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親
- 寸草春暉:文人筆下的親情(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 《閑情偶拾》編輯組
- 8654字
- 2020-11-25 15:28:58
穆時英
黯淡的太陽光斜鋪到斑駁的舊木柵門上面,在門前我站住了,扔了手里的煙蒂兒,去按那古銅色的、冷落的門鈴。門鈴上面有一道灰色的蛛網,正在想拿什么東西去撩了它的時候,我家的老仆人已經開了那扇木柵門,擺著發霉的臉色,等我進去。
院子里那間多年沒放車子的車間陳舊得快傾圮下來的樣子,車間門上也罩滿了灰塵。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聽得屋后那條長胡同里有人在喊賣曬衣竹,那嘹亮凄清的聲音懶懶地爬過我家的屋脊,在院子里那些青苔上面,在駁落的粉墻上面盡蕩漾著,憂郁地。
一個細小的、古舊的聲音在我耳朵旁邊說:
“家啊!”
“家啊!”
連自己也聽不到似的在喉嚨里邊說著,想起了我家年來冷落的門庭,心里邊不由也罩滿了灰塵似的茫然起來。
走到樓上,媽愁苦著臉,瞧了我一眼,也沒說什么話,三弟撲到桌子上面看報紙,妹子坐在那兒織絨線,臉色就像這屋子里的光線那么陰沉得厲害。
到自己房里放下了帶回來的零碎衣服,再出來喝茶時,媽才說:
“你爸病著,進去跟他談談吧。”
父親房里比外面還幽暗,窗口那兒掛著的絲絨窗幃,下半截有些地方已經蛀蝕得剩了些毛織品的經緯線。濾過了那窗幃,慘淡的,青灰色的光線照進來,照到光滑的桌面上,整潔的地上,而在一些黑暗的角隅里消逝了它愁悶的姿態。屋子里靜謐得像冬天早上六點鐘天還沒亮透的時候似的。窗口那兒點了枝安息香,灰色的煙百無聊賴地纏繞著,氤氳著一陣古雅的,可是過時了的香味。有著樸實的顏色的紅木方桌默默地站在那兒,太師椅默默地站在那兒,鑲嵌著云石的煙榻默默地站在那兒,就在那煙榻上面,安息香那么靜謐地,默默地躺著消瘦的父親,嘴唇上的胡髭比上星期又斑白了些,望著煙燈里那朵豆似的火焰,眼珠子里邊是頹唐的,暮年的寂寞味。見我進去,緩緩地:
“朝宗沒回來?”那么問了一句兒。
“這禮拜怕不會來吧。”
我在他對面坐下了,隨便拿著張報看。
“后天有沒有例假?”
“也許有吧。”
話到這兒斷了。父親是個沉默的,輕易不大肯說話的人,我又是在趣味上、思想上和他有著敵意的人,就是想跟他談談也不容易找到適宜的話題,便那么地靜了下來。
我坐在那兒,一面隨便地看著報,一面偷偷地從報紙的邊上去看父親的手,那是一只在中年時曾經握過幾百萬經濟權的手,而現在是一只干枯的,皺縮的,時常微微顫抖著的手。便——
“為什么人全得有一個暮年呢?而且父親的還是多么頹唐的暮年啊!”那么地思索著。
忽然,一個肺病患者的聲音似的,在樓下,那門鈴嗡地響了起來。
父親像興奮了一點似的,翻了個身道:
“瞧瞧是誰。”
我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瞧瞧是誰來看我”。他是那么地希望著有人來看他的病啊!就拉開了窗幃,伏在窗口瞧,卻見進來的是手里拿著封電燈公司的通知信的我家的老仆人。
“是誰?”父親又問了一句。
只得坐了下來道:“電燈公司的通知信。”
父親的嘴唇動了幾動,喝了口茶,沒作聲,躺在那兒像在想著什么似的。他有一大串的話想說出來的時候就是那么的,先自己想一下。父親是一個十足的理智的人;他從不讓他的情感顯露到臉上來,或是到言語里邊來,他從不沖動地做一件事,就是喝一杯茶也先考慮一下似的。我便看著他,等他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咳嗽了一聲兒——
“人情真的比紙還薄啊!”那么地開了頭;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全是那么沉重地,遲緩地,從他的嘴唇里邊蝸牛似的爬了出來:“從前我只受了些小風寒,張三請中醫,李四請西醫,這個給煎藥,那個給裝煙,成天你來我去的忙得什么似的。現在我病也病了半年了,只有你媽閑下來給我裝筒煙,敬芳師父,我總算沒薦錯了這個人,店里沒事,還跑來給我請下安,煎帖藥。此外還有哪個上過我家的門?連我一手提拔起來的那些人也沒一個來過啊!他們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話越來越沉重,越來越遲緩,卻是越來越響亮,像是他的靈魂在喊叫著似的。“在我家門口走過的時候總有的,順便拐進來,瞧瞧我的病,又不費力氣,又不費錢財。外面人別說,單瞧我家的親戚本家吧,嫡親的堂兄弟,志清——”忽然咽住了話,喝了口茶,才望著天花板:“我還是我,人還是那么個人,只是現在倒霉了,是個過時人罷咧!真是人情比紙薄啊!”便閉上了眼睛,嘴唇顫抖著不再說話。
默默地我想著做銀行行長時的,年輕的父親,做錢莊經理時的,精明的父親,做信托公司總理時的,有著愉快的笑容的父親,做金業交易所經紀人時的,豪爽的父親,默默地想著每天有兩桌客人的好日子,打牌抽頭抽到三百多元錢的好日子,每天有人來替我做媒的好日子,仆人臥室里擠滿了車夫的好日子;默默地我又想著門鈴那兒的蛛網,陳舊得快要傾圮下來的車間,父親的遲緩的,沉重的感慨,他的干枯的,皺縮的手。
父親喉嚨那兒咽的響了一聲兒,剛想抬起腦袋來,卻見他的顫抖著的手在床沿那兒摸索那塊手帕,便又低下腦袋去。
我不敢再抬起腦袋來,因為我不知道他咽下去的是茶,是黏涎子,是痰,還是淚水;我不敢抬起腦袋來,因為知道閉著眼躺在煙榻上的是一個消沉的,斑白了頭發的,病著的老父。
“暮年的寂寞啊!”
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父親的年華,和他的八角金表一同地,扶著手杖,拖著艱難的步趾嗒嗒地走了過去,感情卻鉛似的沉重起來,灰黯起來。
差不多每個星期尾全是在父親的病榻旁邊消磨了的。
看著牢騷的老父病得連憤慨的力氣也沒有,而自己又沒一點方法可以安慰他,真是件痛苦的事。后來,便時常接連著幾個禮拜不回去,情愿獨自個兒留在宿舍里邊。人到底不是怎么勇敢的動物啊!可是一想起寂寞的,父親的暮年,和秋天的黃昏那么地寥落的我家,總暗暗地在心里流過一絲無可奈何的悵惘。
“父親啊!”
“家啊!”
低低地嘆息著。
有時便犧牲了一些綺麗的下午,孩子氣的游伴,去痛苦地坐到父親的病榻邊,一同嘗受著那寂寞味,因為究竟我也是個寂寞的人,而且父親是在悠遠的人生的路上走了五十八年,全身都飽和了寂寞與人生苦的。
每隔一禮拜,或是兩禮拜回到家里,進門時總那么地想著:“又是兩禮拜了,父親的病該好了些吧?”
可是看到了父親,心里又黯淡起來,有的時候覺得父親的臉色像紅潤了些,有的時候卻又覺得他像又消瘦了些,只是精神卻一次比一次頹唐,來探望他的親戚也一次比一次多了。父親卻因為陪他談話的人多,也像忘了他的感慨似的,一次比一次高興。
每次我回來,媽總懇求似的問我:
“你瞧爸的臉色比前一次可好看些嗎?”
“我瞧是比前次好些了。”
“你爸這病許多人全說討厭,你瞧怎么才好呢!”
媽的眼皮慢慢兒紅起來:
“你瞧,怎么好呢?”
低低抽咽著,不敢讓父親聽到。
雖然我的心是那么地痛楚著,可是總覺得媽是多慮。那時我是堅決地相信父親的病會好起來的。
“老年人精力不足,害些小病總有的吧。”那么安慰著媽,媽卻依舊費力地啜泣著,爸在里邊喊了她一聲,才連忙擦干了眼淚,跑了進去。
“媽真是神經過敏!”我只那么地想著。
那時我真的不十分擔憂,我從來不覺得父親已經是五十八歲的老年人,在我記憶上的父親老是臉色很紅潤,一腦袋的黑頭發,胡髭刮得很干凈的,病著的父親的衰老的姿態在我印象里沒多堅固的根據,因為父親從來沒有老年人昏庸的形狀,從來不多說半個字,他的理智比誰都清澈。那時我只憂慮著他臉上的沒有笑勁兒——父親臉上的笑勁兒已經不見了七八年了,可是我直到最近才看出來。
“可是沒有笑勁兒有什么關系呢?老年人的尊嚴,或是心境不好,或是憂慮著自己的病……”只那么毫不在意地想著。
快放假的那個月,因為預備大考,做報告,做論文,整理筆記,空下來就在校園里找個朋友坐在太陽里談些年輕人的事,飯后在初夏的黃昏里吹吹風,散散步,差不多有一個多月沒回去。有時二弟從家里回學校來,我問他:
“爸的病好了些嗎?”
“還是那個模樣。”
父親的病沒厲害起來,也就沒放在心上,這一個多月,差不多把那些鉛似的情緒洗刷凈了,每天只打算著出了學校后的職業問題。
放假的那天,把行李交給二弟先叫車到家里,我去看了一次電影,又和朋友們吃了會點心。在飯店里談了一回,直坐到街上全上了燈才回家。家里好像熱鬧了一些,一個堂房的嬸娘,一個姑表姊,還有個姨娘全在樓上坐著輕聲地講著話。幾個堂兄弟圍著桌子在那兒瞧我帶回來的,學校里的年刊。媽蹲在地上,守著風爐在給父親煎藥。我問媽:
“爸的病好了點兒嗎?”
媽出神地蹲在那兒,沒回答我的話。別的人也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只望了我一眼,全那么古怪地像在想著什么似的。
走到父親房里,伯父和一個遠房的堂叔,還有一個姑表兄弟在那兒和父親談最近的金子跌潮,我便坐著聽他們講話。父親的精神像比從前健朗了些,正在那兒講這一次跌風的來源和理由。人是瘦得不像了,臉上只見一個個窟窿,頭發、胡髭、眉毛全沒有了潤澤的光彩,一根根地豎了起來。從袖口里望進去,父親的手臂簡直是兩根細竹竿撐著一層白紙,還是那么歇斯底里地顫抖著。他很平靜的,和平日一樣地講著話:
“三月里我就看到了,那時我跟伯元他們說,叫他們做空頭,盡管賣出,到五月馬上會跌。他們不信,死也不肯做空頭。”這時候他咳嗽起來,咳得那么厲害,臉上的筋全暴出來,肌肉全抽搐著。咳了好一回,就咳不出痰來,只空咳著,真的,父親連咳嗽的力氣都沒了,我只聽得他喉嚨那兒發著空洞的咳聲,一只銹壞了的鐘似的。伯父跑到外面在父親的,黃色的磁茶壺里沖了熱茶,拿進來給他喝了幾口才算停止了咳嗽。父親閉著眼喘息了一會,才接下去:“真是氣數,失了勢的人連說句話也沒人聽的!”那么深長地嘆息了一下。
大家全默默地坐著,不說一句話,因為父親是一個個性很剛強的人,五十八年來,從不希冀人家的一絲同情——他是把憐憫當作侮辱的。可是他們不知道這半年來纏綿的病已經叫他變成一個神經質的,感傷的弱者了。他躺在那兒,艱苦地忍耐著他的傷感,我可以看到他的嘴唇痙攣著,那么困難地喘著氣。他不動,也不說話,只那么平靜地望著煙燈,可是他的眼珠子里邊顯露了他的整個的在抽咽著的靈魂。
我走了出來,我不能看一個莊嚴的老年人的受難。我走到外面,對媽說預備去赴校長和教授的別宴。
“別去了吧,爸那么地病著!你一個多月沒回來了,爸時常掛念著你,今天剛回來,還不陪你爸坐一晚上?”
“要去的!”在媽前面,我老是那么孩子氣地固執著。
“何必一定要去呢,你爸那么地病著?”
“為什么不去呢?”
忽然——
“去,讓他去!現在也沒有什么爸不爸了!”
在里邊,出乎意外地,父親像叱責一個竊賊似的,厲聲地嚷了起來。
父親從來沒那么大聲地說過話,更不用說那么厲聲地叱責他的兒子了,從來沒人見到過他惱得那么厲害,而且又不是怎么值得惱,會叫素來和藹可親,不動聲色的他惱得大聲地嚷起來。這反常的,完全出乎意外的叱責把屋子里的人全驚住了。我是詫異得不知怎么才好地怔在那兒望著媽。
“何必為那些小事動肝火啊!”是伯父的聲音。
“你的爸快病死了,你去……你去!”
更出乎意外地,父親突然抽抽咽咽地哭出聲來,一個孩子似的。
屋子里悄悄地只聽得他蒼老的聲音,有氣沒力地抽咽著,過了一會兒又咳嗽了起來,咳得那么厲害,咳了半天才慢慢兒平靜了一下,低低地呻吟著,一只疲倦的老牛的嘆息聲似的,彌漫了這屋子。
許多埋怨的眼光看著我,我低下了腦袋,我的心臟為著那一起一落的呻吟痛楚著,一面卻暗暗地憎恨父親不該那么不留情面地叫人難堪,一面卻也后悔剛才不應該那么固執。我知道我剛才刺痛了他的心,他是那么寂寞,他以為他的兒子都要拋棄他了。
到這時候,大家才猛的醒過來似的,倒茶的倒茶,拿湯藥的拿湯藥,全零落地跑到父親房里去,只有那個姑表的小梅姊躺在外面的煙榻上,呆呆地望著我。我想進去又不敢,只怕父親見了我,又觸動了氣。沉重的呻吟一陣陣地傳了出來,我的身子一陣陣地發著抖,那么不幸地給大家擯棄了似的,坐在那兒想到三年前在外面浪游了兩個多月,半身債半身病的跑回家來,父親也是那么平靜地躺在煙榻上,那時他只——
“你那么隨便跟酒肉朋友在外面胡鬧,可知道家里是替你多么擔著心啊!”很慈祥地說了一句,便吩咐我在家里住兩個禮拜,養好了病,才準回學校去。
“怎么今天會那么反常地動著肝火呢?”好像到現在才明白父親是病得很厲害了似的,慌張了起來。
模模糊糊地我看見小梅姊從煙榻那兒走過來,靠到桌子旁邊,瞧了我一會,于是又聽見她輕輕的對我說:
“你瞧,二舅舅的病怎么樣?不相干吧?”
我看著她,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看這病來得古怪,頂多還有五六天罷咧。二舅母現在是混的,不會知道,我也不能跟她說。你應該拿定主意,快辦后事吧。”
我不懂,我什么也不懂,我不明白她是誰,我不明白她是說的什么話,我沒有了知覺,沒有了思慮,只茫然地望著她。忽然,我打了個寒噤,渾身發起抖來,只一剎那,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她是誰,我明白她在說的什么話。一陣不可壓制的,莫名其妙的悲意直沖了上來,我的嘴唇抽搐著,腦袋漲得發熱,突然地我又覺得自己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一股勁兒地沖到自己房里,鎖上了門,倒在床上。好半天,才聽見自己在哭著,那么傷心地,不顧羞恥地哭著,才覺得一大串一大串的眼淚從腮幫兒那兒掛下去,掛到耳根上,又重重地掉在枕上;才聽見媽在外面:
“朝深!朝深!”那么地嚷著。
靜靜地聽了一會,又莫名其妙地傷心起來,在床上,從這邊滾到那邊,那邊滾到這邊,淘氣的孩子似的哭得透不過氣來。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弄開了門,走了進來,坐在床沿那兒,先只勸著我:
“別那么哭,你爸聽著心里難受的。”
慢慢兒地她的眼皮兒紅起來了,眼淚從眼角那兒一顆顆地滲了出來。我卻靜靜地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我瞧著那眼淚古怪地掛下來,我瞧著她從口袋里掏出手帕來,我瞧著她傷心地抽咽著。可是我又模糊起來,我好奇地瞧著她的眼淚,一顆顆地滲出來,一顆顆地,那么巧妙地滴到床巾上,滲到那棉織物里邊。
“多么滑稽啊!”那么地想著。
我想笑,可是心臟卻怎么也不肯松散下來,每一根中樞神經的纖維組織全那么緊緊地繃著,只覺得笑意在嘴邊溜蕩著,嘴卻抽搐著,怎么也不讓這笑意浮上來。
躺著,躺著,瞧那天色慢慢兒的暗下來,一陣瞌睡順著腿往上爬,一會兒我便睡熟了。
“醫生來了!”樓下,老仆人大聲地喊。
我猛地跳了起來,腿卻疲倦得發軟,在床邊坐了一回兒,才慢慢兒地想起了剛才的事,不由有點兒好笑。
“神經過敏啊!可是爸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不信地。
走到外面,醫生已經坐在那兒抽雪茄,父親,兩只手扶著二弟的肩膀,腦袋靠著他的脊梁,呻吟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一步步地在地板上面拖著,媽在旁邊扶著,走到門檻那兒,他費力地想提起腿來跨過門檻,可是怎么也跨不過去。媽說:
“還是回進去,請醫生到房里來診吧。”
父親一面喘著氣,一面搖著腦袋,還是拼命地想跨過門檻來。我連忙趕上去,一只手托著他的肋骨,一只手提著他的腿,好容易才跨過了門檻。父親穿著很厚的絲綿袍子,外面再罩著件團龍的絲絨背心,隔著那件袍子,在我手上托著的是四條肋骨,摸不到一點肉,也摸不到一層皮,第一次我知道父親真的是消瘦得連一點肉也沒有。走著走著,在我眼前的父親像變成紙扎人似的。
“父親真的會病死了嗎?真的會病死了嗎?”又那么地問著自己,不信地。
坐到醫生前面,父親腦袋枕著自己的手臂,讓他診了脈,看了舌苔,還那么地問著醫生:
“你瞧這病沒大干系吧?”一面在嘴上堆著笑勁兒。父親跟誰講話,總是這么在臉上堆著笑勁兒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他的笑臉像是哭臉。
“病是不輕……”醫生微微地搖著腦袋,一面瞧著他,懷疑似的。
“總可以好起來吧?”
父親是那么地渴望著生啊!他是從來不信自己會死的;他是個倔強的人,在命運壓迫下,頹唐地死了,他是怎么也不愿意的。
“總會好起來吧!”醫生那么地說了一句,便念著脈案,讓坐在對面的門生抄下來。
父親坐在那兒靜靜地聽著他念,聽了一會兒忽然連接著打起嗝來,一邊喘著氣,枕著自己的手臂。媽便說:
“到里邊去躺著吧。”
父親不作聲。
“請進去吧,不必客氣,請隨便吧。”
等醫生那么說了,父親才撐著桌子站了起來:
“那么,對不起,我失陪了。”很抱歉地說著,吩咐了我站在外面伺候醫生,才叫二弟扶著走到里邊去。
父親是那么地不肯失禮,不肯馬虎的一個古雅的紳士;那么地不肯得罪人家,那么精細的一個中國商人——可是為什么讓他生在這流氓的社會里呢?為什么呢?他的一生只是受人家欺騙,給人家出賣,他是一個歷盡世故的老人,可是他還有著一顆純潔的、天真的、孩子的心;他的暮年是那么頹唐,那么地受人奚落,那么地滿腹牢騷,卻從不責怪人家,只怪自己心腸太好。天哪,為什么讓那么善良的靈魂在這流氓的社會里邊生長著啊!
醫生開了藥方,搖著他的大扇子道:
“這是心病,要是今年正月里開頭調理起來還不嫌遲,現在是有點為難了,單瞧這位老先生頭發全一根根地豎了起來,這是氣血兩衰,津液已虧,再加連連打嗝,你們還是小心些好。”
聽了他的話,媽便躺在煙榻上哭了起來,我一面送他下樓梯,一面卻痛恨著他,把他送到門口:“爸真的會病死了嗎?那么清楚的人怎么一來就能死呢?”那么地想著走了上來,到父親房里,只見他閉著眼躺在那兒,一個勁兒的打嗝,打一個嗝,好好地躺著的身子便跳一下,皺著眉尖,那么痛苦地。
我瞧著他,心臟又緊縮起來了,可是怎么也不肯相信父親那么一病就會病死了的,這簡直是我不能了解的事。
父親的嗝越打越厲害,一個緊似一個,末了,打著打著便猛地張開了嘴沒了氣,眼珠子翻了上去,眼皮蕭住了一大半的眼球,瞳人停住在眼皮里邊不動了,腦袋慢慢兒地從枕頭上面滑下來,連忙——
“爸!爸!”地叫著他,才像從睡夢里給叫回來似的睜了睜眼,把腦袋重新放到枕上面,閉上了嘴,輕輕地打著嗝,過了一會兒,猛地打了個嗝,張開了嘴,眼珠子又翻了上去。又連忙叫著他,才又忽然跳了一下似的醒了過來,他是那么痛苦地,那么困難地在掙扎著,用他的剩余的生命力,剩余的氣息。那時我才急了起來,死盯住他的眼珠子看著,各種各樣的希望,各種各樣的思想混合酒似的在我神經那兒混合著。我想跪下來祈禱,我想念佛,我想嚙住父親的人中,我想盡了各種傳說的方法,可是全沒做,只發急地盯住他的眼珠子,捉住了他的手,手已經冷了,冰似的,脈息也沒了,浮腫著,肌色很紅潤地。許多人全跑了進來,站在床邊,不動也不說話。媽只白癡似的坐在床沿那兒摸著他的手,替他搓著胸口,一面悄悄地淌著眼淚。
我聽見了死神的翅膀在拍著,我看見黑色的他走了進來,我看見他站到父親床邊,便懇求著他,威嚇著他,我對他說著,也對自己說著:
“果真一個人就能那么地死了嗎?一個善良的靈魂?”
差不多挨了一個半鐘頭,父親的嗝才停止了,呼吸平靜了下來,平和地、舒服地躺在那兒。
“好了!不相干了!人是不能就那么地死了的。”
我摸著他的腳,腳像一塊冰,摸著他的手,手還是冰似的沒有脈搏,順著手臂往上摸,到胳膊肘那兒,皮膚慢慢兒地暖了起來,在我觸覺下的父親的皮是枯燥的瑞典紙,骨骼的輪廓的有著骷髏的實感,那么地顯明啊。
父親的眼珠子忽然睜了開來,很有精神的人似的:
“笨小子!這地方兒也能冷了嗎?”
我差一點跳了起來,他醒了,清醒了,不會死了,全身的骨節全松散起來,愉快起來。
父親慢慢兒地在站著的人的臉上瞧了一瞧,道:
“你們的伯父呢?”
“在樓下。”不知道哪個說。
我連忙跑下去,跑到樓下,卻見伯父正拿著父親的鞋子叫仆人照這大小去買靴,院子里放了紙人紙馬,還有紙轎錫箔,客堂上面燒著兩枝大紅燭。
“傻子呢!人也清醒了!”暗暗地笑著,把伯父叫了上去。
“兆文!兆文!”在父親的耳朵旁邊伯父輕輕地叫著。
父親慢慢兒地睜開眼來道:“把我的枕頭墊高些。”
二弟捧著他的腦袋,我給加了個枕頭,父親像舒服了些似的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珠子,又像睡過去了,他的腦袋一點點的從枕頭那兒滑下來,滑到床巾上,于是又睜開眼來:
“怎么把我的枕頭拿了呢?”聲音微弱到聽不見似的。
我們捧著他的腦袋給放在枕頭上面,他又閉上了眼珠子,媽便湊在他耳朵旁邊說道:
“大伯在這兒……”
“噢!”猛的睜開眼來,瞧了瞧我們,又靜靜地瞧了回伯父,想說什么話似的,過了一回,才說:“沒什么,我想怎么不見他。”
“爸,你想抽煙嗎?我噴給你,可好?”媽坐在床上,捧著他的腦袋。
“不用!”父親非常慢地回過腦袋來,瞧著她,瞧著她,盡瞧著她,忽然他的眼珠失去了光彩,呆呆地停住在那兒。
“爸!爸!”媽發急地叫著。
父親不作聲,眼皮兒慢慢兒地垂了下來,蓋住了眼珠子,媽招著手叫我們上去喊他。
“爸!”
“爸!”
于是他的臉痙攣著,他的嘴動著動著,想說什么話似的。我看得出他是拼命地在掙扎。
“爸!”
“爸!”
于是他的嘴抽搐著,忽然哭了出來,沒有聲音,也沒有眼淚,兩掛鼻涕從鼻子里邊淌出來,腦袋從媽手里跌到床上,他的嘴閉上了,眼也閉上了,垂著腦袋,平靜地,像一個睡熟了的人似的。
“真的就那么地死了嗎?”
天坍了下來,坍到我一個人腦袋上面,我糊糊涂涂的跑了開去,坐在地上,看他們哭,看他們替他著衣服,我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想,我不懂什么是死,什么是生,我只古怪地坐在地上,沒有眼淚,也沒有悲哀,完全一個白癡似的。
每天,我們母子五個人靜靜地坐著,沒一個吊客來,也沒一個親戚來,只有我們五個孤獨的靈魂在初夏的黃昏里邊默默地想著父親。
從前,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老仆人開了門,咳嗽著走了進來的是父親,我們聽得出他的腳聲,他的咳嗽,他的一切,對于我們,是那么地熟悉的。
沒有了咳嗽,沒有了門鈴,每天到這時候,門鈴響了一下,便——
“爸啊!”
“爸啊!”
“爸啊!”
那么地懷念著父親。
我們怎么也不相信父親是已經死了,總覺得他在外面沒回來似的,聽到一聲咳嗽,一聲門鈴,五顆心就跳了起來。
“爸啊!”
“爸該回來了吧!”
我們五個人,每個黃昏里邊,總靜靜地坐在幽暗的屋子里等著,等那永遠不會回來了的父親,咳嗽著,一個非常老了的人似的撐著樓梯那兒的扶手一步步地走上來,和一張慈祥的臉,一個親切的聲音一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