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魯迅的青年時代(1)
- 魯迅的青年時代(素筆憶魯迅)
- 周作人
- 10580字
- 2020-11-25 16:49:45
一 名字與別號
題目是“魯迅的青年時代”,但是我還得從他的小時候說起,因為在他生活中間要細分段落,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為的避免這個困難,我便決定了從頭來說。我在這里所講的都是事實,是我所親自聞見,至今還有點記憶的,這才記錄,若是別人所說,即便是母親的話,也要她直接對我說過,才敢相信。只是事隔多年,至少有五十年的光陰夾在這中間,難免有些記不周全的地方,這是要請讀者原諒的。
魯迅原名周樟壽,是他的祖父介孚公給他所取的。他生于前清光緒辛巳八月初三日,即公元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那時介孚公在北京當“京官”,在接到家信的那一日,適值有什么客人來訪,便拿那人的姓來做名字,大概取個吉利的兆頭,因為那些來客反正是什么官員,即使是窮翰林也罷,總是有功名的。不知道那天的客人是“張”什么,總之魯迅的小名定為阿張,隨后再找同音異義的字取作“書名”,乃是樟壽二字,號曰“豫山”,取義于豫章。后來魯迅上書房去,同學們取笑他,叫他作“雨傘”,他聽了不喜歡,請祖父改定,介孚公乃將山字去掉,改為“豫才”,有人加上木旁寫作“豫材”,其實是不對的。
到了戊戌(一八九八)年,魯迅是十八歲的時候,要往南京去進學堂,這時改名為周樹人。在那時候中國還是用八股考試,凡有志上進的人必須熟讀四書五經,練習八股文和試帖詩,辛苦應試,僥幸取得秀才舉人的頭銜,作為往上爬的基礎。新式的學校還一個都沒有,只有幾個水陸師的學堂,養成海陸軍的將校的,分設在天津、武昌、南京、福州等處,都是官費供給,學生不但不用花錢,而且還有津貼可領。魯迅心想出外求學,家里卻出不起錢,結果自然只好進公費的水陸師學堂,又考慮路程的遠近,結果決定了往南京去。其實這里還有別一個,而且可以算是主要的緣因,乃是因為在南京的水師學堂里有一個本家叔祖,在那里當“管輪堂”監督,換句話說便是“輪機科舍監”。魯迅到了南京,便去投奔他,暫住在他的后房,可是這位監督很有點兒頑固,他雖然以舉人資格擔任了這個差使,但總覺得子弟進學堂“當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譜上的本名來,因此就給他改了名字,因為典故是出于“百年樹人”的話,所以豫才的號仍舊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后來水師學堂退學,改入陸師學堂附設的路礦學堂,也仍是用的這個名字和號。
在南京學堂的時期,魯迅才開始使用別號。他刻有一塊石章,文云“戎馬書生”,自己署名有過一個“戛劍生”,要算早,因為在我的庚子(一九〇〇)年舊日記中,抄存有戛劍生《蒔花雜志》等數則,又有那年除夕在家里所作的祭書神文上邊也說“會稽戛劍生”,可以為證。此外從“樹人”這字面上,又變出“自樹”這個別號,同時大概取索居獨處的意思,自稱“索士”或“索子”,這都是在他往日本留學之后,因為這在我癸卯甲辰(一九〇三至一九〇四)年的日記上出現,可是以前是未曾用的。一九〇七年以后,《河南》雜志請他寫文章,那時他的署名是用“迅行”或“令飛”,這與他的本名別無聯系,大概只是取前進的意思吧。中間十個年頭過去了,到了“五四”以后,他又開始給《新青年》寫文章,那時主編的陳獨秀、胡適之等人定有一個清規,便是不贊成匿名,用別號也算是不負責任,必須使用真姓名。魯迅雖然是不愿意,但也不想破壞這個規矩,他便在“迅行”上面減去“行”字,加上了“魯”字作姓,就算是敷衍過去了。這里他用的是母親的姓,因為他怕姓周使人家可以猜測,所以改說姓魯,并無什么別的意思。他那時本有“俟堂”這個別號,也拿出來應用,不過倒轉過來,又將堂字寫作唐,成為“唐俟”,多使用于新詩和雜感,小說則專用“魯迅”,以后便定了下來,差不多成為本名了。他寫《阿Q正傳》時特別署過“巴人”的名字,但以后就不再使用。這里所說差不多至一九二〇年為止。這以后,他所用的筆名很多,現在不再敘述了。
二 師父與先生
魯迅小時候的事情,實在我知道得并不多,因為我要比他小三歲,在我剛七八歲有點知識懂人事的時候,他已經過了十歲了。個人的知識記憶各有不同,像我自己差不多十歲以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現在可以記錄下來的只是一二零碎的片段而已。因為生下來是長子,在家庭里很是珍重,依照舊時風俗,為的保證他長大,有種種的儀式要舉行。除了通行的“滿月”和“得周”的各樣的祭祀以外,還要向神佛去“記名”。所謂記名即是說把小孩的名字記在神或佛的賬上,表示他已經出了家了,不再是人家的嬌兒,免得鬼神妒忌,要想搶奪了去。魯迅首先是向大桶盤(地名,本來是一個大湖)的女神記名,這女神不知道是什么神道,仿佛記得是九天玄女,卻也不能確定。記了名的義務是每年有一次、在一定的期間內要去祭祀“還愿”,備了小三牲去禮拜。其次又拜一個和尚為師,即是表示出家做了沙彌,家里對于師父的報酬是什么,我不知道,徒弟則是從師父領得一個法名,魯迅所得到的乃是長根二字。師父自己的法號卻似乎已經失傳,因為我們只聽別人背后叫他“阿隆”,當面大概是隆師父吧,真名字不知道是什么隆或是隆什么了。他住的地方距離魯迅的家不遠,是東昌坊口迤北塔子橋頭的長慶寺,那法名里的“長”字或者即是由寺名而來,也未可知。我又記得那大桶盤廟的記名也是有法名的,卻是不記得了,而且似乎那法名的辦法是每個輪番用神名的一字,再配上別一個字去便成,但是如果她是九天玄女,那么女字如何安排?因此覺得這個記憶未必是確實的了。
小孩的裝飾大抵今昔南北還沒有什么大的不同,例如老虎頭鞋和帽,至今也還可以看到。但是有些東西卻已經沒人知道了,百家衣即是其一。這是一件斜領的衣服,用各色綢片拼合而成,大概是在模仿袈裟的做法吧,一件從好些人家拼湊出來的東西似乎有一種什么神力,這在民俗上也是常有的事情。此外還有一件物事,在紹興叫作“牛繩”,原義自然是牽牛的繩索,作為小孩的裝飾乃是用紅絲線所編成,有小指那么粗,長約二尺之譜,兩頭打結,套在脖子上,平常未必用,若是要出門去的時候,那是必須戴上的。牛繩本身只是一根索子便已夠了,但是它還有好些附屬品,都是有辟邪能力的法物,順便掛在一起了。這些物件里邊,我所知道的有小銅鏡,叫作“鬼見怕”的一種貝殼,還有一寸多長的小本“黃歷”,用紅線結了網裝著。據說魯迅用過的一根牛繩至今還保存著,這也是可能的事,至于有人說這或是隆師父的贈品,則似未可信,因為我們不曾拜過和尚為師的人,在小時候同樣地掛過牛繩,可見這原是家庭里所自備的了。
魯迅的“開蒙”的先生是誰,有點記不清了,可能是叔祖輩的玉田或是花塍吧。雖然我記得大約七八歲的時候同了魯迅在花塍那里讀過書,但是初次上學所謂開蒙的先生照例非秀才不可,那么在儀式上或者是玉田擔任,后來乃改從花塍讀書的吧。這之后還跟子京讀過,也是叔祖輩的一人,這人有點兒神經病,又是文理不通,本來不能當先生,只因同住在一個院子里,相距不到十步路,所以便去請教他。這期間不知道有多久,只是他教了出來許多笑話,終于只好終止了。這事相隔很久,因為可笑,所以至今清楚地記得。第一次是給魯迅“對課”,出三字課題云“父攘羊”,大約魯迅對得不合適,先生為代對云“叔偷桃”。這里羊桃二字都是平聲,已經不合對課的規格,而且還把東方朔依照俗音寫成“東方叔”,又是一個別字。魯迅拿回來給父親看,伯宜公大為發笑,但也就擱下了。第二次給講書,乃是《孟子》里引《公劉》的詩句,到“乃裹糇糧”,他把第三字讀作“猴”字,第二字讀為“咕”,說道:公劉那時那么的窮困,他連猢猻袋里的果子也“咕”地擠出來拿了去了!伯宜公聽了也仍然微笑,但從第二天起便不再叫小孩到那邊去上學了。這個故事有點近于笑話,而且似乎編造得有點牽強,其實如果我不是在場親自聽見,也有這種感覺,可見實人實事有些也很奇特,有時會得比編造的更奇特的。
上邊所說的事記不清是在哪一年,但魯迅已經在讀《孟子》,那是很明了確實的。可能這是在光緒壬辰(一八九二)年,這之后他便進了三味書屋跟壽鏡吾先生讀書去了。總之次年癸巳(一八九三)他已在那里上學,那是不成問題的,但曾祖母于壬辰除夕去世,新年匆忙辦理喪事,不大可能打發他去入學,所以推定往三味書屋去在上一年里,是比較可以相信的。
三 遇見“閏土”
上文說到了光緒癸巳年,這一年很重要,因為在魯迅的生活中是一個重大關鍵,我也已是滿八歲多了,知道的事情也比較多些了。所記述的因此也可以確實些。在這一年里應該記的是魯迅初次認識了“閏土”。他姓章,本名運水,因為八字上五行缺水,所以小名叫作“阿水”,書名加上一個運字,大概是取“運氣”的意思,紹興俗語閏運同音,所以小說上改寫作“閏”,水也換作五行中的“土”了。運水的父親名章福慶,一向在家中幫忙工作,他的本行是竹匠,家在杜浦村,那里是海邊,一片都是沙地,種些瓜豆棉花之類,農忙時在鄉間種地,家里遇過年或必要時他來做幫工。那年曾祖母去世,在新年辦喪事,適值輪到祭祀“當年”,更是忙亂。周家共分三大房,又各分為三小房,底下又分為三支,祖先祭祀置有祭田,各房輪流承辦,小祭祀每九年輪到一回,大祭祀便要二十七年了。那一年輪到的不記得是哪一個祭祀,總之新年十八天要懸掛祖像,擺列祭器,讓本家的人前來瞻拜。這回辦理喪事,中堂恰被占用了,只好變通一下,借用了本家的在大門西邊的大書房來掛像,因為那些祭器如古銅大“五事”——香爐燭臺和兩個花瓶共五件,稱為五事——和裝果品和年糕粽子的錫盤,都相當值錢,容易被白日撞門賊所偷走,須要有人看守才行,這個工作便托章福慶把他的兒子運水叫來,交付給他。魯迅的家當然是舊式封建家庭,但舊習慣上不知怎的對于使用的工人稱呼上相當客氣。章福慶因為福字犯諱,簡略為章慶,伯宜公直呼他阿慶,祖母和母親則叫老慶,小孩們統統稱他慶叔,對于別家的用人也是一樣,因為我還記得有過一個老工人,我們稱為王富叔的。運水來了,大家不客氣地都叫他阿水,因為他年紀小,他大概比魯迅大兩三歲,可能有十五六歲吧。魯迅叫他阿水,他叫魯迅“大阿官”,這兩人當時就成了好朋友。那時魯迅已在三味書屋上學,當然有了好些同窗朋友,但是不論是士人或商家出身,他們都是城里人,彼此只有泛泛的交情罷了。運水來自鄉下海邊,有他獨特的新奇的環境,素樸的性格,魯迅初次遇到,給與了他很深的印象,后來在文章上時常說到,正是很當然的了。魯迅往安橋頭外婆家去的時候,可能去過鎮塘殿吃茶,到楝樹下看三眼閘,或者也看過八月十八的大潮,但是海邊“沙地”上的偉大的平常的景色卻沒有機會看到過,這只有在運水的話里才能聽見一部分。張飛鳥與藍背在空中飛,岸上有“鬼見怕”和“觀音掌”等珍奇的貝殼,地上有鐵叉也戳不著的猹——或是獾豬,這些與前后所見的《爾雅圖》和《山海經圖》豈不是也很有一種聯系么。到了庚子新年,已在七年之后,運水來拜歲留住,魯迅還同他上“大街”去玩了兩天,留在我的舊日記上,可見到那時候還是同朋友似的相處的了。
四 祖父的故事
那年還有一件事,對于魯迅有很大的影響的,便是家中出了變故,使得小孩們不得不暫時往外婆家去避難。在要說這事件之先,我們須得先來一講介孚公的事情。介孚公譜名致福,后來改名福清,在同治辛未(一八七一)年是他三十七歲的時候,中了會試第一百九十九名進士,殿試三甲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在館學習三年,至甲戌(一八七四)年散館,奉旨以知縣用,分發四川,選得榮昌縣,因親老告近,改選江西金溪縣。介孚公的脾氣生來不大好,喜歡罵人,什么人都看不起,我聽他晚年怒罵,自呆皇帝(清光緒帝)昏太后(西太后)起,直罵到子侄輩。在他壯年時代大概也是如此,而且翰林外放知縣,俗稱“老虎班”,最是吃硬,不但立即補缺,而且官場上也相當有面子。有這兩種原因,他不但很是風厲,而且也有點任意了,碰巧那上司江西巡撫又偏偏不是科甲出身,更為他所蔑視,終于頂起牛來。但官職太小究竟抵敵不過,結果被巡撫奏參,奉旨革職改教,即是革掉了知縣,改充教官,那時府學縣學的教授訓導,仿佛是中學校的教員。他心里不服,憑了他的科甲出身,入京考取了內閣中書,一直做了十多年的京官,得不到什么升遷。曾祖母戴老太太去世了,介孚公乃告假回家來。那時電報已通,由天津乘輪船,可以直達上海,所以在“五七”以前他同了潘姨太太和兒子伯升回到了家里。他這半年在家里發脾氣,鬧得雞犬不寧,這倒還在其次,到了秋天他出外去,卻闖下了滔天大禍,雖是出于意外,可是也與他的脾氣有關的。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試,正副主考都已發表,已經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請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節,取中舉人,對于經手人當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跟班”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么不給回條。這事情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糊了事,說犯人素有神經病,照例可以免罪。可是介孚公本人卻不答應,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并不是神經病,歷陳某科某人,都通關節中了舉人,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過是照樣地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重的,往往交通關節的人都處了死刑,有時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斬監候”的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前后經過了八個年頭,到辛丑(一九〇一)年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
五 避難
祖父介孚公的事我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說過去了,可是它給與家庭的災禍實在不小,介孚公一人雖然幸得保全,家卻也是破了。因為這是一個“欽案”,轟動了一時,衙門方面的騷擾由于知縣俞鳳岡的持重,不算厲害,但是人情勢利,親戚本家的嘴臉都顯現出來了。大人們怕小孩子在這紛亂的環境不合適,乃打發往外婆家去避難,這本來是在安橋頭村,外公晴軒公中舉人后移住皇甫莊,租住范氏房屋,這時便往皇甫莊去了。魯迅被寄在大舅父怡堂處,我在小舅父寄湘那邊,因為年紀尚小,便交給一個老女仆照料同睡,大家叫她作唐港媽媽,大概是她的鄉村名字。大舅父處有表兄姊各一人,小舅父處只表姊妹四人,不能做伴,所以每天差不多都在大舅父的后樓上玩耍。我因為年紀不夠,不曾感覺著什么,魯迅則不免很受到些激刺,據他后來說,曾在那里被人稱作“討飯”,即是說乞丐。但是他沒有說明,大家也不曾追問這件不愉快的事情,查明這說話的究竟是誰。這個激刺的影響很不輕,后來又加上本家的輕蔑與欺侮,造成他的反抗的感情,與日后離家出外求學的事情也是很有關聯的。
不過在大舅父那里過的幾個月的光陰,也不全是不愉快或是空虛無用的。他在那里固然初次感到人情的冷酷,對于少年心靈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在文化修養上并不是沒有好處,因為這也正在那時候他才與祖國的偉大文化遺產的一大部分——版畫和小說,真正發生了接觸。明顯的表現便是影寫《蕩寇志》的全部繡像。
魯迅在家里的時候,當然也見過些繡像的書。阿長給他買的木版《山海經》,雖然年代不詳,大概要算是最早了吧。那是小本木刻,因為一頁一圖,所以也還清楚,那些古怪的圖像,形如布袋的“帝江”,沒有腦袋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的“刑天”,這比虎頭人身馬蹄的“強良”還要新奇,引起兒童多少奔放豐富的想象來呀。伯宜公舊有的兩本《爾雅音圖》,是廣百宋齋的石印小本,一頁里有四個圖,原版本有一尺來大,所以不成問題,縮小后便不很清楚了。此外還存有四本《百美新詠》,全是差不多一樣的女人,看了覺得單調。很特別是一部彈詞《白蛇傳》,上邊也有繡像,不過沒有多少張,因為出場的角色本來不多。彈詞那時沒有讀,但白蛇的故事是人人知道的,大家都同情“白娘娘”,看不起許仙,而尤其討厭法海。《白蛇傳》的繡像看上去所以無甚興趣,只是一股怨恨的感情聚集在法海身上,看到他的圖像便用指甲掐他的眼睛,結果這一頁的一部分就特別破爛了。歸根結蒂地說來,繡像書雖是有過幾冊,可是沒有什么值得愛玩的。大舅父那里的這部《蕩寇志》因為是道光年代的木刻原版,書本較大,畫像比較生動,像贊也用篆隸真草各體分書,顯得相當精工。魯迅小時候也隨意自畫人物,在院子里矮墻上畫有尖嘴雞爪的雷公,荊川紙小冊子上也畫過“射死八斤”的漫畫,這時卻真正感到了繪畫的興味,開始來細心影寫這些繡像。恰巧鄰近雜貨店里有一種竹紙可以買到,俗名“明公(蜈蚣)紙”,每張一文制錢,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毛邊紙的一種,一大張六開吧。魯迅買了這明公紙來,一張張地描寫,像贊的字也都照樣寫下來,除了一些楷書的曾由表兄延孫幫寫過幾張,此外全數是由他一個人包辦的。這個模寫本不記得花了多少時光,總數約有一百頁吧,一天畫一頁恐怕是不大夠的。我們可以說,魯迅在皇甫莊的這個時期,他的精神都用在這件工作上,后來訂成一冊,帶回家去,一二年后因為有同學見了喜歡,魯迅便出讓給他了。延孫那里又有一部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小本兩冊,原書系日本岡元鳳所作,引用《詩經》里的句子,將草木蟲魚分別地繪圖列說,中國同時有徐鼎的《品物圖說》,卻不及這書畫得精美。這也給了魯迅一個刺激,引起買書的興趣來。現在這種石印本是買不到了,但日本天明甲辰(一七八四)的原印本卻還可以看到。
六 買新書
魯迅在皇甫莊大概住了有五六個月吧,到了年底因了典屋滿期或是什么別的關系,外婆家非得搬家不可了。兩家舅父決定分住兩地,大舅父搬到小皋埠,小舅父回到安橋頭老家去,外祖母則每年輪番地到他們家里去同住。因為小舅父家都是女孩,有點不大方便,所以魯迅和我都一并同了大舅父搬去了。小皋埠那里的房東似是胡秦兩姓,秦家的主人秦少漁是大舅父前妻的兄弟,是詩人兼畫家的秦樹铦的兒子,也能畫梅花,只是吃了鴉片,不務生計,從世俗的眼光看來乃是敗落子弟,但是很有風趣,和魯迅很說得來,因為小名“友”便叫他作“友舅舅”,時常找他去談天。他性喜看小說,凡是那時所有的說部書,他幾乎全備,雖然大抵是鉛石印,不曾見過什么木刻大本。魯迅到了小皋埠之后,不再做影寫繡像這種工作了,他除了找友舅舅閑談之外,便是借小說來看。我因為年紀還小,不夠參加談天,識字不多,也不能看書,所以詳細情形都說不上來了。總之他在那里讀了許多小說,這于增加知識之外,也打下了后日講“中國小說史”的基礎,那是無可疑的吧。
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大抵是在春天上墳時節吧,大人們看得沒有什么風波了,便叫小孩們回到家里去。在皇甫莊和小皋埠所受的影響立即向著兩方面發展,一是開始買新書,二是繼續影寫圖畫。
魯迅回家后所買第一部新書,大概是也應當是那兩冊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明白記得那書價是銀洋兩角,因為買的不是一次,掉換也有好幾次。不知為什么那么地看重此書,買來后必要仔細檢查,如果發現哪里有什么墨污,或者哪一頁訂得歪斜了,便要立即趕去掉換。有時候在沒有查出缺點之前,變動了一點,有如改換封面之類,那就不能退換了,只得折價賣給某一同學,再貼了錢去另買新書。因為去的回數多了,對于書坊伙計那么丁寧妥帖地用破毛邊紙包書的手法也看熟了,便學得了他們的方法,以后在包書和訂書的技術方面都有一點特長,為一般讀書人所不及。后來所買的同類書籍中記得有《百將圖》,只可惜與《百美新詠》同樣地顯得單調,《二十四孝圖》則因為向來討厭它,沒有收集,直到后來要研究它,這才買到了什么《百孝圖》等。上邊忘記說,家里原有藏書中間有一部任渭長畫的《於越先賢像傳》和《劍俠傳圖》,在小時候也覺得它畫得別致,很是愛好。這之后轉入各種石印畫譜,但是這里要說的先是一冊木刻的,名叫《海仙畫譜》,又稱《十八描法》,著者姓小田,乃是日本人,所以這書是日本刻印的。內容只是十八圖,用了各種衣褶的描法如柳葉描棗核描等,畫出狀如羅漢的若干模型來。當時為什么要買這冊畫譜,這理由完全記不得了,但是記得這一件附帶的事情,便是此書的價錢是一百五十文,由我們兩人和小兄弟松壽各出五十文錢,算作三人合買的。在那時節拿出兩角錢去買過《名物圖考》,為什么這一百五十文要三個人來合出呢?大概是由于小兄弟動議,愿意加入合作的吧。可是后來不知是因為書沒有意思,還是不能隨意取閱的緣故呢,他感覺不滿意,去對父親“告訴”了。伯宜公躺在小榻上正抽鴉片煙,便叫拿書來看,魯迅當初頗有點兒惶恐,因為以前買書都是瞞著大人們的。伯宜公對于小孩卻是很有理解,他拿去翻閱了一遍,并不說什么話,仍舊還了我們了。魯迅剛讀過《詩經》《小雅·巷伯》一篇大概給他很深的印象,因此他有一個時候便給小兄弟起了一個綽號,便是“讒人”。但是小兄弟既然還未讀書,也不明白它的意義,不久也就忘了。那本畫譜魯迅主張單給了小兄弟,合股的一百文算是扔掉了,另外去買了一本來收著,同一《海仙畫譜》所以有兩本的原因就是為此。
關于這小兄弟還有一件事,可寫在這里。魯迅在一九二五年寫有一篇小文,題曰《風箏》,后來收在《野草》里邊。他說自己嫌惡放風箏,看見他的小兄弟在糊蝴蝶風箏,便發了怒,將風箏的翅骨折斷,風輪踏扁了。事隔多年之后,心里老覺得抱歉似的,心想對他說明,可是后來談及的時候,小兄弟卻是什么也不記得了。這所說的小兄弟也正是松壽,不過《野草》里所說的是“詩與真實”和合在一起,糊風箏是真實,折斷風箏翅骨等乃是詩的成分了。松壽小時候愛放風箏,也善于自糊風箏,但那是戊戌(一八九八)年以后的事,魯迅于那年春天往南京,已經不在家里了。而且魯迅對于兄弟與游戲,都是很有理解,沒有那種發怒的事,文章上只是想象的假設,是表現一種意思的方便而已。松壽生于光緒戊子(一八八八),在己亥庚子那時候剛是十二三歲。
七 影寫畫譜
我們把新書與畫譜分開了來說,其實這兩者還只是一件事。新書里也包含著畫譜,有些新印本買得到的,就買了來收藏,有些舊本找不到,便只好借了來看,光看看覺得不夠,結果動手來影畫下來。買到的畫譜,據我所記得的,有《芥子園畫傳》四集,《天下名山圖詠》《古今名人畫譜》《海上名人畫稿》《點石齋叢畫》《詩畫舫》《晚笑堂畫傳》木版本尚有流傳,所以也買到原本,別的都是石印新書了。有幾種舊的買不到,從別人處借了來看,覺得可喜,則用荊川紙蒙在書上,把它影寫下來。這回所寫的比以前《蕩寇志》要進一步,不是小說的繡像,而是純粹的繪畫了。這里邊最記得清楚的是馬鏡江的兩卷《詩中畫》,他描寫詩詞中的景物,是山水畫而帶點小人物,描起來要難得多了。但是魯迅卻耐心地全部寫完,照樣訂成兩冊,那時看過的印象覺得與原本所差無幾,只是墨描與印刷的不同罷了。第二種書,這不是說次序,只是就記憶來說,乃是王冶梅的一冊畫譜。王冶梅所畫的有梅花石頭等好些種,這一冊是寫意人物,畫得很有點別致。這里又分上下二部,上部題名“三十六賞心樂事”,圖樣至今還覺得很熟悉,只是列舉不出了,記得有一幅畫堂上一人督率小童在開酒壇,柴門外站著兩個客人,題曰“開甕忽逢陶謝”,又一幅題曰“好鳥枝頭自賞”。在多少年之后我見到一部日本刻本,這《賞心樂事》尚有續與三續,魯迅所寫的大概是初版本,所以只有三十六事,作為上卷,都是直幅,下卷則是橫幅,性質很雜,沒有什么系統。所畫都是人物,而簡略得很,可以說是一種漫畫,上卷則無諷刺意味,下卷中有一幅畫作乞丐手牽一狗,狗口銜一瓢向人乞錢,題詞首一句云“丐亦世之達人乎”,惜下文都忘記了。第三種所畫又是很有點特殊的,這既非繡像,也不是什么畫譜,乃是一卷王磐的《野菜譜》,原來附刻在徐光啟的《農政全書》的末尾的。《野菜譜》原是講“荒政”的書,即是說遇到荒年,食糧不夠,有些野菜可以采取充饑,這一類書刻本難得見,只有《野菜譜》因為附刻關系,所以流傳較廣。這書還有一樣特色,它的品種雖是收得比較少些,但是編得很有意思,在每一幅植物圖上都題有一首贊,似歌似謠,雖或有點牽強,大都能自圓其說。魯迅影寫這一卷書,我想喜歡這題詞大概是一部分原因,不過原本并非借自他人,乃是家中所有,皮紙大本,是《農政全書》的末一冊,全書沒有了,只剩此一冊殘本,存在大書櫥的亂書堆中。依理來說,自家的書可以不必再抄了,但是魯迅卻也影寫了一遍,這是什么緣故呢?據我的推測,這未必有什么大的理由,實在只是對于《野菜譜》特別的喜歡,所以要描寫出來,比附載在書末的更便于賞玩罷了。
魯迅小時候喜愛繪畫,這與后來的藝術活動很有關系的,但是他的興趣并不限于圖畫,又擴充到文字上邊去,因此我們又要說一說他買書的事了。這回他所要買的不再是小孩們看了玩的圖冊,而是現今所稱祖國文學遺產的一部分了。上文我們說到合買《海仙畫譜》,大概是甲午(一八九四)年的事情,那么這里所說自然在其后,當是甲午乙未這兩年了。小說一類在小皋埠“友舅舅”那里看了不少,此時并不熱心追求,所注意的卻是別一部類,這比起小說來雖然也算是“正經”書,但是在一心搞“舉業”,即是應科舉用的八股文的人看來,乃是所謂“雜學”,如《儒林外史》里的高翰林所說,是頂要不得的東西。但是在魯迅方面來說,卻是大有益處,因為這造成他后來整理文化遺產的基礎與輯錄《會稽郡故書雜集》《古小說鉤沉》,寫《中國小說史略》等,都是有關系的。他的買書時期大約可以分作兩段,這兩年是第一段,正是父親生病的時期,第二段則是父親死后,伯宜公歿于丙申(一八九六)年九月,所以計算起來該是丙申丁酉的兩年,到了戊戌三月魯迅便已往南京去了。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總之是父親病中這一段里吧,魯迅從本家那里,可能是叔祖玉田,也可能是玉田的兒子伯?,借來了一部書,發生了很大的影響。這是一部木版小本的《唐代叢書》,在叢書中是最不可靠的一種,據后來魯迅給人的書簡中說:“所收的東西大半是亂改和刪節的,拿來玩玩固無不可,如信以為真,則上當不淺也。”但引據固然不能憑信,在當時借看實在原是“拿來玩玩”的意思,所以無甚妨礙。倒是引起讀書的興味來,這一個用處還是一樣的。那里邊所收的書,看過大抵忘了,但是有一兩種特別感覺興趣,就不免想要抄它下來,正與影寫畫譜是同一用意。我那時年幼沒有什么知識,只抄了一卷侯寧極的《藥譜》,都是藥的別名,原見于陶谷的《清異錄》中。魯迅則選抄了陸羽的《茶經》,計有三卷,又陸龜蒙的《五木經》和《耒耜經》各一篇,這便大有意義,也就是后來大抄《說郛》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