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謂民族?:普法戰爭與厄內斯特·勒南的民族主義思想
- 黎英亮
- 8409字
- 2020-12-10 19:45:43
勒南前半生[1]
厄內斯特·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年)是以布列塔尼人(Breton)自居的法國人。要了解勒南,不能不首先了解布列塔尼(Bretagne)這個別具一格的地方。在自然地理方面,布列塔尼是從歐洲大陸向西延伸到大西洋的狹長半島,與不列顛島隔海相望。實際上,在法語里面,“大不列顛”(Grande-Bretagne)與“布列塔尼”(Bretagne)就是兩個同根詞,由此也可以推知兩個地區唇齒相依、雞犬相聞的親緣關系;在人文地理方面,布列塔尼是種族構成相當特殊的地區,布列塔尼人由古代的凱爾特人(Celte)與來自不列顛島的土著居民不列顛人(Breton)混合而成,這一種族構成與作為法蘭西民族主體部分的“高盧-羅馬-法蘭克”(Gaulois-Romain-Franc)人有所不同,盡管從廣義上說,高盧人和不列顛人都是凱爾特人的分支,但高盧人同時受到羅馬文化(拉丁文化)和法蘭克文化(日耳曼文化)的影響,其中又以羅馬文化(拉丁文化)以及正統基督教文化的熏染較深,因此高盧人具有明顯的拉丁化傾向,并在此基礎上逐漸形成作為法國主體民族的法蘭西民族。與此同時,布列塔尼半島上的凱爾特人則依舊保留上古時代原始宗教的神秘主義教義(比如相信萬物有靈的德魯伊德教),具有不列顛文化色彩的布列塔尼地區與具有拉丁文化色彩的法國其他地區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傮w而言,布列塔尼地區比法國其他地區更為傳統、更為保守。
1823年2月23日(此外還有27日、28日的記載),在布列塔尼半島一個偏僻的、臨近海濱的古老城鎮特雷吉耶(Tréguier),厄內斯特·勒南降臨人世。[2]先天體質孱弱的勒南出生在修道院旁邊的一個貧窮人家,父親菲力貝爾·勒南(Philibert Renan,1774-1828年)的家族世世代代都是土生土長的布列塔尼人,母親瑪德蓮娜·勒南(Magdelaine Renan,本家姓氏為費吉爾,出嫁后改為夫家姓氏勒南,1783-1868年)的家族則是從法國西南部遷移到布列塔尼的加斯戈尼(Gascogne,加斯戈尼位于法國西南部邊陲,民風熱情奔放、風趣幽默,還帶點好勇斗狠,頗有幾分西班牙人氣質,大仲馬筆下的傳奇火槍手達塔尼昂就是加斯戈尼人)人。勒南的父親是個典型的布列塔尼天真漢,年輕時參加過法國海軍的冒險行動,曾經被英國人俘虜和囚禁,待在家里的時間很少。1823年,當勒南出生時,勒南的父親已經人到中年,性格變得郁郁寡歡、沉默寡言,不再是當年那個勇于冒險的年輕人了。1828年,當勒南的父親在海上淹死時,勒南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因此父親留給勒南的印象非常模糊。勒南的母親則是個愛給孩子講故事的家庭婦女,盡管勒南的母親并非新移民,而是在布列塔尼出生、成長并接受教育的移民后代,但她還是始終保持著加斯戈尼祖先活潑愉快、風趣幽默的性格特征。[3]正因如此,在勒南身上有著布列塔尼人和加斯戈尼人的雙重性格,既有布列塔尼人神秘陰郁、悲觀厭世的一面,又有加斯戈尼人開懷爽朗、樂觀入世的一面。如果說勒南的青年和壯年時期(1870年以前)表現出樂天知命的世俗傾向,那么勒南的晚年時期(1871年以后)則呈現出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
勒南有一位兄長和一位姐姐,雖然兄弟姐妹不多,但由于父親早逝,勒南的家庭還是比較貧窮。兄長阿蘭·勒南(Alain Renan,1809-1883年)比勒南年長14歲,年輕時就離開家鄉,到布列塔尼半島北部的港口城市圣馬洛(Saint-Malo)謀生,后來一直從事工商業。姐姐昂麗葉特·勒南(Henriette Renan,1811-1861年)比勒南年長12歲,父親離世、兄長離家之后,勒南是在母親和姐姐的照顧下長大的,女性化的家庭環境導致勒南性格當中也帶有多愁善感、敏感善變的女性氣質。筆者后面還要提到,姐姐對勒南的影響往往具有決定意義,甚至比母親對勒南的影響還要大。而勒南對姐姐的依戀,在親密無間的同時,也帶有難以言說的曖昧色彩,以至于勒南為了永遠陪伴姐姐而下定決心終身不娶。勒南最終勉強結婚,其實也是由于姐姐的苦心勸說。[4]對于這些往事,勒南后來寫道:“我是在女人和神父的影響下成長的,我的優點和缺點的謎底就在這里?!陛p描淡寫的寥寥數語,正好概括了勒南的一生,或許因為“女人和神父的影響”,成年之后的勒南兼具女性的氣質和神父的氣節。
厄內斯特·勒南在家里接受母親和姐姐的啟蒙教育,然后到特雷吉耶修道院的附屬宗教學校接受初等教育。19世紀30年代,布列塔尼的教育系統完全由正統天主教會把持,因此勒南早在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1823年至1838年),就已經受到正統天主教會教育的嚴格訓練,并由此奠定勒南前半生道德純潔、信仰虔誠的思想基礎。作為舉止文雅、氣質內斂的宗教學校模范生,勒南被其他同學嘲笑為書呆子,并且經常受他們捉弄,但勒南卻深得老師們的喜愛和贊賞。1838年,年僅15歲的勒南被授予豐厚的獎學金,并被送到巴黎郊外夏爾多內的圣尼古拉宗教學校(Saint-Nicolas-du-Chardonnet)繼續深造。[5]正如法國學者米歇爾·維諾克(Michel Winock)所說:“其他名人可能完全是共和式的能力居高位體制(méritocratie républicaine)的產物,而勒南則是教會式的能力居高位體制的產物……只要稍加打聽和努力,對于未來的主教們的支持,從來不會缺乏。因為對于厄內斯特來說獲得主教冠和權杖不成問題,特雷吉耶人毫不懷疑這一點?!?a id="w6">[6]1838年9月5日,勒南離開特雷吉耶,動身前往巴黎。兩天后,勒南到達巴黎,在巴黎舉目無親的勒南無法預料,自己的人生將要在這里經歷巨大的轉變。
在圣尼古拉宗教學校的求學生涯是孤獨而苦悶的,背井離鄉之苦更是令人難以忍受,勒南一度思鄉成疾,幸好受到圣尼古拉宗教學校校長費利克斯·杜龐盧(Félix Dupanloup,1802-1878年)神父的特別照顧,勒南才逐漸適應巴黎的生活。杜龐盧神父曾經為法蘭西第一帝國和復辟王朝的外交部長塔列朗親王(Prince de Talleyrand,1754-1838年,出身于貴族家庭,還擁有教士身份,1806年被拿破侖一世封為貝尼文托親王)主持臨終彌撒,與這位縱橫教俗兩界的政治人物關系密切。而杜龐盧神父也是耶穌會創始人羅耀拉式的人物,在圣尼古拉宗教學校里面不像校長而更像將軍。由于杜龐盧神父與勒南一樣,也有一位在家守寡多年、獨自把兒女養育成人的老母親需要奉養,因此杜龐盧神父對勒南給予了額外的同情和幫助。不過,由于杜龐盧神父極端保守的正統天主教立場,勒南在圣尼古拉宗教學校求學的三年里,只能學習到修辭學和宗教學知識,而在宗教知識以外的世俗學問幾乎毫無長進。畢竟在圣尼古拉宗教學校,就連伏爾泰、盧梭和狄德羅的名字都是被禁止提及的。[7]
勒南在圣尼古拉宗教學校的三年制修辭班畢業后,從1841年起,進入伊西(Issy,坐落于巴黎西南面的郊區市鎮,在巴黎前往凡爾賽的必經之路上,當地還保留著波旁王朝開國國王亨利四世第一位妻子瑪格麗特·德·瓦盧瓦的宮殿)宗教學院(圣敘爾比斯宗教學院預科部)繼續攻讀哲學班課程。在伊西宗教學院,勒南經受了嚴格的甚至是苛刻的經院哲學訓練,盡管伊西宗教學院是比圣尼古拉宗教學校更有名望的高等學府,但伊西宗教學院的教學風格卻比圣尼古拉宗教學校還要保守甚至死板得多,而伊西宗教學院教師對待學生的態度,也遠比圣尼古拉宗教學校校長杜龐盧神父對待學生的態度更為簡單粗暴。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中,勒南只能坐在花園的長凳上刻苦自學。求知欲極其旺盛的勒南自行閱讀了笛卡爾、馬勒伯朗士、帕斯卡爾、洛克、萊布尼茨、康德和黑格爾等世俗思想家的著作。[8]也是從那時起,勒南開始對宗教學院教師們關于科學無用、宗教至上的陳詞濫調產生懷疑?!罢窃谀抢?,也就是1842-1843學年里,他對自己所接受的教條主義教育提出了批評,最初的懷疑由此萌生。”不過,“勒南在整個一生中都始終是一位學者和經常泡圖書館的世俗僧侶。當時,康德、黑格爾、赫爾德,所有這些他從德國哲學中能夠獲取思想的人,已經形成了一種虔誠從未獲得的以及神秘主義從未實現的思想”。[9]
勒南從伊西宗教學院的兩年制哲學班畢業后,從1843年起,又進入圣敘爾比斯(Saint-Sulpice)宗教學院(坐落于塞納河左岸,鄰近巴黎市中心)繼續攻讀神學班課程。在圣敘爾比斯宗教學院,勒南沒有在哲學和神學道路上走得更遠(勒南的思辨能力也確實不如他的語言能力),反而花費大量精力學習希伯來語和德語,學習希伯來語是為了正確解讀《圣經》,學習德語則是為了接觸最新的《圣經》詮釋學。這為勒南后來從事語言學研究、民族學研究和宗教學研究奠定了牢固的語言基礎和方法基礎。[10]也是從那時起,勒南對新教產生了好感,因為按照新教教義,他完全可以在篤信宗教的同時獨立地、自由地從事科學研究。
1845年,在接受初級教會職務的授職禮前夕,勒南對自己的前途和使命產生了強烈動搖。是接受初級教職,從而終身受到正統天主教會的約束;還是與正統天主教會告別,從事他所鐘愛的科學研究?這是令勒南舉棋不定的抉擇。對勒南來說,是否接受初級教職,涉及不可敷衍、不可搪塞的重大問題。勒南在接受宗教學院神學教育的過程中,并不是毫無獨立見解、盲目等待灌輸的書呆子,他通過嚴謹認真的研究,發現《圣經》并非完全準確、可靠,經典之中也充斥著明顯的自相矛盾之處,以及人為修飾雕琢的痕跡。如果勒南接受初級教職的話,按照正統天主教會要求,神職人員必須無條件地服從宗教信條,完全相信《圣經》經文正確無誤。在勒南看來,這種無條件放棄獨立人格的要求,是他無法接受的。因為如此一來,他就不可能作為客觀中肯、立場超脫的研究者,在不受到任何教條教義約束的前提下,投身于宗教歷史和宗教經典的研究了。
勒南之所以舉棋不定,除了個人原因以外,還有家庭的原因。在勒南是否接受教職,抑或是否退出教會的問題上,勒南母親與姐姐的意見可謂南轅北轍?!霸谒乃枷氚l展中并非沒有經歷過真正的危機,但是,難以覺察的各個變化使他靜靜地與信仰分離。在這一過程中,姐姐昂麗葉特以自己的方式起了促進作用,她在她弟弟之前就已疏遠了教會。在給弟弟的信中,她鼓勵他從事公共教育職業。而他的母親則有些不安……”[11]作為勒南的母親,自然不希望勒南在求學道路上半途而廢,這位歷盡變故和磨難的母親,也希望兒子在宗教學院完成學業后,能夠在教會里過上平穩安逸的教士生活。背負著母親多年以來的殷切期盼,勒南感到左右為難。在這個關鍵時刻,始終在背后支持勒南的是姐姐昂麗葉特,做出最后決定的時刻終于來了。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勒南自始至終都不是無神論者。盡管勒南后來脫離了正統天主教會,但他在信仰上始終是上帝與基督的忠實信徒,一如既往地虔誠信奉基督創立的關于道德完善與心靈完美的教義。勒南只不過是以獨立自主的人格追問自己與上帝的關系,以自由思考的精神追尋自己對基督教會的理解。
1845年10月6日,勒南離開圣敘爾比斯宗教學院,這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一天。從這天起,世界上少了一名宗教學院的普通學生,多了一名對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和困惑的年輕人。幸運的是,涉世未深的勒南并非孤立無助。圣尼古拉宗教學校校長杜龐盧神父對這名“不爭氣”的學生還是滿心期待,希望勒南能夠回心轉意。平易近人的杜龐盧神父出于對學生的關心,甚至愿意資助勒南在退學初期的生活費用。勒南的姐姐昂麗葉特當時正在波蘭一個貴族家庭擔任家庭教師,為了支持勒南勇敢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走下去,昂麗葉特還從波蘭寄來1500法郎的積蓄,這在當時是一筆相當可觀的款項。[12]正因如此,離開宗教學院之后的勒南,并沒有墜入孤苦無依的無底深淵。為了維持生計,勒南還到亨利四世高級中學(Lycée Henri Quatre)擔任輔導教師,收入雖然微薄,僅能夠滿足日常飲食和住宿起居的需要,但這對從小家境清貧、長期在宗教學校過著清苦生活的勒南來說已經是不虞匱乏、心滿意足了。而且,擔任輔導教師的教學任務并不特別繁重,勒南有充足的時間學習和思考。[13]無論勒南從事哪一方面世俗知識的研究,都不會再受到宗教學院教師們的干預了。
在自謀生計期間,勒南還有幸結識馬塞林·貝特洛(Marcelin Berthelot,1827-1907年)。勒南與貝特洛后來成為終生不渝的摯友,勒南從事人文科學(歷史學、考古學、人類學、語言學、宗教學)研究,貝特洛從事自然科學(化學)研究。在貝特洛鼓勵下,一直以來自囿于神學窠臼的勒南極大地擴展了自己的知識視野,更重要的是,勒南進一步堅定了他對科學研究的熱愛和對科學解釋的追求。勒南后來撰寫《科學的未來》(L'Avenir de la Science,定稿于1848年,出版于1890年,定稿時間與出版時間相隔超過四十年,是勒南眾多著作中最為特殊的一部),與這一時期勒南與貝特洛建立的親密友誼以及貝特洛對勒南潛移默化的影響有莫大關系。值得注意的是,勒南在《科學的未來》中,對法國大革命給予高度評價。他甚至慷慨激昂地宣布,法國的真正歷史是從1789年開始的,而法國大革命的發生地巴黎,將會成為人類歷史上的另一個耶路撒冷,一個崇拜革命原則的朝圣地。不過,由于勒南在《科學的未來》中闡述的思想仍然不夠成熟,在學界前輩奧古斯丁·梯葉里(Augustin Thierry,1795-1856年)的勸說下,勒南將書稿封存了四十多年。[14]勒南在《科學的未來》中表達出來的觀點,一方面反映了勒南早期思想中的進步主義傾向,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勒南始終揮之不去的、保守主義的宗教情結。隨著勒南年歲的增長和人生閱歷的豐富,這種保守主義宗教情結將會越發強烈,最終導致他對進步主義的懷疑甚至放棄。
1847年,這是特別值得紀念的年份。這一年勒南才24歲,風華正茂的勒南完成了他第一篇具有重大影響的學術論文《歷史與理論,閃米特語言通論和希伯來語言專論》(Essai historique et théorique sur les langues sémitiques en general et sur la langue hébra?que en particulier,這篇論文后來增補為學術專著《閃米特語言通史》),這篇論文為勒南贏得了沃爾內獎(le prix Volney)和1200法郎獎金(兩年以后,勒南另外一部關于古代希臘語言的著作又為他贏得了2000法郎獎金)。[15]這意味著勒南在走出宗教學院以后,經過兩年多的彷徨與徘徊,終于成功步入文壇,并由此開始他長達45年(1847-1892年)的創作生涯。而對勒南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他在語言學研究領域的成名作,《閃米特語言通史》為他打通了日后晉身為法蘭西公學(Collège de France)講座教授以及法蘭西學術院(Académie fran?aise)終身院士的道路。正因如此,勒南的科學研究才逐漸有了職務性、制度性的保障。
與當時某些名不見經傳、只能苦苦哀求出版商發行自己著作的年輕作家相比,勒南無疑是非常幸運的。就在勒南剛剛涉足文壇并且嶄露頭角的時候,就有一位眼光獨到的猶太出版商登門拜訪。這位慕名而來的出版商名叫米歇爾·列維(Michel Lévy),他愿意以人們難以想象的高價購買勒南所有作品的版權,勒南對這位出版商的不期而至也感到大惑不解,但將信將疑的他還是將日后一系列作品的出版發行事務全權委托給這位出版商。時至今日,我們能夠在法國找到的《勒南全集》,就是由卡爾曼-列維(Calmann-Lévy)出版社發行的經典獨家版本。[16]不過,凡事福禍相倚、利弊相隨。勒南時來運轉,引起文壇中某些心胸狹隘的競爭對手(尤其是后來在法國文壇頗有號召力的龔古爾兄弟)的強烈嫉妒。受到出版商冷落的埃德蒙·德·龔古爾(Edmond de Goncourt,1822-1896年)尖酸地把卡爾曼-列維出版社形容為“最殘忍的劊子手和最貪婪的放貸者”。[17]這也預先注定了,在勒南后來追逐個人聲望與成就的道路上,將會遭遇突如其來的重重波折與無比惡毒的人身攻擊。
1856年,這也是特別值得紀念的年份。這一年勒南已經33歲,逐步邁向事業和家庭的黃金年代。[18]就是在這一年的12月,勒南當選為銘文學院(l'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成員,以接替這一年去世的奧古斯丁·梯葉里遺留的空缺。同樣是在這一年,勒南與著名畫家阿利·謝弗爾(Ary Scheffer,1795-1858年)的侄女、亨利·謝弗爾(Henri Scheffer,1798-1862年)的女兒科爾內莉·謝弗爾(Cornélie Scheffer,1833-1893年)結為連理。這是出身寒門的勒南最春風得意的幸福時光。
1860年5月,由法國文藝家圣伯夫(Sainte-Beuve,1804-1869年)主持,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欽定,勒南在第二帝國政府的支持下,作為法蘭西銘文學院的代表,前往黎巴嫩地區考察古代腓尼基文明的歷史。這是一次特殊的旅行,因為隨行人員中包括勒南的姐姐昂麗葉特,勒南的姐姐是作為勒南的秘書和生活助理前往黎巴嫩的,而且在考察過程中為勒南完成了大量文案工作。不幸的是,1861年9月,在前往加利利(Galilee)途中,勒南和姐姐同時感染瘧疾并且陷入昏迷。當勒南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姐姐已經與世長辭。1861年底,尚未從疾病和悲痛中恢復過來的勒南動身回國。[19]
1862年2月,勒南被聘為法蘭西公學(Collège de France)主講希伯來語等東方語言的講座教授,以接替卡特爾梅爾去世后遺留的空缺(另有記載認為勒南是接替奧古斯丁·梯葉里去世后遺留的空缺)。[20]可惜好景不長,接任還不到一個月的勒南,因為講課內容觸怒教權主義者,就被教育部的官僚借故停職了。雪上加霜的是,1863年6月,隨著勒南的著作《耶穌傳》[又譯《耶穌生平》《耶穌的一生》或《耶穌的故事》(Vie de Jésus),在此書中,勒南把耶穌基督視為具有高尚品質的凡人,而不是“道成肉身”的圣子]出版,勒南在法蘭西公學的日子更不好過。1864年,如坐針氈的勒南終于被第二帝國政府罷免。[21]直到1870年,在戰火中誕生的國防政府才為勒南恢復了教學職務和公開講課的權利。
1870年夏天,勒南作為其好友和學術贊襄者熱羅姆-拿破侖親王(le prince Jér?me-Napoléon,1822-1891年,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的堂兄弟。在某些被譯成中文的勒南傳記里,翻譯者將le prince Napoléon當成拿破侖三世的兒子,實屬謬誤)的隨從人員,[22]前往挪威對開海面、位于巴倫支海與格陵蘭海之間的斯匹次卑爾根(Spizberg)群島,進行科學考察和學術旅行。正當他們在海上航行的時候,普法戰爭突然爆發。由于在中途停泊的地點收到帝國首相奧利維埃發出的緊急電報,他們馬上起錨返航,以免落入普魯士海軍手中。返航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等待法國的將會是怎樣的悲慘命運。但當他們在法國西北部海岸登陸的時候,戰局已經急轉直下。這場突如其來的戰爭,以及最后出乎所有法國人意料的失敗,都深深刺痛了勒南。他在戰爭爆發前設想的英國、法國、德國(當時德國尚未統一)三個最文明的國家結成同盟,共同對抗俄國的希望徹底破滅了。這種天崩地裂的幻滅感,竟然從根本上動搖了勒南在《科學的未來》中對法國大革命及其基本價值的信仰,而勒南頭腦中同時存在的進步傾向和保守傾向,也忽然呈現出向保守主義一邊倒的局面。本書所要探討的,正是普法戰爭對勒南民族主義思想的突變性影響。
[1] 關于厄內斯特·勒南的生平事跡和主要著作,勒南同時期的法國政治事件與社會事件,以及在此期間法國與海外的重大文學藝術與科學技術成果的時間對照,比較詳細的記載可以參閱以下年表RENAN E. “CHRONOLOGIE”,in Histoire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 Paris:Robert Laffont,1995:LXXVIII-CXLI。
[2] RENAN E. “Vie de Renan”,in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3.
[3]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08.
[4]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53-154.法國學者米歇爾·維諾克提供了完全相反的記載,維諾克認為正是勒南的姐姐極力反對勒南迎娶科爾內莉·謝弗爾小姐。詳情參閱米歇爾·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冊,第443頁。
[5] RENAN E. “Vie de Renan”,in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3.
[6] 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436頁。
[7]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10-111.
[8] RENAN E. “Vie de Renan”,in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3.
[9] 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436~437頁。
[10] RENAN E. “Vie de Renan”,in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3.
[11] 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437頁。
[12]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52-153.
[13]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16-117.
[14]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17.
[15]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16-117.
[16] 米歇爾·列維(Lévy,“列維”就是《圣經·舊約·利未記》里面猶太人十二個支派之一的“利未”)是一位獨具慧眼的猶太出版商,卡爾曼-列維出版社也是由猶太商人創辦和經營的出版社,但這間出版社卻獨家代理勒南所有著作的出版發行工作,包括某些帶有反猶色彩的著作。無獨有偶,在近代法國民族主義思想史上聲名狼藉的民族主義思想家夏爾·莫拉斯(Charles Maurass),也是在卡爾曼-列維出版社出版他的反猶著作《天堂之路》(1895年出版)。詳見杜美:《歐洲法西斯史》,學林出版社,2000,第66頁。
[17] RENAN E. Histoire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 Paris:Robert Laffont,1995:CLXXXIX-CXC.
[18] RENAN E. “Vie de Renan”,in RENAN E.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4.
[19] 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54-155.
[20] 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443~444頁。另可參閱GARRIGUE J. La France de 1848 à 1870. Paris:Armand Colin,2000:80.此外還可參閱BLANSHARD B. Four Reasonable Men:Marcus Aurelius,John Stuart Mill,Ernest Renan,Henry Sidgwick. Middletown,Connecticu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1984:156。
[21] RENAN E. “Vie de Renan”,in RENAN E. Pages choisies. 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52:4.另可參閱維諾克:《自由之聲:19世紀法國公共知識界大觀》,呂一民、沈衡、顧杭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第444~447頁。在此書中,維諾克交代了皇帝與皇后對勒南進入法蘭西公學的分歧,來自西班牙、篤信天主教的皇后對勒南這名“背教者”素無好感。
[22] 勒南與拿破侖三世關系一般,與皇后歐仁妮關系惡劣,卻是熱羅姆-拿破侖親王的好友。而且,親王雖然深受其堂兄弟拿破侖三世的喜愛,卻受到皇后歐仁妮的忌憚和痛恨。LAWTON F. The Third French Republic. London:Grant Richards,1909: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