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是一種體制。

各種各樣的批評家，不管內行還是外行，不管是認真還是調侃，對結婚都大放厥詞。什么不是個好東西啦，什么只是男人謀發展的工具啦，什么一夫一妻制是權力的裝飾品啦，什么是人生的墳墓啦，不一而足。

也有人說，好男人全都已經結婚了。聽到這樣的話，再回過頭來看，我周圍有才能和實力的男人確實都已經有了妻室。

這是因為第一，好男人是指長得帥的男人，當然就吃香，所以容易和女人粘上。第二，好男人對愛情非常敏感（無論在多么不幸的環境里長大，好男人對身邊的人都很體貼），所以不會輕易拋棄女人。第三，好男人常常有在外闖蕩的傾向，所以需要有個能回歸的港灣。第四，好男人原則上在性方面比較正常。

過了三十五歲還獨身的男人是反常的。

沒有結婚的優秀女人卻比比皆是。

反過來說，主婦，已經算不上女人了，而是男人的專用保姆，是母親。沒有結婚的優秀男人很少見。男同性戀者則當別論。在男同性戀者中，尤其在美國，優秀男人隨處可見。但是，同性戀者是虛無主義者，生物工程學和同性戀者會改變人類的未來吧，不過這不是本文要討論的主題。而且，我討厭真正的虛無主義者。

說實話，男人都想拒絕婚姻。無論面對多么好的女人，男人都在考慮有沒有辦法不結婚。

但最后還是結婚了。

為什么？因為體制。不能蔑視體制。體制是強大的。這世上幾乎百分之百的東西，都是用來支撐體制的裝置。

要與體制對抗極其困難，男人肯定無力對抗。但要說體制是順理成章的東西，那也是騙人的，是假的。體制是人們隨意創造出來的，沒有什么必然性。動物中不存在體制。與動物相比，人類是不完善的，所以才確立了體制。

據我看來，如今最敢于反抗體制的，是女人。也許是個體性差異的緣故吧，有的主婦紅杏出墻，有的中年女人要離婚。我猜想，她們身上的生物性力量對體制大概已經不堪忍受了。

她們想離婚的理由是因為厭倦丈夫，這種最近流行的模式真是勢不可擋。雖然我討厭貿貿然去追趕社會或時代風潮之類的東西，但總覺得中年女人們的焦躁很有趣。首當其沖譴責體制的就是她們。

在這一點上，精力充沛的大叔和以女大學生為代表的陽光女孩們，倒像是為體制獻身似的。陽光女孩們出賣身體，以此支撐體制。盡管與中年女人相比，我更喜歡陽光女孩，不過……

當然，靠肛交之類是不可能從體制中獲得解脫的。

在體制中，陶醉地看著女人反翹小腳趾，這也不賴。但是，一旦忘記了體制的可怕，就只能跟地獄打交道去了。

國家、法律、風俗、宗教、習慣、家族、教育、就職、冠婚葬祭，無論其中哪一個，對“私生子”“情婦”“二奶”都不利。

是誰建立了這樣的體制呢？不是權力者，而是我們的祖先。一旦放任不管，有力量的男人就會獨占女人，所以我們的祖先把它與民主主義一起采用了。

呀，不說了。一談到事情的本質，就會變得灰暗起來。

大島渚的《感官世界》和今村昌平的《赤色殺意》，還有檀一雄的《火宅之人》和中上健次的《水之女》，盡管主題本質上很灰暗，卻能夠使我們產生勇氣，因為這些作品歌頌了對抗體制的生命力。這些作品充分了解體制的可怕，又依然支撐著生命力，所以勇氣就會自然而然地涌現出來。

藝術與娛樂的區別，其實就在這里。所謂“純文學”，就是記載體制與生命力之間的抗爭的類別。

體制能大致保證人身安全，但無聊、疲憊，又缺乏樂趣。

中年女人對體制感到焦慮，中年男人則相反，對體制感到疲軟。

“你和我純粹是玩玩的吧？”這是蹩腳劇本里經常出現的臺詞。這種話匪夷所思。

沒有婚姻的性愛、戀愛，全都被當作玩玩（嘿，這種說法也是因為體制強大才產生的，說“玩玩”的人可以心安理得也挺好）。

玩玩，到底是什么？玩玩是游戲，是反浪漫吧。

以前在采訪性色情服務業的時候，聽說新大久保有一條“大叔街”，讓我大吃一驚。傍晚從公司里下了班，大叔們都擁到那條街上去，陽光女孩們（“陽光女孩”這個稱呼大概也是很過分的）也聞風而動匯集過來。雙方躲在電線桿背后見面，一旦談妥，就去咖啡館接著交談。說說話就結束了，其他什么都沒有做，連握手也沒有，當然也沒有射精。

這是什么？

可悲啊。是在尋求浪漫吧，卻也太窩囊了。

然而，想想看，如果只是為了射精的話，可以自己干，也可以和母雞、老太婆、母狗、私娼、充氣娃娃干。因此，作為雄性，我認為還是在追尋浪漫，希望獲得對抗體制的浪漫。這是一種劣根性。

在這一點上，變態是偉大的。我不是變態——盡管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覺得變態是一種飛躍。

好像有個性受虐狂想成為植物人，真酷。聽說還有性受虐狂喜歡被赤身裸體綁在賓館的大堂里，酷極了。好像還有個剖腹狂，夫人是醫生，就叫夫人把他的肚子剖開了再縫上。我真服了。據說還有糞便狂，為了吃屎，讓自己的女人一個星期里只能吃水果。

到了這種地步，與其說是變態性愛，倒不如說是宗教了。

就沒有辦法不依靠宗教來對抗體制嗎？

只能靠墮落。比如私奔。

我覺得這種想法已經成為時尚。這也不正是女人所期盼的嗎？

前幾天，我在銀座的酒吧里遇見一位女演員。已經過了三十五歲，卻還光彩照人。我和那位女演員談到了私奔。女演員說：我想墮落啊！

拋棄一切，工作、父母、親屬、熟人、家庭、名譽，全都拋棄，只要男人，只要那個男人！我們兩人一起去一個陌生的城鎮，去一個絕對沒有肯德基、麥當勞、丸井[4]的城鎮。這不會死的呀。兩個人過平靜的日子，不用向什么人說謊，也用不著請什么人祝福，這不是挺好？一無所求，就兩個人悠悠然地生活……

我非常理解。就連我自己也很憧憬那樣的生活。那樣生活著的兩個人是不會走向地獄的。這樣的兩個人受到懲罰，從體制方面來說，就是個教訓。

和體制決一死戰的人，必然會受到天國的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