣松著,領口大開。“龍,你從黑鬼他們那里得了多少?”茂子笑著問。
“你指什么?是派對嗎?”“我是說,你讓黑鬼抱我和阿桂,他們給你多少錢?我可不是說三道四呀。”
阿桂坐在柜臺上對茂子道:“我說茂子,你住嘴行不行?怎么說這種掃興話?如果要錢,龍可以給他們介紹更好的。派對又不是為了錢,是給大家找樂子呀。”
茂子手指纏在我胸前的金鏈子上,含著冷笑問:“這也是黑鬼送的吧?”
“胡說!是我高中班上一個女孩送的。她生日那天,我為她賣力表演,這個是她送的謝禮。她是個大木材商的千金,有錢人的女孩。我說茂子,你不要‘黑鬼、黑鬼’的,他們會殺了你,那些家伙聽得懂這個詞。有意見,你不來就是了。阿桂,你說說看,想來參加派對的女孩多的是,對吧?”
阿桂嘴里含著威士忌點點頭。茂子見了,便過來抱住我:“哎呀,別生氣啦,開個玩笑嘛。”
“去,一定去。黑鬼有力氣,還會給我哈吸,是吧?”茂子說著,把舌頭伸進我嘴里。一雄走過來,把尼康瑪特湊到我鼻尖底下。“住手,一雄!”我叫道。但幾乎同時,他按下了快門。我的頭仿佛被人重擊了一下,眼前一片雪白,什么也看不見了。茂子拍著手,抑制不住的興高采烈。我搖晃著靠在柜臺上,人快要倒下來了,阿桂扶住我,把口中的威士忌喂進我嘴里。阿桂的嘴唇涂著黏黏的口紅,一股油脂的味兒。混合著口紅氣息的威士忌辣辣地刺激著我的喉頭,流進我的身體。
“這混蛋!停,停!”吉山拿起正在看的一本少年雜志敲著地板大叫起來,“阿桂,和龍你就愿意吸舌頭了嗎?”他走過來,跌跌撞撞的,桌子被絆翻,酒瓶摔碎,啤酒沫噴出來,花生粒兒滾了一地。這聲音驚動了玲子,她搖著頭坐起來叫道:“都給我出去!出去!”我揉著太陽穴,把冰含進嘴里,走到玲子跟前說:“玲子放心,我會替你收拾的,不用擔心。這是玲子的店呀,我馬上對他們說,要他們出去。”“啊,龍,龍可以留下來,我是要他們出去。”玲子說著,握住我的手。
吉山和阿桂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
“你拒絕我,為什么和龍吸舌頭?嗯?”
一雄用惴惴不安的語氣對吉山說:“吉山,是我不好,對不起。我給龍照相玩兒,弄倒了龍。阿桂發現了,就把威士忌當藥給他喝了。”吉山推了一雄一把:“你給我那邊去。”一雄的尼康瑪特差點兒摔在地上。“哎,干什么呀!”一雄直咋舌。茂子抓住一雄的胳膊嘟噥道:“真野蠻呀。”
阿桂把趿拉著的涼鞋弄得叭叭直響,問吉山:“怎么啦,你吃醋啦?”玲子抬起哭腫的眼睛,拉拉我的衣袖:“喂,給我塊冰。”我用紙巾包了塊冰放在她的太陽穴上。吉山直直地站著,瞪著阿桂。一雄沖他按動快門,于是又挨了打。茂子大笑起來。
一雄和茂子過來告辭。“我們要去洗個澡。”茂子說。
“喂,茂子,把胸前的扣子扣好了,小心碰到小流氓。明天,高圓寺檢票口,一點鐘,別遲到啊。”茂子笑著回答:“知道啦,變態!不會忘的。我還要好好打扮了去哩。”一雄跪在路上,又朝我們這邊按起了快門。
路邊一個唱著歌的醉漢回頭沖著閃光燈說了什么。
玲子的身體微微抖著,包在紙巾里的冰塊滾到地上,已經快融化了。
“俺怎么想跟你沒關系,完全沒關系。俺也不是非得跟你睡才行,對吧?”阿桂朝天噴著煙霧,慢悠悠地對吉山說,“一句話,你也用不著瞎埋怨了,再瞎埋怨的話,俺就和你分手。也許你為難,可俺無所謂。不說啦,再來一杯怎樣?今天是派對的前夜,是吧,龍?”
我坐在玲子旁邊,用手一碰她的脖子,她就身子猛地一抖,不停地從嘴角吐出氣味難聞的唾液。
“阿桂,你不要老說‘俺’,‘俺’呀‘俺’的難聽死了。別說啦,我明天去上班,這行了吧?”吉山對坐在柜臺上的阿桂道,“怎么樣?我去賺錢,這行了吧?”
“哎呀,去賺錢嗎?這下俺可消停啦。”阿桂晃蕩著雙腳。
“你要是去找別的男人,我可跟你沒完。你滿口‘俺’呀‘俺’的,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絕對是欲望得不到滿足。你要是不這樣,我就再去橫濱當碼頭搬運工,怎樣?”吉山手抓著阿桂的大腿說。阿桂大腿上的褲子緊繃著,褲腰帶深陷在腹部稍顯松弛的肌肉里。
“你說些什么呀?不要胡說八道!不害臊。瞧,連人家龍也笑了。說些什么呀,莫名其妙。俺偏說‘俺’,就這樣。”
“不許說‘俺’!真想不起來你什么時候這樣說話了。”
阿桂把煙卷扔進洗物槽,拿起脫下的上衣,一面穿一面對吉山道:“這樣說話可是俺娘傳給俺的。你不知道嗎,她稱自己就用‘俺’。啊,有次你到俺家來玩,見到過她吧,在暖爐邊和貓一起啃薄餅的那個女人?那就是俺娘。她說起自己來就用‘俺’,你沒聽見嗎?”
吉山埋著頭。“龍,給我支煙。”他說。我把煙扔過去,煙落到地上,他慌忙拾起,銜在被啤酒弄濕的嘴唇上。“回去吧。”他一面點火,一面平靜地對阿桂道。
“你一個人回去,俺不回。”
我給玲子揩著嘴,一面問:“明天的派對,你來嗎?”
“得啦,龍,這家伙要上班了。這樣正好,他不來沒關系,是吧?吉山,你快回去吧,早睡早起呀。明天還要去橫濱吧?要趕早,是吧?”
“喂,吉山,你真的不來嗎?”
吉山沒回答,走到屋角處,打算把《Left Alone》[22]這張唱片放上正在轉著的唱機。唱片套上印著比莉·荷莉戴[23]幽靈般的畫像。阿桂下了柜臺,走到正從封套中取唱片的吉山跟前,湊近他的耳朵道:“放‘滾石’呀。”
“得啦,阿桂,你閉嘴吧。”吉山叼著煙,望著阿桂。
“多蠢呀,還聽這種沒勁的鋼琴曲。老掉牙了呀,就是黑鬼的浪花調[24]唄。喂,龍,你說話呀?這‘滾石’是最新的,還沒聽過吧?叫《Sticky Fingers》[25]。”
吉山一聲不響地把馬爾·沃爾德倫[26]放上唱機盤。
“阿桂,已經很晚了,玲子不讓開大聲,‘滾石’聲音小了又沒意思。”我道。
阿桂扣好上衣紐扣,瞅著鏡子理頭發,一面問:“明天怎樣安排?”
“高圓寺,一點鐘在檢票口。”我回答。阿桂一面抹口紅一面點頭。
“吉山,今天俺就不回公寓啦,到沙姆那里去。你別忘了給貓喂牛奶呀,不是冰箱里的牛奶,是放在架子上的,別弄錯啦。”
吉山沒搭腔。
阿桂打開門,一股潮濕的冷空氣流進屋來。“喂,阿桂,讓門開著,敞一會兒。”我說。
吉山一面聽著《Left Alone》,一面往玻璃杯中倒杜松子酒。我揀起散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放在被玲子嘔吐物打濕的報紙上。吉山愣愣地望著天花板。“不好意思,”他嘟噥道,“她近來老這樣,去秋田干活以前也這樣。夜晚我們各睡各的,盡管我并沒有干什么。”
我從冰箱里拿出可樂,吉山擺擺手,表示不要,一口把杜松子酒喝干。
“那家伙說想去夏威夷。好久以前,她說她父親可能在夏威夷,這話你聽說了?我自然也想存錢讓她去。哼,那個在夏威夷的家伙,天知道是不是她父親。我打算去上班存些錢,可如今一切都亂了套。也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整天就這個樣子。”
吉山話音一落,便捂著胸口急急忙忙跑出屋子,外面傳來他對著下水道嘔吐的聲音。玲子這回真是睡著了,她用嘴呼吸著。我走進用窗簾隔成的靠里頭的雜物間,拿出毛毯給她蓋上。
吉山捂著肚子回來了。他用袖口揩著嘴,皮拖鞋的鞋尖上沾著黃色的污物,渾身散發出一股酸甜味兒。屋里能聽到玲子輕微的鼻息。
“吉山,明天的派對你要來呀。”
“啊啊,阿桂是高興去的,她還說想同黑人干呢,我無所謂。今天玲子怎么啦,這么大脾氣?”
我在吉山對面坐下,喝了一口杜松子酒。
“昨天在我那里和沖繩吵架了。玲子針又沒有打好,大概是太胖,血管不好找,于是沖繩一氣之下全打了,連玲子的一份也打了。”
“這兩個家伙真夠混的,你也在場吧,就傻看著不管嗎?”
“哪里,我先打的,打完后就軟癱在床上了。我以為要死了呢,可怕。稍微打多了點,可怕呀。”
吉山把兩片尼布洛溶進杜松子酒喝起來。
我感到餓,但什么也不想吃,只想喝醬湯,可看看煤氣灶上的鍋,里面滿是灰色的霉菌,豆腐黏糊糊的,已經腐爛了。
“我想來杯咖啡,要多加奶。”吉山說。于是我忍著醬湯刺鼻的味兒,把咖啡倒進壺里熱起來。
牛奶滿滿地倒進杯中,吉山雙手拿穩杯子,送到嘴邊。“燙!”他叫起來,嘴一噘,肚子里各種各樣的顆粒狀污物像水槍噴水似的噴在柜臺上。
“見鬼,還是喝酒得了。”吉山說著,一口喝干殘存在杯中的杜松子酒,輕輕地咳起來。我給他擦背,他回過頭,歪著嘴道:“你真好。”吉山的脊背又黏又冷,一股酸味。
“后來我回了富山[27],玲子對你說過吧?去你那兒以后,我娘死了,聽說過吧?”
我點點頭。吉山的杯子又注滿了杜松子酒。甜得過頭的咖啡把我苦澀的舌頭刺激得更加感覺遲鈍了。
“實際碰到死,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未有過的感覺。你家里的人都健康嗎?”
“健康著呢。他們擔心著我,來了不少信。”
《Left Alone》最后一曲結束,唱機繼續轉著,發出布匹撕裂般的聲音。
“阿桂要我帶著她,自然是去富山,她說不愿意一個人待在公寓里。那種心情,難道我不理解?可住旅館很貴的,光住宿費就兩千元呢。”
我關掉唱機。玲子的腳從毯子下伸出來,腳底滿是黑色的污垢。
“葬禮那天,阿桂打來電話,說她寂寞,要我回去一下。我說不行,哪有這種時候回去的道理。她說那就自殺,我嚇了一跳,于是去了旅館。屋里很臟,六鋪席[28]大的房間,壁龕里放著一臺舊收音機。她正在聽廣播,抱怨這地方收不到FEN[29],可富山本來就收不到美軍廣播的。她問了很多我娘的事,全是些蠢話。她臉上堆著古怪的假笑,叫人很不愉快,真的。她問我娘死的時候表情如何,裝殮的時候是否化了妝。我回答化了妝,她又問化妝品是哪個廠家生產的,是蜜絲佛陀、露華濃,還是佳麗寶。這種事,我怎么知道?于是她抽抽搭搭地哭起來,說什么太寂寞了。”
“不過我倒能理解阿桂的心情,那種時候,待在旅館里很寂寞。”
砂糖沉到咖啡底部,我無意間喝了進去。砂糖黏糊糊的,像在嘴里貼了一張膜,我直想吐。
“哪里,這我也能理解。可雖說理解,那畢竟是自己老娘去世的日子呀。她又是嘮叨又是哭,完了后又從壁櫥里拿出被褥,脫光衣服。你想想,我剛剛送走死去的娘,現在又被一個赤裸裸的混血女人抱著,真有點……龍,你明白吧?抱著倒是不壞,只是有點、有點那個。”
“結果什么都沒干嗎?”
“自然都沒干。阿桂抽抽搭搭地哭,我自己也很害臊。啊,那很像一部電視劇里的情景,好像是TBS[30]還是什么地方播過的。當時的感覺就像我在演那部電視劇,又怕隔壁房間聽見,臊得慌。也許那時阿桂就有想法了,畢竟那以后我們就鬧起別扭來了。”
屋里只聽見玲子的鼻息,沾滿塵土的毯子隨著玲子的呼吸一起一伏。敞開的屋門外不時有醉漢朝里張望。
“后來,我們的關系就不正常了。吵架是一直就有的,但打那以后,我們之間的氣氛就不同以往了,有些不對勁兒。去夏威夷的事老早就提出來了,而且一直在商量,可她今天又這樣,你看到了吧。告訴你,女人不好纏,還不如去土耳其呢。”
“你母親是生病死的嗎?”
“算是吧。她的身體完全垮了,眼里堆滿了疲勞,死的時候身體比過去瘦小了許多。咳,老娘多可憐啊,雖然我與她的關系已經形同路人,但我真的很可憐她。”
“你知道富山的藥販嗎?老娘干的就是那種行商,我小的時候經常跟著她到處轉,一早起來便背上冰箱那么大小的行李到處走。知道嗎?我們在全國都有老主顧,有一種我們送給客人的紙氣球,吹了氣就鼓起來的玩意兒,知道吧?那時候我老玩那個。”
“現在想起來多么奇怪啊,那樣的東西我經常一玩就是一整天,假如是現在,我早就厭倦了。當時想必也厭倦了吧,因為現在回想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好玩。有一次,我在一家旅館里等老娘回來,屋里的燈泡壞了,可直到太陽西沉屋里暗了下去我才察覺,我本應告訴旅館的人,但我沒有,我害怕別人知道我沒有去上小學。我走到屋角,望著從路上漏進屋來的一點燈光,那情景至今難以忘懷,多可怕呀。狹窄的道路,充滿魚腥味兒的鎮子,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來著?整個鎮子全是魚腥味兒,什么地方呢?”
遠處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玲子不時發出含糊的夢囈。吉山又去了外邊,我也跟了出去,我們并排對著水溝嘔吐起來。我用左手扶住墻,右手指扎進喉嚨深處,腹部的肌肉立即痙攣起來,熱乎乎的液體一涌而出。胸部和腹部的嘔吐感每涌上來一次,我的喉嚨和口腔就積起一次酸酸的團塊,用舌頭一頂,牙床一陣麻痹,那顆粒狀的污物便傾瀉到了水中。
返回店里的時候,吉山這樣對我說:
“啊,龍,這樣一吐,體內那不安分的感覺終于又涌動了,對吧?眼睛也模糊了,偏是這種時候,就偏要女人,雖說有了女人也硬不起來,叉腿什么的也嫌麻煩,但還是要女人,不僅那家伙和腦袋想,身體里面更是躁動不安。你覺得呢?我的話,你明白嗎?”
“哎哎。你是說,不但想睡女人,更想殺女人,對吧?”
“對呀對呀,就是這樣。在銀座之類的地方,遇到街上行走的女人,把腦袋這樣用力一夾,飛快地剝光衣服,然后拿棍棒扎進屁股里去。”
走進店里,正碰上玲子從洗手間出來。“啊,回來啦。”玲子的聲音帶著睡意,褲子的前部敞開著,緊身內褲的腰部緊陷在肉里。
玲子一副要倒下的樣子,我趕緊跑過去扶住她。
“龍,謝了,總算安靜啦。”玲子垂著頭說,“喂,請給我水。嗓子眼里黏糊糊的,水。”在我砸冰的時候,吉山把重新躺倒在沙發上的玲子剝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