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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曬書記

梁實秋

《世說新語》:“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曰:‘我曬書。”

我曾想,這位郝先生直挺挺地躺在七月的驕陽之下,曬得渾身滾燙,兩眼冒金星,所為何來?他當然不是在作日光浴,書上沒有說他脫光了身子。他本不是劉伶那樣的裸體主義者。我想他是故作驚人之狀,好引起“人問其故”,他好說出他的那一句驚人之語“我曬書”。如果旁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這位郝先生也只好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而去。郝先生的意思只是要向儕輩夸示他的肚里全是書。書既裝在肚里,其實就不必曬。

不過我還是很羨慕郝先生之能把書藏在肚里。至少沒有曬書的麻煩。我很愛書,但不一定是愛讀書。數十年來,書也收藏了一點,可是并沒有能盡量地收藏到肚里去。到如今,腹笥還是很儉。所以讀到《世說新語》這一則,便有一點慚愧。

先嚴在世的時候,每次出門回來必定買回一包包的書籍。他喜歡研究的主要是小學,旁及于金石之學,積年累月,收集漸多。我少時無形中亦感染了這個嗜好,見有合意的書即欲購來而后快。限于資力學力,當然談不到什么藏書的規模。不過汗牛充棟的情形卻是體會到了,搬書要爬梯子,曬一次書要出許多汗,只是出汗的是人,不是牛。每曬一次書,全家老小都累得氣咻咻然,真是天翻地覆的一件大事。見有衣魚蛀蝕,先嚴必定蹙額太息,感慨地說:“有書不讀,叫蠹魚去吃也罷。”刻了一顆小印,曰“飽蠹樓”,藏書所以飽蠹而已。我心里很難過,家有藏書而用以飽蠹,子女不肖,貽先人羞。

喪亂以來,所有的藏書都棄置在家鄉,起先還叮囑家人要按時曬書,后來音信斷絕也就無法顧到了。倉皇南下之日,我只帶了一箱書籍,輾轉播遷,歷盡艱苦。曾窮三年之力搜購杜詩六十余種版本,因體積過大亦留在大陸。從此不敢再作藏書之想。此間炎熱,好像蠹魚繁殖特快,隨身帶來的一些書籍竟被蛀蝕得體無完膚,情況之烈前所未有。日前放晴,運到階前展曬,不禁想起從前在家鄉曬書,往事歷歷,如在目前。南渡諸賢,新亭對泣,聯想當時確有不得不然的道理在。我正在佝僂著背,一冊冊地拂拭,有客適適然來,看見階上階下五色繽紛的群籍雜陳,再看到書上蛀蝕透背的慘狀,對我發出輕微的嘲笑道:“讀書人竟放任蠹蟲猖狂乃爾!”我回答說:“書有未曾經我讀,還需拿出曝曬,正有愧于郝隆;但是造物小兒對于人的身心之蛀蝕,年復一年,日益加深,使人意氣消沉,使人形銷骨毀,其慘烈恐有甚于蠹魚之蛀書本者。人生貴適意,蠹魚求一飽,兩俱相忘,何必戚戚?”客嘿然退。乃收拾殘卷,抱入室內。而內心激動,久久不平,想起飽蠹樓前趨庭之日,自慚老大,深愧未學,憂思百結,不得了脫,夜深人靜,爰濡筆為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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