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結束了一天訓練后，云珞好不容易憋到吃過晚飯，趁著和玖兒單獨去水房打水的機會，把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告訴了她。

原來，蓮姐姐要回來了。

她們今天練的是騎射，玖兒不單射中了十環九連心，最后那一箭還射中了樹枝上的小麻雀。云珞去幫她撿麻雀時，聽到院墻處傳來的異動。那熟悉的暗號聲是只有玖兒，她，蓮姐姐才懂的暗語。她們三小時候常在夜里偷溜出去，商定了用敲擊墻角的聲音長短來代表時間地點。子時，東竹林。

明白了時間地點后，云珞急忙也踢了踢墻角，做出知道了的回應，又裝作若無事的樣子走開。

聽到蓮姐姐要來，玖兒心中歡喜難抑，想著要把新制作的發油和胭脂膏送給她。蓮姐姐明眸皓齒如粉蓮初綻，要是涂上玫瑰色胭脂，再給本就光潔如緞的頭發抹上發油，一定更加光彩照人且走動間暗香浮動，那畫面玖兒光想想也沉醉了。

兩人商量了下晚上的行動，早早躺在床上靜待時辰。

待到三更過半時，兩人在被窩里換上夜行裝束，從小窗口處溜了出去，穿過花園，再繞過水塘，沿著小路一直向東。

疏朗的竹影間，果然站著個風姿錯約的白衣女子。

“蓮姐姐！”玖兒小聲的輕呼。

“玖兒，云珞，你們來了?！鄙徣艋仡^沖她們招手。

待走得近了后，玖兒才驚訝發現蓮姐姐全身都濕透了，“呀，你是從水塘子里游過來的么？那里竟有通向外間的暗道？”

“有?！鄙徣粢话驯ё∷齻z，絕美的臉上忽地涌出一行清淚，“你倆趕快走，往水塘子的西南角深處游，在五六米的地方我鑿了個暗口，憋住氣鉆出去，外面是鎣江的支流?！鄙徣粲纸庀码S身帶的包裹，“這里有十二粒鬼鴆丸，夠你們支撐三個月。之后的事，我再來想辦法?！?

云珞聽到竟然有這么多鬼鴆丸，又驚又喜的接了過來問道，“蓮姐姐，你怎么找到這么多鬼鴆丸的呀？”

蓮若抿了抿泛白的唇，決絕的說，“我把阿旭殺了，他負責接應在外出任務的姑娘，這是他身上全部的藥了?！?

“你把他殺了？那你怎么辦？”玖兒一把抓住蓮若的手，焦急的又說，“蓮姐姐，你不要管我們了，你快帶著藥逃出去，不能被瑜姑抓到你。”

蓮若笑了笑，輕撫過她的臉說，“我走不了的，任務失敗了?！?

“不行！要么你走，要么一起走。”玖兒知道此時非常危險，盡量長話短說，“蓮姐姐你待我們如親妹子，以命相博也要回來救我們。而我們唯一的親人也是你，你若留在這里有了不測，我們到外頭也會懊惱一輩子?！?

“玖兒，如今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蓮若有些著急，她緊緊握住她的手說，“我以前告訴你的話，你都忘記完了？背出來！你馬上給我背出來！”

玖兒盯著蓮若血紅的眼，聽到她顫抖的聲音，心里那種大難來臨般不詳的預感更強烈了。她一字一頓的背出蓮若曾教過她們的話，“你說世界就是弱肉強食。強者才有資格悲憫，弱者除了變強，別無選擇?！?

“在嵐苑面前，我們都是弱者?！鄙徣艨嘈φf，“收起你們泛濫的同情心，我們三個無論誰活著走出嵐苑重獲自由，都是一種勝利。現在你倆聽我的話，先出去。我反正任務也失敗了，索性留下來拼死一搏，也許能殺了瑜姑，找出鬼鴆丸的解藥?！?

聽到蓮若這樣自我犧牲的安排，玖兒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她竭力控制著淚水的掉落，怕看見了淚水她們更加舍不得，更怕辜負蓮若以命相待的情意。

云珞當然是舍不得的，她哭著對蓮若說，“不，我們不能走，我們和瑜姑她們拼了，要死就死在一起，我不能看著蓮姐姐一個人留?！?

聽到這句話，蓮若氣急了，搖著她肩膀怒吼道，“云珞！我冒死過來，是為了讓我們三一起送命的嗎？”

“嗚...”云珞極力壓抑自己的哭聲，身體在微微的抽動，死她是不怕的，但她怕這一夜會是她們和蓮若的永訣。

“別哭了。”玖兒為云珞拭去臉上的淚水，“我們不能辜負蓮姐姐的情，我兩先走，三人同走實在更加危險。”

“可是...”云珞還是舍不得，回頭看著蓮若淚眼婆娑。

“去吧，乖。”

蓮若笑了。她的笑很美，是初春的第一場雪，潔白純粹，冷冽得無法觸碰，又遠遠的給人希望。玖兒雖是個小丫頭，可還是會為蓮若的笑而心動，管它血雨腥風也好，刀山火海也好，她也想保護好這個笑容。

在這殘酷的現實面前，如果要以犧牲換取勝利，玖兒希望犧牲的是她自己。可現在，她還沒資格做那個犧牲的人。

玖兒收起所有不舍，收起為蓮若的擔心，牽上云珞頭也不回的朝水塘奔去。

云珞強忍著淚水，緊緊攢著玖兒的手。

風刮在臉上生疼生疼的，身子好像僵硬似的難受。

玖兒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般難受，痛苦是梗在喉頭的刺，咽不下吐不出。

她不記得父母姊妹的樣貌，不記得被賣到集市那日是下雨還是天晴，不記得自己真正生日，不記得太多的事。但關于蓮若的每件事，她從不曾忘記，而此刻卻不敢回憶那些細枝末節的日常，那是剜心的利刃。

兩人剛穿出小路口，忽然看到池塘邊燈火通明。她們頓時心下一涼，躲在灌木叢里定睛細看，正是瑜姑在帶著大群家丁搜查湖面。

“糟了，她們必定已經發現蓮姐姐行蹤了，下一步一定會搜查寢室，我們現在趕快趕回去，從荷葉軒那邊抄近道，能從后院門翻進去，這樣要快一些?！本羶杭奔钡南氤鼍徒肪€，兩人鉚足勁狂奔，還要留心躲避守夜的巡人，好不容易趕到床上，連夜行衣都來不及脫掉，只能把被子嚴嚴實實的捂住。

查房的陶姑并未大肆聲張，她悄悄的提著盞琉璃罩銅燈，弓著身子走了進來，挨著檢視每個姑娘都在好好睡著。玖兒和云珞裝著熟睡的樣子，輕聲打鼾，流著哈利子蒙混了過去。

陶姑走了半晌，玖兒知道云珞也睡不著，她悄聲同她說，“我去池塘那邊再瞧瞧去?！?

“我和你一起。”云珞也擔心蓮若。

“你留在這兒，把衣服換了好好睡著。我怕萬一陶姑回來，一個人還可以扯謊說拉肚子去了，兩個人都不在就不好解釋了?！本羶阂贿呎f，一邊換下衣服塞在了枕頭底下。

云珞知道玖兒不愿她一起去冒險。險她是不怕的，但越是險境越不能聽憑感性，玖兒身手更好，她去探聽消息，自己留守后方才是最妥當的安排。

換好睡覺穿的煙灰色棉長衫后，玖兒貓著身從窗口翻出去，順著剛才的路折回到池塘邊。她剛走出碎石路口，就看見池塘邊亭子里站了好多人，還拎著十幾盞明晃晃的琉璃銅燈。

難道是蓮姐姐被抓住了？

玖兒急急的藏在灌木叢里，一點點接近亭子，躲在一株榕樹背后探頭望見了亭子里頭的場景。她倒吸一口涼氣。

坐在中央的是昨日的易公子，他還是戴著面具。

瑜姑和其他幾人左右兩列站開，而亭子中心跪著的正是蓮姐姐！她面色慘白，頭發凌亂，白衫上有多處傷口溢出的血跡。應該經歷了場惡戰，不知道多少厲害的家丁才能拿下蓮姐姐。

玖兒此刻恨不得沖過去救走蓮若。她緊緊握住拳頭，指甲壓進肉里，一次次在心中逼迫自己回想蓮若剛才的話，一次次默念要忍住要忍住。

“看來你們訓練得還不錯，要不是昱輝出手，還抓不回這個蓮若?！瘪垂拥穆曇舨懖惑@。

瑜姑聽到這話，面上卻是紅一陣白一陣。

蓮若任務失手不說，還出賣消息暗害楓苑的殺手，甚至逃回嵐苑企圖偷解藥，如果不是昱輝及時發現阻攔，單憑那幾個家丁確實束手無策。

“蓮若，你真是自尋死路，竟還有膽回來？”瑜姑狠狠的看了她一眼，“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何要走漏消息給他？嗯？許你什么好處了？富貴榮華？”

蓮若不屑的看了眼瑜姑，轉頭盯著湖面。

“放肆！”瑜姑一腳踹中她心口。蓮若受傷后憋在身內的血頓時被踢了出來，濺了滿地。

玖兒身子在顫抖，因為憤怒，她眼睜睜的看著蓮姐姐如綿羊，趴在地上任人凌辱甚至宰割。

“哼，這么簡單你都不明白？”翊公子冷笑，“蘇家男子都長了副好皮囊，就一兩個月啊，就把這丫頭給迷得七葷八素了，還用得著許好處？”

蓮若被說中心底隱秘，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可惜他心中是沒有你的?！瘪垂诱玖似饋?，居高臨下的看著蓮若?！澳阋詾樾孤段业嫩欅E，讓他有機可乘，他就會感激你了？”

蓮若努力強撐著身子趴坐起來，毫不畏懼的盯著他，“我不求他感激，只求自己心中無憾。”

“你這叫犯賤?！瘪垂拥穆曇粲辛瞬?，就連遠處的玖兒，也感覺到危險的氣息?！坝薮乐翗O的女人，昨天因你的消息，我肩膀中了鴣影一箭，今天先讓你還這一劍?！?

剎那間，一道白光從翊公子腰間滑出，只聽得蓮若一身慘叫?！鞍?..”

淚水漫出玖兒眼眶，她捂住眼不敢看，不敢看蓮若的手臂如一截蓮藕被砍斷滾落在地。

滿地的血，空氣里彌漫著腥味。

見慣這種血腥場面的瑜姑并不以為驚，但她怕惹禍上身，急忙跪拜在地表忠心，“翊公子，此次是屬下訓導有失，讓蓮若壞了事，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必定完成任務?！?

翊公子沒有答話，身邊的昱輝習以為常的接過他手里的劍，用錦帕搽拭干凈。

“嫌我的血臟了你劍嗎？”蓮若雙眼血紅氣得癲狂，她已不在乎劇烈的疼痛，用盡全力挺身怒喝道，“我嫌你臟！猥瑣的小人！有本事自己去殺??！躲在背后算什么好東西？”

“蓮若！”瑜姑大聲的喝止她。

翊公子并未被蓮若的話挑起情緒，他的聲音似寒冰冷漠，“你頂嘴的膽量我喜歡，但你太蠢。這樣的蠢人就是廢棄的棋子，毫無用處?！彼脑捯粢宦?，再度撥出昱輝手中的劍，不偏不倚刺入了蓮若的心間。

白衣瞬時綻出血紅一片，蓮若瞪著眼，直直跪著，維持著倨傲的姿勢，“你一定沒有愛過...所以說我蠢。”

“愛？你想說相愛吧，單方面的可不是愛，就是癡傻蠢。”翊公子的語氣像聽見個笑話似的輕松，“對了，昽驊過幾日又該選妃了，你安心上路。”

他厭惡的看了看蓮若，拔出了劍，對身邊人說，“抬出去吧。”

玖兒的心很痛，分明的絞痛，就像那一劍刺在了自己身上，整個身子又痛又麻木，直至他們人走完了，她才發現握拳的手指甲已深深在陷在肉里掐出了血痕。

人在悲痛至極的時候，可能有種遺忘周遭的眩暈感。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間的，只知道眼淚流了一路。

但踏回室內的剎那，她就收起了眼淚，隔離了眩暈。玖兒強迫自己變得鎮定，鎮定的告訴裹在被子里等待結果的云珞，她沒有找到蓮姐姐，也許她逃走了。

這份悲傷太重，自己一個人承受就夠了。

而且，那樣的謊言也給自己編了個美夢，編了個希望，蓮姐姐已經逃走了，再也不會回到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但這份仇恨刻在她心頭太深刻，易公子，瑜姑，還有嵐苑最頂端的那個人，她一定要找出來，全部殺光他們，讓他們的頭顱像今天這般滿地滾落。

玖兒面對著墻壁躺著，瞪著眼一夜未眠，直至晨曦的微光打在她血紅的眼眸上，透出滿滿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