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房的窗子
- 雪屋晴窗:閑居時日與心情(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 《閑情偶拾》編輯組
- 2109字
- 2020-11-25 17:31:20
楊振聲
說也可憐,八年抗戰(zhàn)歸來,臥房都租不到一間,何言書房,既無書房,又何從說到書房的窗子!
唉,先生,你別見笑,叫花子連做夢都在想吃肉,正為沒得,才想得厲害,我不但想到書房,連書房里每一角落,我都布置好。今天又想到了我那書房的窗子。
說起窗子,那真是人類穴居之后一點靈機(jī)的閃耀才發(fā)明了它。它給你清風(fēng)與明月,它給你晴日與碧空,它給你山光與水色,它給你安安靜靜的坐窗前,欣賞著宇宙的一切,一句話,它打通你與天然的界限。
但窗子的功用,雖是到處一樣,而窗子的方向,卻有各人的嗜好不同。陸放翁的“一窗晴日寫黃庭”,大概指的是南窗,我不反對南窗的光明與健康,特別在北方的冬天,南窗放進(jìn)滿屋的晴日,你隨便拿一本書坐在窗下取暖,書頁上的詩句全浸潤在金色的光浪中,你書桌旁若有一盆蠟梅那就更好——以前在北平只值幾毛錢一盆,高三四尺者亦不過一兩元,蠟梅比紅梅色雅而秀清,價錢并不比紅梅貴多少。那么,就算有一盆蠟梅罷。蠟梅在陽光的照耀下蕩漾著芬芳,把幾枝疏脫的影子漫畫在新灑掃的藍(lán)磚地上,如漆墨畫。天知道,那是一種清居的享受。
東窗的初紅里迎著朝暾,你起來開了格扇,放進(jìn)一屋的清新。朝氣洗滌了昨宵一夢的荒唐,使人精神清振,與宇宙萬物一體更新。假使你窗外有一株古梅或是海棠,你可以看“朝日紅妝”;有海,你可以看“海日生殘夜”:一無所有,看朝霞的艷紅,再不然,看想象中的鄴宮,“曉日靚裝千騎女,白櫻桃下紫綸巾”。
“掛起西窗浪按天”這樣的西窗,不獨坡翁喜歡,我們誰都喜歡。然而西窗的風(fēng)趣,正不止此,壓山的紅日徘徊于西窗之際,照出書房里一種透明的寧靜。蒼蠅的搓腳,微塵的輕游,都帶些倦意了。人在一日的勞動后,帶著微疲放下工作,舒適地坐下來吃一杯熱茶,開窗西望,太陽已隱到山后了。田間小徑上疏落地走著荷鋤歸來的農(nóng)夫,隱約聽到母牛哞哞地在喚著小犢同歸。山色此時已由微紅而深紫,而黝藍(lán)。蒼然暮色也漸漸籠上山腳的樹林。西天上獨有一縷鑲著黃邊的白云冉冉而行。
然而我獨喜歡北窗。那就全是光的問題了。
說到光,我有一個偏向,就是不喜歡強烈的光而喜歡清淡的光,不喜歡敞開的光而喜歡隱約的光,不喜歡直接的光而喜歡反射的光,就拿日光來說罷,我不愛中午的驕陽,而愛“晨光之熹微”與夫落日的古紅。縱使光度一樣,也覺得一片平原的光海,總不及山陰水曲間光線的隱翳,或枝葉扶疏的樹蔭下光波的流動,至于反光更比直光來得委婉。“殘夜水樓”是那般的清虛可愛;而“明清照積雪”使你感到滿目清暉。
不錯,特別是雪的反光。在太陽下是那樣霸道,而在月光下卻又這般溫柔。其實,雪光在陰陰天宇下,也蠻有風(fēng)趣。特別是新雪的早晨,你一醒來全不知道昨宵降了一夜的雪,只看從紙窗透進(jìn)滿室的虛白,便與平時不同,那白中透出銀色的清暉,溫潤而勻凈,使屋子里平添一番恬靜的滋味,披衣起床且不看雪,先掏開那尚未睡醒的爐子,那屋里頓然煦暖。然后再從容揭開窗簾一看,滿目皓潔,庭前的枝枝都壓垂到地角上了,望望天,還是陰陰的,那就準(zhǔn)知道這一天你的屋子會比平常更幽靜。
至于拿月光與日光比,我當(dāng)然更喜歡月光,在月光下,人是那般隱藏,天宇是那般的素凈?,F(xiàn)實的世界退縮了,想象的世界放大了。我們想象的放大,不也就是我們?nèi)烁竦姆糯??放大到感染一切時,整個的世界也因而富有情思了?!笆栌皺M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之“晴雪梅花”更為空靈,更為生動,“無情有恨何人見,月亮風(fēng)清欲墜時”比之“枝頭春意”更富深情與幽思;而“宿妝殘粉未明天,每立昭陽花樹邊”也比“水晶簾下看梳頭”更動人憐惜之情。
這里不止是光度的問題,而是光度影響了態(tài)度。強烈的光使我們一切看得清楚,卻不必使我們想得明透;使我們有行動的愉悅,卻不必使我們有沉思的因緣;使我們像春草一般地向外發(fā)展,卻不能使我們像夜幕合攏一般地向內(nèi)收斂。強光太使我們與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離。而一切文藝的創(chuàng)造,絕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堆攏,而是事物經(jīng)過個性的熔冶,范鑄出來的作物。強烈的光與一切強有力的東西一樣,它壓迫我們的個性。
以此,我便愛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強,固不必說;就是東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進(jìn)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隱約,反射面不直接,說到反光,當(dāng)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帶古老的粉墻。你說古老的粉墻?一點不錯。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點微黃的顏色;假如可能,古墻上生幾片青翠的石斑。這墻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則逼仄,使人心狹;也不要太遠(yuǎn),太遠(yuǎn)便不成為窗子屏風(fēng);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墻上的光輝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潤澤而淡白,不帶一分逼人的霸氣。這種清光絕不會侵凌你的幽靜,也不會擾亂你的運思。它與清晨太陽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陽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樣的清幽。
假如,你嫌這樣的光太樸素了些,那你就在墻邊種上一行疏竹。有風(fēng),你可以欣賞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離的是瀟瀟的竹影;有雨,它給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雪,那素潔,那清勁,確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無月無風(fēng),無雨無雪,紅日半墻,竹陰微動,掩映于你書桌上的清暉,泛出一片青翠,幾紋波痕,那般的生動而空靈,你書桌上滿寫著清新的詩句,你坐在那兒。縱使不讀書也“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