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MEMO2019:《三聯生活周刊》的觀察與態度作者名: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本章字數: 6825字更新時間: 2020-11-23 18:14:43
重塑歷史:甲骨文發現120年
劉周巖
這真是應該大書特書的一件事,也是十五次發掘殷墟打破紀錄的一個奇跡——董作賓
1899年,清朝的國子監祭酒王懿榮因緣際會接觸到甲骨,從而開啟了120年的甲骨文發掘史,早期中國的面貌變得更加清晰。從1928年10月開始,到1937年6月為止,中研院史語所在安陽殷墟,共進行了15次發掘,總計出土甲骨24906片,在這15次發掘中,出土甲骨數量最多也最重要的,就是第13次發掘的YH127坑。YH127坑共出土甲骨17096片,占全部殷墟發掘出土甲骨的近七成,其數量之大,在甲骨發掘史上也是空前絕后的。
發現甲骨窖藏坑
第13次發掘臨近結束,尚未有值得注意的甲骨出土。以往幾次發掘往往在工作臨近結束時有意外之喜,大家開玩笑說看來這次是不走運了——此時是1936年6月12日下午2點,本次發掘的最后一個工作日,按照計劃,到下午4點發掘將正式結束。
6月12日下午的工作分為B、C兩區。王湘負責C區,其中一個坑位代號為YH127。Y代表殷墟,H則是“灰坑”的意思,考古學中把集中生活廢棄物和其他用途不明的堆積坑統稱作灰坑。在YH127坑,王湘發現了幾小塊龜甲,起初覺得沒什么,本想把它清理完就收工,若是清理不完也照常收工,下一季度發掘時再來就是了,以往對灰坑的處理就是如此。
除王湘外,當時工地上還有同樣年輕而經驗豐富的石璋如,他本是河南大學學生,因史語所想體現與地方合作之誼而有機會加入考古隊。石璋如2004年以103歲高齡離世,堪稱考古學史的活化石,其生前詳盡的口述記錄讓大量殷墟發掘的細節得以保存。1936年6月12日下午發生的事情,后來被他如此形容:“事實就是這樣,往往比小說更驚奇。”
出乎人們的意料,YH127坑的甲骨不是一片兩片,一版接一版的完整龜甲陸續出現,甲骨的數量超出了所有人最樂觀的預期。12日,甲骨還未清理完就已天黑,工作只能暫停。考古隊意識到發現重大,晚間將虛土填回了坑內,精通多國文字的魏善臣在虛土上以蒙文寫下了記號,如同一個火漆封印,如果有人翻動坑口,將無法復原蒙文標記。
第二天一早天亮后,封印完好如初,大家松了一口氣。此時考古隊其他工作均已按計劃結束,所有人都來到這個YH127坑協助。因為害怕一般的工人下去弄壞甲骨,由王湘與石璋如二人下去剔剝,越往下挖空間越狹小,便由王湘一人下去。所有的工作人員坐在坑口,照相、取出甲骨、王湘說出一版一號,放入筐中,再放棉花以防碰撞。當時還有隊員覺得,會不會有點太小題大做了,若是裝上二三筐甲骨,那也心滿意足了。然而直到天色再次轉黑,甲骨仍在一筐筐地裝,似流水般源源不絕。坑中甚至發現了一具與甲骨一起埋藏的人骨,大家終于明白,這個YH127坑,正是他們期待了許久的大規模甲骨窖藏坑!這是商人有意集中掩埋甲骨的地方——也許是儲存,也許是銷毀,那具人骨或許是生前負責看護甲骨檔案的臣子,商王讓他死后繼續自己的職責。
董作賓曾經滿懷希望地想要發現羅振常曾記載過的整坑整坑的窖藏甲骨,可是考古隊開始發掘以來,除了零星冒出來的數片,至多數十片甲骨,8年來窖藏坑都隱而不見,考古隊員們反而看到了那些甲骨之外的奇跡——宮殿、王陵、青銅……而當最后一個工作日來臨時,大地卻又慷慨地滿足了他們最初的愿望。
6月13日當晚,考古隊全體成員留宿于坑邊守護。此時消息已經擴散出去,前來工地窺伺的人愈發增多——這一帶日本人、地方勢力的活動都非常頻繁。后來果然發生了交火事件,土匪開槍,希望考古隊員避散以搶去甲骨,前來增援保護發掘工作的駐軍早有防備,居高臨下射擊,擊退了土匪。
暫且躲過一劫,不過所有人都清楚,現場清理速度太慢,再拖延下去早晚會出現變數。而且骨板上的泥土本身有濕度,出土時受到陽光照射,水分一蒸發,就容易碎裂,所以能不脫離本來的土壤環境是最好的。于是一個創造性的方案應運而生——將整個區域的土壤一起挖出,裝箱運走。
三千年前商人的甲骨“檔案館”,變成了民國考古學家要運走的一個灰土柱。城里的木匠老板連夜為考古隊趕工做好了一個大箱子,長、寬各2米,高1.2米。工人們把底板拆成五部分,和墊磚結合,費了諸多心思才在坑內拼裝上了土柱的底板。考古隊動用了各種地方資源,請和鐵路有關系的人借來鐵軌,臨時制作斜面滑軌將重達數噸的大箱子運上地面,又請殯儀館派遣抬棺人來抬運木箱。此時李濟也從南京緊急趕回安陽,見證了最后封箱的時刻。
箱子有數噸重,因無合適的載重卡車,又怕牛車或其他運輸方式顛壞甲骨,最后只能人力運送。一共動用70名工人,兩天兩夜,木箱終于運抵安陽火車站。
獨創的“室內考古”
董作賓等人很快開始對YH127坑進行“室內考古”——這一坑共1.7萬余片甲骨屬于武丁時代。而當人們日后檢視所有的甲骨材料時,有一個更令人意外的發現:甲骨文字不僅集中于武丁時代,而且也最早出現于武丁時代。今天,甲骨的斷代已經有了多種手段,除了根據字體、貞人等來斷代的不斷改進的傳統方式,還有碳十四測年等科技手段輔助。王子楊教授告訴我,從1899年至今120年發現并收藏于世界各國的共十余萬片甲骨中,學界認為早于武丁時代而沒有異議的甲骨數目是:零。
這很難不產生一個推論:是武丁,第一個決定把文字刻在甲骨之上。
可以肯定的是,甲骨文不可能是貞人自己突發奇想隨手刻上去的筆記。王子楊說自己曾做過實驗,真正在龜甲上刻字,即使用現代工具,難度也超乎想象,而且龜甲會崩裂。所以為了刻字必須對龜甲做特殊處理并進行練習。貞人當時有另外的“草稿本”,毛筆、典冊之類在商代都是存在的,只不過因材料易朽沒有保存到今天,甲骨則是占卜的正式書寫載體。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李旻教授告訴我,不只甲骨,另有諸多考古證據似乎都暗示了文字在武丁時代經歷了整體性的大爆發,“似乎是在王室的支持下,令文字從早期階段過渡到全面發展的書寫系統”。綠松石鑲嵌制品、骨制品、青銅器等其他多種介質上,都在這一時期集中出現文字。此外,殷墟還出土了許多武丁時期的“習刻”甲骨。“習刻”就是在沒有經過占卜灼燒的骨頭上單純“練字”。刻手在這些“習刻”甲骨上一遍遍刻著重復的天干地支列表,字跡明顯稚嫩、多有錯誤。這些“實習生刻手”的作品說明,背后有某種國家機構在推動書寫技藝的規范化。雖然考古這一行一向是“說有容易說無難”,也許未來哪天新的考古證據就會推翻今日的認識——新中國成立后發現的非王卜辭、尚存疑的“鄭州商城甲骨”等已經拓寬了人們的認知,但截至今日,證據確鑿的系統文字應用最早仍只能追溯到武丁時代。
被刻在甲骨上的文字有著強烈的展示目的。當初董作賓就注意到一個現象,一些甲骨上面的字跡尤其碩大、精美,而且會在刻痕中涂滿朱砂。經三千年之后,董作賓都感慨“色澤如新”,可想當年是怎樣的精美。這些特殊處理的甲骨往往有著特別的內容,例如王在神的指示下的一次大勝。此外武丁時期卜辭數量極大,占卜不可能總是準確,然而記錄總有辦法挽回面子。例如一次王預測下雨,驗辭中特意提到雖然沒下但是烏云密布,另一次王預測不下雨,驗辭中則寫雖然下了雨但是很小。吉德煒仔細研究了甲骨記錄的規律,認為甲骨文是“二次性材料”,即被刻上去的內容是經過嚴格選擇和編輯的。他總結:“記錄占卜結果的工作,正逐漸以助長商王的威信為目的。”
于是我們幾乎可以把武丁時期的甲骨記錄看作是一份官方日報或布告欄。不斷出現的“王占曰”,強調著王才對神意有解釋權,占卜結果的記述會大體尊重事實,但總體傾向是“商王一貫正確”。出現重大喜訊,則有紅色大字標題的“號外”。
這份布告出給誰看?何毓靈說,根據對殷墟手工業作坊的考古學了解,他猜測除了王室和高級貴族外,文字應該也在官員和高級工匠中得到普及,否則那些大型工程無法協調。他還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在殷墟的一個特定區域,生活習俗遺存以及人骨的體質人類學特征十分駁雜,是一個多民族混居區。“這會不會就是殷都的‘使館區’?武丁把各個方國的首領輪流請來在首都居住——實際等于做人質,也是有明確記載的。”
“甲骨布告”也許就在商朝的上層集團和其他附屬國的領導階層內傳閱?武丁清楚地知道,占卜并不只是和那些看不見的神靈祖先交流,更重要的是和那些還活著的、會真實影響他的統治的人溝通。文字,成了鞏固自身功業最好的媒介。
“灰土柱”和紀念碑
一個開始大規模有意識應用文字的時代,和一個精神、物質極大變化、豐富的時代兩相重合,難道僅僅是一個偶然嗎?
李零介紹,關于文字的起源,有過程說和突發說兩種理論。“突發說是語言學家從語言學定義出發,強調文字是記錄語言的符號,不經人為設計、制定聽說讀寫的規則,不成其為文字,不經人為傳授,不可能成為交流工具。因此,文字發明不可能集思廣益、約定俗成。相反,它只能由一個權威機構,指派少數人或一個人,比如倉頡之類的聰明人,在短時間內突然發明,一次性發明。”
這個理論,難免讓人產生大膽的猜測。雖然學界普遍認為,甲骨文太過成熟,此前一定經歷過少則數百年多則上千年的醞釀,否則就是“嬰兒生出來就長著胡子”。但武丁有沒有可能是另一個意義上的“倉頡”?他是否可能進行了某種文字改革并有意推廣?
每一個偉大文明都有著自己的紀念碑,埃及金字塔、雅典衛城、美國總統山雕像,高聳入云、屹立千年不倒的建筑醒目地塑造著共同認知。中國古代以土木而不是石材為建筑材料,唐以前遺跡無存,似乎缺少對等的紀念碑。不過藝術史學家巫鴻提出,中國古代雖沒有紀念碑,但同樣存在著“紀念碑性”(monumentality),形式包括:青銅九鼎、墓葬宗廟、漢魏碑刻、長安城……它們凝聚著最具象征性的意義。我們能否借用這一概念,認為對文字的應用——那些刻字卜骨就是武丁時代的紀念碑?
武丁利用文字的靈感又由何而來?李旻向我介紹,他在剛剛出版的英文專著《問鼎:早期中國的社會記憶與國家形成》一書中提出了一個更大膽的“啞王假說”:也許那“三年不言”的傳說其實是暗示了武丁的某種語言功能障礙——就如同著名的有口吃癥的英國國王喬治六世——以至于他對文字交流表現出獨特的興趣,并在最開始不得不借助于文字溝通來處理王室事務與治理國家。而一旦開啟文字的“潘多拉魔盒”,書寫在王室的推動下迅速發展,統治也發生連鎖反應。雖然武丁之后的商王對用甲骨文記錄占卜不再認真,但由此而來的貞人集團卻成為一個重要的文字群體,承擔起關鍵職責。這些猜想,因為缺少確鑿的考古學證據,不能被“證明”,卻也足夠為我們留下想象空間。無論如何,我們知道:曾經有那么一位商朝國王,他重視文字,他的時代開始著一些變化。三千年后,一群對文字同樣懷有執念的民國知識分子,和他在安陽的YH127相遇——那是武丁留下的檔案館,是考古學家的灰坑,也是文明的紀念碑。
1936年7月,裝載YH127坑的木箱順利運抵南京中研院。這中間又經歷了諸多插曲:箱子太重壓壞了鐵軌,搬運時不小心顛倒了個兒,卸開箱子木板發現坑底朝上,只好反著清理……無論如何,這寶庫三千年后重見天日時,是被當時最有能力與意愿去破解其奧秘的一群人獲得,終得妥善處理。殷墟發掘40年后,李濟在《安陽》一書中回憶整個過程,認為YH127坑是全部發掘中的“最高成就和最偉大的業績”,不僅學術意義重大,而且“它好像給我們一種遠遠超過其他的精神滿足”。
YH127坑發現一年之后,正當隊員們以為可以繼續大展宏圖,甚至已經開始規劃第16次發掘時,“七七事變”爆發的消息傳來了。日本人迅速占領中原省份,安陽發掘戛然而止。
石璋如到晚年仍然印象深刻的是,史語所轉移到長沙后,日軍前來轟炸所部附近的軍事目標,大家狼狽逃避。長沙也待不下去了,于是史語所正式吃了一次“散伙飯”,此后要跟隨研究所的人員需轉移至更深的內陸,另有安排的人,自便。比如親手發掘了YH127坑的王湘,就前往延安,從此脫離了考古事業。
在長沙有名的清溪閣,散伙宴還未上菜就先干了11杯酒,許多人直接倒下不省人事。石璋如記得,那11杯酒的敬酒詞是:“中華民國萬歲!中央研究院萬歲!史語所萬歲!考古組萬歲!殷墟發掘團萬歲!山東古跡研究會萬歲!河南古跡研究會萬歲!李(濟)先生健康!董(作賓)先生健康!梁(思永)先生健康!十兄弟健康!”
這一別,殷墟考古隊的許多人終生未能再相見。
尾 聲
1818年,詩人雪萊(P. B. Shelley)參觀大英博物館時被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雕塑吸引。雪萊熟知法老時代以后埃及政權落入異族之手的歷史,他感慨世俗權力的稍縱即逝,寫下了自己廣為流傳的詩句:
吾乃奧茲曼迪亞斯,萬王之王,
功業蓋世,強者折服!
此外空無一物,
廢墟四周,黃沙莽莽。
寂靜荒涼,伸向遠方。
拉美西斯二世是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最強大的一位國王,從約公元前1279年到約公元前1213年共在位60余年。這正好是商王武丁的年代,二人在位時間有近40年重疊。雪萊感慨功業蓋世的拉美西斯二世,千年過后“空無一物”,武丁的結局與之相似又不同。
在安陽市,何毓靈帶我們參觀建于2005年的殷墟博物館。殷墟已被評為世界文化遺產,為保護遺址區域整體風格,這座博物館深藏于地表7米以下,地面上不見蹤跡。展廳里的器物大多是1949年以后出土的。此前史語所發掘得到的珍貴文物,在戰火中輾轉流離,絕大多數最終到了中國臺灣。也有例外,如李宗焜教授告訴我,YH127坑里的那位“檔案保管員”的遺骨就神秘失蹤了——李宗焜在任職北大前曾多年擔任臺灣“中研院”史語所文物陳列館主任,管理著YH127坑出土甲骨,卻從未見過那具清楚地顯示于老照片中的坑內人骨。抗戰全面爆發后,史語所繼續研究工作,艱苦的環境中李濟的兩個女兒都因生病沒有得到及時救治而過世,董作賓則以驚人的毅力完成了研究商代歷法的名著《殷歷譜》。解放戰爭爆發后,他們二人本自認為沒有明確的政治傾向,但鑒于全部殷墟材料已經被運至臺灣,“不跟著走還有什么選擇呢”,卻未曾想終生再沒能回到祖國大陸。
何毓靈帶我們匆匆繞過那些吸引了最多游客的甲骨、青銅器、玉器、金器……停在一堆黑乎乎的“鐵餅”之前,這才是他最感自豪的成果。這其實是2015年發現的一個大型鉛錠坑——鑄造青銅器的銅、錫、鉛三種金屬原料之一,發現過程同樣充滿曲折:地產開發商為了不讓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考古發現耽誤建設進度,企圖“毀尸滅跡”,意外得到情報的何毓靈匆忙趕到現場,當他踢開故意蓋回坑口的虛土見到眼前景象后,立刻撥通了所有相關的報警電話——考古隊和“地方勢力”的斗智斗勇從未停止。
這是目前世界上已發現的最大的鉛錠貯藏坑,但真正讓何毓靈興奮的是,它可能揭示了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商周之變。通過對這一鉛錠坑的掩埋方式和周邊許多故意打破的青銅器碎片的分析,可以判斷商人應該是匆匆撤離的。“這一帶的許多商末周初之際的建筑,都顯示出房體倒塌的情況,還有明顯的火燒痕跡。很可能是人為的大火。”何毓靈說。
殷墟究竟如何從一個繁華都市在極短的時間內變為廢墟,是一個謎團。史語所考古隊一度認為是因為洪水,后來推翻了自己的結論。文獻上記載周人“二次東征”后強制殷人搬離,但究竟是因人口衰落而自然廢棄,還是某種強制降臨的人為力量故意摧毀了這座城市?現在越來越多的考古證據傾向于后者。
這恐怕是武丁未能預料到的情形。這些很可能一把火燒了他曾經的都城的周人,在武丁時代只不過是一個文明幾乎沒怎么開化的小部落,他們的首領也許曾在殷都戰戰兢兢地閱讀“甲骨布告”,歌頌商王的神威。近幾十年來殷墟最重要的考古發現,是1999年在洹河北岸發現了一個年代早于殷墟而規模小于殷墟的城市遺址,被稱作“洹北商城”,曾長期領導殷墟發掘的考古學家唐際根對此做出了重要貢獻。洹北商城的發現甚至讓人們大膽猜想,整個洹河南岸的殷墟有可能是武丁時候才開始建設的,而此前的商王居住在洹北商城,這將大大改變人們對商代歷史的認識。此事還未有定論,不過即便把這座城市也算入武丁的功勞簿,也未能改變它最終被毀的命運。
技術相對落后、實力也較弱小的周如何打敗強大而有組織的商,至今仍是未解之謎。大英博物館館長尼爾·麥格雷戈(Neil MacGregor)評述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全球文明時認為,某種大的輪替周期在那時到來:幾乎是商周之變的同時,從地中海到太平洋地區舊有的社會都在崩塌,新的勢力取而代之,庫施人征服了埃及。
周人改變了武丁苦心建立的祭祀制度,人牲制度也不再使用,周人甚至有意在記載中回避了這一點。極為關鍵的王位繼承制度也被改變,兄終弟及被嫡長子制取代。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認為,由此導致了宗法封建制度的出現,故而商周之變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轉折。周朝人也不再那么相信巫術,更多把自己的統治合法性建立在“德”之上。
然而有一點周人繼承了下來并且發揚光大,那就是沿襲同一套文字和對文字的“紀念碑性”的利用。周人對文字記錄的熱衷有過之無不及,“巫”逐漸轉化為“史”,歷史記載的傳統出現了。李澤厚曾說,這一過程中“理性化了的巫史傳統”就是中國思想的根本支柱。
至于那種刻在龜甲和獸骨上的文字,后來又經過了許多發展,形成戰國文字,再到秦始皇“書同文”,一直使用至今。它寫下了武丁的夢境,孔子對商代歷史的苦惱,司馬遷準確但不完美的商王世系,羅振常的日記,王國維的絕命書和李濟的安陽發掘報告。
(除文中采訪對象外,感謝以下人士對本文的幫助: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劉一曼、岳洪彬、牛世山、常懷穎、嚴志斌;北京大學孟繁之;廣西師范大學陳洪波;作家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