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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追憶朱自清

第一輯 親屬懷思:匆匆而去,背影長留

陳竹隱[1]

身世 事業

朱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紹興,生于1898年11月22日。原名朱自華,號實秋,名字含有“春華秋實”之意。由于三代人定居揚州,所以自稱“揚州人”。他的祖父為人謹慎,在江蘇東海做了十多年的承審官。父親朱鴻鈞,字小坡,母親周氏。當時都隨祖父在東海任所。佩弦出生于東海,由于兩兄幼殤,他就成了長子長孫,備受家庭寵愛,小時在耳上還佩戴著金質的鐘形耳環。他們兄妹共4人。佩弦幼年在家由父母啟蒙課讀,后在私塾讀經書、古文、詩詞等。由于他聰明好學,所以很快就學通了國文,又在旅揚公學學了英文。他從江蘇省立第八中學畢業時,還得到了品學兼優的獎狀。在校時,他非常喜歡文學,立志做文學家。1916年,他考入了北京大學預科。次年寒假,他回揚州,遵父母之命與揚州名醫武威三先生的女兒武鐘謙結婚。

佩弦的祖父母去世后,家境便一天不如一天,經濟上很拮據。父親雖然做著官,但一直廉潔自守,沒有積蓄,所以給祖母辦喪事都要借錢。佩弦20歲時,看到家里的經濟狀況,覺得按部就班地讀書是有困難的,于是決定跳班投考北京大學本科,并改名朱自清,字佩弦。1918年,他考入了哲學系。這時,他們家中常常借錢供孩子們讀書。一直到佩弦畢業做事了,家里還欠著幾千元的債,都是后來一點點還的。這樣的景況使佩弦對窮苦人的生活有體會,并富有強烈的同情心。

在北京大學就學期間,正值古老的中國社會發生大變革的時代。佩弦在新思潮的鼓舞下,參加了有偉大歷史意義的五四運動,并與著名的共產黨人鄧中夏建立了友誼。他參加了《新潮》雜志的編輯工作,不斷在學生辦的周刊上發表新詩,翻譯外國文學作品,提倡新文化運動。新思想點燃了佩弦心中的火,詩的激情在他心中翻騰,他以滿腔熱情投入了新文化運動。與此同時,他發憤攻讀,三年內修完四年的課程,于1920年提前畢業了。

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佩弦覺得文學可以用來抒發自己的感情,可以揭露社會上的不合理現象,可以啟發教育人民,文學可以救國。由于他對文學的特殊愛好,他很快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佩弦畢業后,曾先后在杭州第一師范、江蘇省立第八中學、中國公學、浙江省立第六師范、浙江省立第十中學、溫州十中、白馬湖春暉中學、寧波四中任教五年多。佩弦的教學工作十分繁忙,有時奔波于兩校兼課。他雖對教書生活有時不滿意,但對教學卻十分嚴肅認真,從不遲到早退。課堂上總是滔滔不絕地講,甚至滿頭大汗。他對學生管教很嚴,但與學生關系卻很融洽。他經常鼓勵學生多讀多寫白話文,學生也常到他的住所去交談。在溫州時,他把新文藝的火種帶到了那里,溫州中學各年級的學生都爭著要求他教課。他要求學生交作業不許誤期或敷衍,甚至對學生作業格式都有具體規定:作文本第一頁要空下來,把一學期作文題目依次寫下,并注明起訖頁數,以便查閱。而他自己則不僅認真及時地批改學生的作業,還細心熱情地批改學生們在課外所寫的大量不成熟的作品。

這期間,佩弦也時常與文學研究會成員俞平伯、葉圣陶、劉延陵等先生討論新詩問題、民眾文學問題。又創辦了《詩刊》,并不斷發表新詩,以提倡新文化運動。他在詩歌創作上下了很大功力,以抒發他的感受,歌頌光明,揭露黑暗。五四運動落潮后,佩弦思想有些彷徨,但強烈的正義感促使他排除一切困擾,努力振作起來。1923年3月10日,他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了長詩《毀滅》,用“我要一步步踏在泥土上,打上深深的腳印!”的詩句,表現了自己要腳踏實地前進的決心。他又寫了《贈友》一詩,歌頌了“要建紅色的天國在地上”的共產黨員。他為五卅慘案作《血歌》一首,痛斥了帝國主義的暴行。佩弦用他的詩歌為正義吶喊。與此同時,佩弦的詩歌和散文在藝術上也都達到了新的高度。長詩《毀滅》引起詩壇的注意,得到了很高的評價;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被評為“白話美術文的模范”。他以認真教學、勤奮寫作,將自己獻給了青年,獻給了新文學事業。

1925年,佩弦經俞平伯先生推薦,到北京清華大學教授中國文學。佩弦從此便一生就任于清華大學。

當時的北京,舊文學的市場很廣,書店里出售的都是舊文學書籍。佩弦認為應該開發新文學園地,擴大新文學市場,使新文化大眾化。他與俞平伯先生等十人商議決定,每人出一份錢開一個“景山書店”,專門出售新文學書籍、刊物,并請了一個人專門負責經銷工作,書店的收入就維持這個人的生活。而出股的十個人都沒有收入,純粹是為推廣新文學盡義務。當時,佩弦他們就是這樣為新文學開拓道路的。

1926年,奉系軍閥在日本帝國主義的支持下,進逼關內,馮玉祥率領的國民軍同奉軍作戰,日本帝國主義公開援助奉軍,派軍艦駛入我大沽口,炮擊國民軍。國民軍開炮還擊,日本帝國主義卻聯合美、英等七國公使,提出無理條件,并在天津附近集中各國軍隊,準備將武裝干涉升級。3月18日,北京的工人、學生為抗議帝國主義侵犯我國主權,在天安門廣場舉行群眾大會。會后舉行了游行示威,并到執政府門前去請愿。佩弦也與清華大學學生一起,親身參加了這次集會,參加了游行請愿;目睹了在執政府門前打死了40多人,重傷200余人的“三一八”慘案。回來后,他以極端憤怒的心情寫成了《執政府大屠殺記》一文,詳細地敘述了慘案發生的事實經過,直言痛斥反動政府的暴行。他寫道:“這回的屠殺,死傷之多,過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槍彈’,我們何以間執別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執政府之前,光天化日之下,屠殺之不足,繼之以搶劫、剝尸,這種種獸行,段祺瑞等固可以行之而不恤,但我們國民有此無臉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這正是世界的恥辱呀!”在這篇文章中,佩弦還表達了對學生英勇不屈精神的真誠欽佩,并深刻地剖析了自己的“怕”的心理。這不僅表現了他的誠樸正直,而且也說明他在斗爭中變得勇敢了,在兇惡的敵人面前站了起來。

在這次慘案中,清華學生韋杰三慘遭殺害。佩弦很是痛心,寫了《悼韋杰三君》一文。

1927年,蔣介石背叛革命,大批屠殺共產黨人。時局劇烈動蕩。這時,有人投敵高升,有人無恥出賣,有人膽怯害怕,有人脫逃頹廢……面對著這樣的大動亂,佩弦在苦悶、在思索。他知道“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種惶惶然”。而他沒有那樣做,小資產階級的階級局限,以及對妻子兒女的顧念,使他沒有像有些人那樣去戰斗;但強烈的愛國心和正義感,也使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他追求光明,他潔身自好。他像荷花那樣出淤泥而不染,并用這種“自清”精神啟發人們。在這種心情下,他寫了《荷塘月色》。此時,他還致力于古典文學的研究,在學術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績。

1929年,佩弦的夫人武鐘謙病逝了。他很悲痛,寫了《給亡婦》一文,來寄托哀思。

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帝國主義進一步侵略中國,并企圖一步步滅亡中國。在這國難當頭,民族矛盾日益尖銳的時刻,佩弦又振作起來。他一步步地踏著一條無盡的然而實在的路前進著。

婚事 家庭生活

我家世代書香門第,原籍廣東,但從高祖起就遷到四川了。我父親排行第二,名叫陳正新。我母親生了12個孩子,僅靠父親教些散館及在估衣鋪工作的收入來維持,生活是很清苦的。當時四川女孩子念書的很少,而我家比較開明,不僅男孩子能念書,女孩也都讀書識字。

我出生于1903年5月,在兄妹中排行最小。我從小是三姐教識字,8歲進私塾,長大一些后,父親就不讓出去念書了。那時,我哥哥們常把買到的《小說月報》《東方雜志》等帶回家,我便也在讀書中得到長進了。

我16歲時母親病逝,一百天后,父親由于憂傷與貧困也去世了。父親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他一生好義,肯幫助人,從不趨炎附勢,這種潔身自好和清高的思想對我影響很大。

父母病逝后,我便考入了四川省立第一師范學校,開始了離開家庭獨立學習的生活。在省一女師我學習了數學、物理、化學,也學習了《左傳》《禮記》《易經》及古詩詞。學校濃厚的學習風氣,嚴格的學習要求,打下了我堅實的學習基礎。當時我受新思潮的影響,認為女子要獨立生活,不要依附男子。于是從一女師畢業后,我便與廖書筠等三個女同學離開成都到青島去報考電話局女司機(女接線員)。在那兒工作了一年多,覺得還應該去學習,于是到北京考取了藝術學院。從北京開始了“工筆畫”的學習生活。

在藝術學院,我曾受教于齊白石、蕭子泉、壽石公等先生。學習了哲學、美術史、古文、昆曲等課程,并接觸了進步學生,參加了一些進步活動,還拜見了革命前輩李大釗先生。

經過四年的學習生活,我這樣一個從小受封建教育,又在時代的洪流中接受新思潮洗禮的女學生,懷著對新生活的向往,從藝術學院畢業了。我先在第二救濟院工作,強烈的正義感使我憎恨那位校長克扣孤兒口糧的卑劣行為,因此,便辭去了這一工作。而后便一邊教一個姓沈的太太學畫,一邊到我的老師浦熙元那兒學習昆曲。

我與佩弦的相識是在1931年。那時,因為我常到浦熙元老師那兒去參加“曲會”。老師看到我一天天長大了,北京也沒親人,便很關心我的婚事。他就與當時清華大學中文系導師葉公超談起我,并請他幫忙。這一年4月的一天,浦老師帶我們幾個女同學到一個館子去吃飯,安排了我與佩弦的見面。陪坐的還有兩位清華大學教授。那天佩弦穿一件米黃色的綢大褂,他身材不高,白白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顯得挺文雅正派,但腳上卻穿著一雙老式的“雙梁鞋”,又顯得有些土氣。席間我們很少講話。回到宿舍,我的同學廖書筠就笑著說:“哎呀,穿一雙‘雙梁鞋’,土氣得很,要我才不要呢!”當時我卻不以為然。我認為在那紛亂的舊社會,一個女子要想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建立一個和睦幸福的家庭并不容易,我不仰慕俊美的外表、華麗的服飾,更不追求金錢及生活的享受,我要找一個樸實、正派、可靠的人。為這我曾堅決拒絕了一個氣味不投而家中很有錢的人的追求。佩弦是個做學問的人,他寫的文章我讀過一些,我很喜歡。他的詩歌與散文所表現的深沉細膩的感情,所描繪的一幅幅恬靜、色彩柔和的畫面,以及那甜美的語言,都使我很受感動,我很敬佩他,以后他給我來信,我也回信,于是我們便交往了。

那時我正住在中南海,佩弦常常進城來看我,我們共同游覽瀛臺、居仁堂、懷仁堂;有時共同漫步在波光瀲滟的中南海邊,有時清晨去釣魚。一次我居然釣到一條半尺長的魚,還請佩弦喝了魚湯。佩弦是個不茍言笑、做文章非常認真的人,他常常把他的文章讀給我聽,有時為了一個字仔細推敲,征求我的意見。我逐漸體味到他寫文章真是嚴謹認真呀!一次佩弦拿來一篇清華學生考試的詞句古奧的文章讓我讀,我還真讀準了句讀呢。我心里很得意,佩弦也很高興。我們的戀愛生活沒有卿卿我我的纏綿,但都是傾心相待。佩弦話雖不多,卻使我感到誠懇,實實在在地關心我。

當我知道佩弦在揚州老家還有6個孩子的時候,心里也有過矛盾和斗爭。我那時才24歲,一下子要成為6個孩子的媽媽,真不可想象!一時我很苦惱。要好的朋友勸我說:“佩弦是個正派人,文章又寫得好,就是交個朋友也是有益的。”是的,我與他的感情已經很深了。像他這樣一個專心做學問又很有才華的人,應該有個人幫助他,和他在一起會和睦與幸福的。而6個孩子又怎么辦呢?想到6個失去母愛的孩子多么不幸而又可憐!誰來照顧他們呢?我怎能嫌棄這無辜的孩子們呢?于是我覺得做些犧牲是值得的。1931年我便與佩弦訂婚了。

一個月后,佩弦便到歐洲去游學了,他要去考察歐洲的文學、戲劇、詩歌,以便更好地提倡新文學。在國外,他仍很關心國家的事情,尤其是“九一八”事變后,他終日憂心忡忡,在給我的信中一再寫到他自己焦慮的心情。他聽到有人說中國沒希望了就很憤慨。他認為中國只是政府不行,只要有好的政府,讓有能力的人秉政,中國就會好起來。

1932年7月,佩弦由威尼斯回國,我到上海去接他。那時的北京人結婚流行坐花車,穿披紗禮服,禮節很多,而上海比較開明,于是我們就決定在上海結婚。我們用當時上海最新式的簡便方法舉行了結婚典禮;事先發個結婚帖子。8月4日那天,請了文藝界的一些人士,我記得有茅盾、葉圣陶、豐子愷等人,在一個廣東飯館聚會了一次。飯罷,我與佩弦便回到了旅館。我們沒有那羅曼諦克的浪漫史,我們就是這樣樸素而又真誠地相愛并結婚了。

佩弦是個非常勤奮的人。我們度蜜月時,他帶著旅途回來的疲倦,就開始了緊張的寫作生活。為了他能安安靜靜地寫,我們特意住在普陀一個小寺院里。此后,我們共同生活的17年的時間里,佩弦從沒放松過一分一秒。他的作息時間安排得很嚴格,早晨起床做早操,冷水擦澡、洗臉,漱口時就把書放在洗臉架上看,然后喝一杯牛奶就到圖書館去。中午回家吃飯,飯后看報。圖書館一開門便又去了。吃罷晚飯,還要去圖書館,直到閉館才回家。進家門便又擺上東西寫,一直到11點休息。除了生病,我從未見他11點前睡過。我常勸他中午休息一會兒,他也不聽。他一輩子吃飯都是大口大口地很快地吃,生怕耽誤時間。時間對他比什么都寶貴,正如他自己所寫的:“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你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么一去不復返呢?”他真是抓緊匆匆來去的分分秒秒讀呀,寫呀!連我們每天說話的時間都很少。剛結婚的時候我覺得有些苦惱,但漸漸看到他對事業的熱愛,看到他不斷發表作品,想到他對學生、對文學的貢獻,常常為他的精神所感動,我想我應該支持他,我也要為他事業的成功付出代價,所以我便把家務事都承擔起來,讓佩弦更好地去研究學問。

婚后,我們回揚州去看望了父母孩子,佩弦對揚州很有感情,那里的一山一水他都熱愛,尤其留戀揚州的瘦西湖。他曾帶我和孩子一起逛瘦西湖、平山堂。那天佩弦很高興,津津有味地給我們介紹湖山及各處的風景,說得那么生動,使人覺得真像是在詩畫中一樣。看到他那么高的趣致,我不禁笑著說:“我看過一篇叫《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的文章,把那兒寫得那么美,其實不過是一灣臭水。真是文人哪,死人都說得活!”佩弦說,“喂!不要當面罵人呀!”我們都開心地笑了。佩弦對揚州的一切都感到親切。連揚州的飯食都非常喜愛,尤喜揚州的葷菜“獅子頭”。在揚州,我還與佩弦一起到他前妻的墳上掃墓。我感到佩弦的感情是那么深沉、那么熾熱。他是一個很富于感情的人。

返回清華大學后,我們住在北院9號。那時清華大學規定教授太太不能在清華工作,主要是禁止家屬參預學校的事,我便想去城里教書。但是當時由于教育經費都被挪用了,各個學校都發不出薪水,“女子文理學院”倒還發些錢,但我掙的錢連應酬都不夠,無奈只好不工作了。

佩弦這時擔任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工作很忙,一邊擔任教學工作,講授三門課程,一邊從事寫作,為了探索新文學的道路,使新文學大眾化,他還深入到下層老百姓中間,了解大眾要求,學習民間語言。有一次他帶我一起到劈柴胡同的茶社去聽劉寶全的京韻大鼓。那天我們聽了劉寶全唱的《西廂記》,還買了《劉唐下書》的唱片。佩弦還常常自己去聽。他是想從民間文學中吸取些經驗,研究新詩大眾化問題。佩弦就是這樣,千方百計地為提倡新文學而努力著。

婚后第二年,我們便把兩個孩子從揚州接到北京來了。對孩子的教育問題便成為家庭中的一件大事。事先佩弦便與我商量好,對孩子的教育雙方取齊,就是有不同的看法也不要當著孩子說,要事后再商量。這一條約束使我們避免了一些矛盾,并使家庭一直很和睦。

兩個孩子都是在城里讀書,住在學校,在生活上不搞特殊,在思想品德上鼓勵他們進步。女兒本來在教會學校讀書,因為參加反對成立“冀察政務委員會”的游行,被學校不掛牌除名了。當校方把我和佩弦找去時,我們未責孩子就將她轉學了。記得抗戰勝利回北平后,我們的一個孩子在中學念書。一個好心朋友對我說:“這孩子在學校活動得很,思想太左,你要注意管管他,現在太危險啊!”佩弦知道后對我說:“左,左才是中國的出路,是青年人的出路!這樣烏七八糟的政府,不叫孩子左,難道還叫孩子右嗎?”孩子做得對我們就支持,在家里我們一直是鼓勵孩子前進的。

那時我們的生活很儉樸。佩弦的收入要寄一半給揚州,我們留用一半。所以每逢給孩子們交學費時,都要借一個月的薪水。佩弦待人很寬厚,每次讓當差發信時,如里邊有他的私人信件,都要給當差一些錢。他對人也很謙和,平時在路上遇到清華的工友他都打招呼。工友幫他做了什么事,他都很客氣地說:“勞駕!謝謝!”他認為一個人有志持志,有力持力,用腦用體,各有貢獻,沒有一點教授的架子。所以清華的老工友都說:“朱先生可好啦!”他在家里與孩子們相處也沒有尊長的架子,有時讓孩子倒杯水都說:“勞駕!”后來還是我講:“讓孩子們做事不要這樣說,顯得都沒有父子感情了。”這樣他才慢慢改了。

佩弦是個感情內向的人,平日話不多,但內心是很熱的。他不僅牽掛著自己的妻子兒女,而且時時關心著國家的命運,關心他的學生。1935年冬天,北京爆發了有名的“一二·九”運動。12月16日,北京3萬多學生舉行了大規模的示威游行,反對日本帝國主義進一步侵略華北,反對冀察政務委員會的成立。頭天夜里,佩弦對我說,他擔心學生又要流血。想起過去反動政府的種種暴行,他很為學生的安全憂慮。但是他痛恨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他認定學生的行動是愛國的、正義的。第二天,他便同學生一道進城參加了游行。當聽說許多學生在城里受傷時,他深感反動政府的殘酷,很難過。

后來,佩弦還到百靈廟去慰問抗日部隊,途中,認識了后來成為黨的負責干部的一位共產黨員,回來便對我說:“看來,這個青年人可能是共產黨員。他很有見解,中國要強起來,還要依靠這樣的青年;要這樣,才是真有作為的青年。”佩弦從這位青年的身上看到了中國的希望,我們也正是懷著這種希望,度過了八年艱苦的抗戰生活的。

共同的生活,使我深深地感到佩弦的愛是廣博的,他愛自己的事業,為此他一生精雕細刻,鍥而不舍;他愛自己的故鄉,無論走多遠都懷念著它;他愛自己的親人,是那樣質樸、摯誠;他愛自己的學生,為他們的安危焦慮不安。他的感情像一池深深的潭水,沉靜而深邃。

八年離亂

1937年7月7日,抗日戰爭終于爆發了。中國人民經歷了八年的艱苦抗戰,我們的生活也是顛沛流離、極不安定的,但這卻使佩弦更加振奮了,他隨著戰爭的形勢而憂喜,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

抗戰初期,有個名叫“三室三良”的日本文化特務到清華做研究生。這個人時常請客,校長、院長、系主任、知名人士他都請過。每逢請客時,佩弦總是推說有事,一次也不去參加。一天,三室三良又請他,并說:“你哪天沒事就哪天請,下禮拜沒有事吧?”結果到了請客那天,佩弦找了一輛車,把全家人都拉到大覺寺去看玉蘭花了。這樣就得罪了這個日本人,后來一個人告訴我說:“竹隱,日本人可注意佩弦了。”北京淪陷后,梅貽琦校長帶一些職員南下長沙,不久來電報叫佩弦也去,于是佩弦馬上南下了。走的那天,他戴著一副眼鏡,提了一個講課用不顯眼的舊皮包,加上他個子也不高,沒有引起日本人的注意,總算躲過了日本人的搜查。

佩弦南下到長沙,主持由清華、北大、南開三校組成的“長沙臨時大學”中國文學系。此校后又改為“西南聯合大學”遷到云南蒙自,以后又遷到昆明。抗戰的第二年,我也隨清華、北大的一部分家屬離開北京南下。

那時日本人的吉普車在城里橫沖直撞。在告別北京時,我差一點叫日本人的車撞上,結果我坐的三輪車翻了,車夫受了傷,我的腳也蹩了,我就是一瘸一拐地啟程南下的。在南下的船上,我們還遇到日本人的搜查。日本兵把全船的人都轟到甲板上,排成一隊,挨個檢查。他們認為可疑的人便用裝水果的大蒲包把頭一裹就拉走,完全不由分說。看著這蠻橫的情景,真使人體會到亡國的痛苦。

船快到越南的海防時,又遇到了臺風。大風大浪打得船上下顛簸。大家都翻腸倒肚地吐呀,吐呀!放在格子里的暖瓶全被摔碎了,人也根本無法躺在床鋪上。我的大女兒在隔壁艙房里邊吐邊哭喊著:“娘啊!我冷啊,冷啊!”而我身邊還有兩個小孩子,我在艙里死死用兩手抓住欄桿,用腳抵住艙壁,擋著兩個孩子不讓他們掉下來。聽著隔壁女兒的哭喊聲,我心里真是難受極了。大風浪整整折磨我們一夜,第二天風浪小了,可廚房里的盤碗餐具都打碎了,大家都只好餓肚子。

船到海防靠了岸,佩弦等人都已在那兒焦急地等著我們了。那地方風景可真美呀!到處都是綠樹,綠葉中間花兒是那么紅,紅得艷極了。可那時越南是法國殖民地。這美麗的土地是在殖民主義者鐵蹄的踐踏下,越南人也飽嘗著亡國的痛苦。越南老百姓連房子開個窗戶都要經過法國人批準。在碼頭上,窮苦的搬運工人為了生活拼命地搶著搬行李。在旅館里,法國有錢的人常常用鞭子抽打這些窮人。佩弦有時見到這情景,便氣憤地制止說:“你不要抽他,他是中國人!”佩弦還很動感情地對孩子們講:“我們要亡了國,也會像他們那樣!”

佩弦的心與抗戰的局勢是緊緊相連的,他為中國的抗戰而振奮。在“七七”抗日戰爭兩周年時,他寫了短文《這一天》,熱烈地歌頌抗戰。他寫道:“我們驚奇我們也能和東亞的強敵作戰,我們也能迅速地現代化,迎頭趕上去。世界也刮目相看,東亞病夫居然奮起了,睡獅果然醒了。從前只是一大塊沃土、一大盤散沙的死中國,現在是有血有肉的活中國了。”他對抗戰抱著極大的希望,他相信中國會有光榮的將來,他認為“新中國在血火中成長了”。他聽說共產黨收復失地,情緒可高了。佩弦的樂觀情緒和自信心與當時的一些失敗主義者的表現成了鮮明的對比。

佩弦對當時國民黨的“不抵抗主義”和掩蓋事實真相的手段很氣憤。他曾為《云南日報》寫過一篇社論,題目是《新聞用字之巧妙》,抨擊所謂“有計劃的撤退”的報道。國民黨當局把不戰就逃跑說成是“我軍有計劃地撤退轉移”,說成是“為了更好地有計劃地進攻”,佩弦一針見血地指出這種報道不真實,是國民黨封鎖消息的手段。

在云南蒙自和昆明的時候,日本飛機常常飛來轟炸,生活也很困難。但佩弦仍是兢兢業業地工作,每天夜里12點鐘以后才休息。對學生嚴格要求,對自己毫不放松。他工作起來乃是說到做到,一點也不容拖延。有一次佩弦得了痢疾,可是他已答應學生第二天上課發作文,于是他便連夜批改學生的文章。我勸他休息,他只是說:“我答應明天發給學生的。”他書桌邊放著馬桶,整整改了一夜作文,拉了30多次。天亮后,我看他臉色蠟黃,眼窩凹陷,人都變了相,而他卻臉都沒洗,提起包就去給學生上課了。抗戰勝利后,他病重時還提起這事說:“我的身體不行了,悔不該那次拉痢疾熬夜,使身體太虧了。”佩弦一輩子做事都是言而有信的。只要是他答應的事,過多長時間他都記得,多么艱苦都要做到,而且大事小事都一樣。記得我們剛結婚要回揚州老家時,他對我講:“回去可得磕頭呀!”我便笑著說:“好,到你們家磕頭可以,那你到我們家也得磕頭呀!”誰知這一句玩笑話佩弦卻記了近10年。抗戰時我們逃難到成都,他一到我姐姐家,便給祖宗牌位磕頭。我姐姐拉他說:“哎呀,不要磕頭。你穿的是西裝。”佩弦說:“以前說好的要磕頭。”他就是這樣認真的人。他對教學更是一絲不茍,認真負責,給學生改作文都是字字斟酌的。有一回他給一個學生的文章改了一個字,過后他又把那個學生找來說:“還是用你原來的那個字吧,我想還是那個字好。”抗戰期間,我們輾轉搬了幾次家,生活很不安定,住房也困難,但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佩弦安排出一間書房,讓他能安心讀書、寫作,從事他所喜愛的事業。

1940年,國民黨的統治更加腐敗,物價飛漲,民不聊生,一些人卻大發國難財。眼看著生活愈益艱難,沒辦法,我便帶幾個孩子回成都了。那時我又懷了小女兒,身體也很不好。一路上不斷遇到日本人的飛機轟炸。一天,在快到重慶的路上,忽然飛來大批日寇飛機,一下子天黑暗了。當時,卡車一停,別人都跳下車到路邊樹下躲了起來。我一個身體不靈活的女人,又拖著一個4歲多、一個6歲多的孩子,怎么下得去呢?孩子們嚇得直哭,喊著:“媽媽,我們怎么辦呢?”我真是萬般無奈,只好安慰孩子:“不怕,有媽在,他們不敢炸。”幸而那天沒掃射,我們才得以活了下來。

佩弦一個人留在昆明,生活貧困,飲食低劣,加上他仍是拼命地工作,就生了胃病,常常嘔吐。人也日漸憔悴了,雖然才40多歲的人,但頭發已經見白,簡直像個老人了。1942年冬天是昆明十年來最寒冷的一冬。佩弦的舊皮袍已破爛得不能穿了,他又做不起棉袍,便趁龍頭村的“街子”天,買了一件趕牲口人披的便宜的氈披風,出門時穿在身上,睡覺時當褥子蓋著,仍舊不斷地著書、寫文章。

隨著形勢的緊迫,成都的生活費用也一天天上漲了。成都的窮苦人餓得沒有飯吃,只好一群一群地起來“吃大戶”。這慘痛的情景給佩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論吃飯》一文中,佩弦寫出了自己對窮苦人的深切同情。這時佩弦的錢要分往昆明、揚州、成都三處花。我們的生活更窘迫了。有時,我只好一天吃兩頓飯。但佩弦每次回成都,我都要盡力把生活安排得好一些,飲食調配得可口一些,使他衰弱的身體得到些補養和休息。所以他每次從成都回昆明,同事們都說:“朱自清總是很瘦弱地回去,白胖白胖地回來。”聽到這樣的話,我心里也得到了極大的安慰。1944年,四川麻疹流行,我的三個孩子都一齊病了,小女兒住了醫院。我往來于醫院與住家之間,照顧著三個孩子。多虧朋友們的幫助,孩子們才得脫險,我的身體卻垮了。佩弦在昆明非常惦念家里的情況,想回成都又沒路費。后來還是徐紹谷說:“你拿點東西我給你賣了。”結果賣了一個硯臺、一幅字帖,朋友們湊了些錢,才買了飛機票回來。那天正是我的生日,見他回來了,心里真是高興得很。因為孩子病時,他的胃病也犯了,腳都腫了。我想到“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老話,正放心不下呢!

時局動亂,生活艱苦,但佩弦忍受著病痛和貧困,他認為抗戰第一,生活苦一點不要緊。只要抗戰勝利,什么問題都可以解決。所以他仍致力于做學問搞創作,埋首研讀。這一時期雖然他很少直接參加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民主運動,但他對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人民堅決抗戰,蔣介石對日妥協退讓、積極反共反人民的現實深有感觸。高度的正義感,使佩弦斷然拒絕了國民黨反動派高官厚祿的收買和拉攏,躲開了國民黨在昆明的“司令”“要人”的拜訪,不與他們同流合污。他在那些趨炎附勢、巴結官場的文人面前,在那些對抗戰悲觀失望的頹廢文人面前,高潔地站立著。他已經開始認識到應該選擇好道路。他曾對我說:“以后中間路線是沒有的,我們總要把路線看清楚,勇敢地向前走去。這不是簡單容易的事,我們年紀稍大的人也許走得沒有年輕人那么快,但是,就是走得慢,也得走,而且得趕著走。”這是佩弦思想明確轉變的初期。

清貧氣節

1945年8月,日本帝國主義投降的消息是深夜傳到我家的。那天佩弦正在成都,聽到鞭炮聲才知道我們終于勝利了,他興奮地走到大街上和老百姓一起狂歡了一夜。回來后,他很擔心地對我說:“勝利了,可是千萬不能起內戰。不起內戰,國家的經濟可以恢復得快一些,老百姓可以少受些罪。”

中國人民經歷了千辛萬苦的八年抗戰生活,多么渴望和平安定啊!但蔣介石卻在美帝國主義的支持幫助下發動內戰,對人民橫征暴斂,對民主運動殘酷鎮壓。1945年12月1日,幾百名國民黨軍人和特務用棍棒、短刀、手榴彈鎮壓要求民主、反對內戰的學生,造成了有名的“一二·一”慘案。這件事使佩弦進一步認識了國民黨的反動面目,他親自到西南聯大的靈堂向死難的四烈士致敬。1946年7月,李公樸、聞一多先生相繼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的事實,使佩弦覺醒了。聞一多先生是佩弦多年同事和摯友,聞先生的死使他特別感到悲痛和激動。他大聲責問:“此成何世界?”他雖已十多年不寫新詩了,但為此他寫成《挽一多先生》一詩。他熱烈地贊頌聞先生“是一團火,照見了魔鬼,燒毀了自己!遺燼里爆出個新中國!”此時佩弦正在成都,他不怕特務要搗亂會場,毅然出席成都各界人士舉行的“李聞慘案追悼大會”,并做了報告,介紹了聞一多先生的生平,向國民黨提出了抗議。他的報告不但多次博得全場的掌聲,而且使聽眾紛紛落淚。佩弦的強烈的正義感,使他在國民黨的迫害面前挺起了胸膛。佩弦在給雷海宗的信中說:“一多的事我要負責。要出版他的著作,照顧他的家屬。”佩弦并在他最后幾年的時間里踐行了自己的許諾。

1946年10月,我們全家終于回到了闊別八年的北京。我們是非常喜愛北京的,在城里走一走、看一看,深感戰后的殘破不堪,窮人更多了。日本人走了,但國民黨的憲兵警察卻蠻橫地欺壓老百姓。有一次,我們看到他們毆打搶生意的三輪車夫,這不禁使我們聯想到在海防時看到的情景。佩弦很氣憤,他便高聲地喊:“你打他做什么!他是為了生活!”他也常常激動地說:“八年淪陷,難道他們還沒有吃盡敵人的苦頭嗎?”

在回到北京后的這幾年里,佩弦看到國民黨的統治越來越腐敗,看到社會那樣混亂黑暗,心情很不好。他這個從來不會感情沖動的人,變得很容易動感情了。他的思想感情已經進一步和人民的命運聯系在一起了。

1947年2月,佩弦在抗議當局任意逮捕人民的“十三教授宣言”上簽了名。此宣言在報上發表時,他的名字排第一個。國民黨特務也三次“光臨”我家,但佩弦一點也不怕。他沒有退卻,他堅定地站立著。那時,國民黨特務也常在清華園里逛,并常在清華抓人。每次抓人,佩弦都很為學生擔心,我們家也成為一些進步學生躲避抓捕的地方了。一次,佩弦犯胃病躺在床上,聽到外邊又在抓人,便很著急地對我說:“你注意聽著門,怕有學生要來躲。”我們在屋里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忽然響起了敲門聲,我馬上去開門,果然來了一個女學生,便躲在我家里。那時,還有一個進步學生要到解放區去,他來找佩弦借路費。當時我們手頭真是沒多少錢,但還是從保姆那兒借了點錢,湊了20元,送他走了。佩弦對進步學生也是很信任的,他曾介紹一個進步學生到通縣潞河中學教書。當時潞河中學行政上是被國民黨控制的。不久,這個學生就到解放區去了。后來就有人揚言:這個學生領了一個月的薪水沒工作就走了。佩弦聽到后,很生氣地說:“要是他領了一個月工資沒工作就走了,我賠錢。”他專門派居乃鵬去潞河了解情況,結果證明根本沒有這回事,原來是別人故意傷害他的。終于澄清了事實,批駁了謠言。佩弦的正義感和廣博的同情心,使他對相識的或不相識的人,都能伸出熱情援救的手。今年(1981年)9月24日我接到王志之同志的來信,信中寫道:“我在抗日同盟軍戰敗歸來,為了逃避叛徒的搜捕,未敢貿然進城,在清華園站下車,冒昧到府上投宿。朱自清先生并不嫌我蓬頭垢面,更不怕我‘犯上作亂’而受牽連,殷勤接待,加以掩護。”這封信使我想起了那天的情景:佩弦非常熱情地接待了他,嚴肅地傾聽他敘述山西的抗日救亡工作和沿途脫逃的情況;并一再囑咐我:“他是山西做地下工作的,沿途很辛苦。把床被準備得舒服點,我們要讓他好好休息一下。”由于這樣,幾乎國民黨每次抓人都有學生來我家躲避,其中有的人我們根本不認識,只是他們信任佩弦而來的。

過去也曾經有人幾次勸佩弦加入國民黨,他都嚴詞拒絕了,后來又有人拿來一張可以成為“特別黨證”的黨員表讓他填,他仍不加入。他向孩子借了通俗的革命宣傳的小冊子來看,還借來了艾思奇的《大眾哲學》看。他也曾多次和進步學生談話,非常細心地傾聽他們的見解。他對解放區作家趙樹理“與人民共同生活,打成一片”、為工農兵服務的作品,給予肯定的評價。他的思想在踏踏實實地追求著進步。

抗戰勝利后的生活仍是很艱苦的。國民黨濫發鈔票,物價一日幾漲。人民在饑餓和苦難中掙扎,教授階層的生活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我們家人口多,尤其困難。為了生活,佩弦不得不帶著一身重病,拼命多寫文章,經常寫到深夜,甚至到天明。那時家里一天兩頓粗糧,有時為照顧他有胃病,給他做一點細糧,他都從不一個人吃,總要分給孩子們吃。

這期間,佩弦進一步與中間道路劃清界限,拒絕了中間刊物《新路》的邀請,并在《知識分子今天的任務》的座談會上講道:“知識分子的道路有兩條:一條是幫閑幫兇、向上爬,封建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有這種人;一條是向下的。”向下就是向人民大眾,他正是沿著這后一條道路前進的。他在許多反對國民黨黑暗統治的宣言上簽過名。當時,他的病情已經很嚴重了,嘔吐很厲害,體重只有45公斤,醫生說應盡快動手術。1948年6月9日,北京的學生舉行了“反美扶日”的游行。佩弦以實際行動站在人民一邊,他在《抗議美國扶日政策并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簽了名。他拒絕了美國侮辱性的施舍,并且讓孩子立刻把配給證退了回去。他在日記中寫道:“此事每月須損失六百萬法幣,影響家中甚大,但余仍決定簽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應直接由己身做起,此雖只為精神上之抗議,但決不應逃避個人責任。”此時佩弦的身體已很虛弱了,臉色蒼白,脊背也更彎了,走路都需扶手杖了。但他的精神是偉大的,他在中華民族的敵人面前傲然挺立著。

這時佩弦仍常常參加各種集會,并發表演說。他要編輯《聞一多全集》,要編寫教科書,他要寫論白話文的文章,他還要參加招生及學生畢業的各種會議,要與同事們討論學術問題……有多少他熱愛的工作需要他去做呀!但他深感自己已體力不支,深感身體重要。當時他已不能到醫院去看病了,大夫來家看病時對他說:“營養全在菜里。”他便認真地遵照醫囑,大口地吃菜。雖然并不愛吃,但他仍是強迫自己吃下去。他在為生命的延續而掙扎著。為了完成《聞一多全集》,他在日日夜夜趕編著。他衰弱的身體已難以支持下去了。我特意在他的書房里支了一個行軍床,書桌邊放了一個痰盂。他要吐便吐,身體實在支持不住了,便在床上躺一會兒。在他有生之年,終于完成了《聞一多全集》的編輯工作,了結了自己的心愿。

1948年8月4日早晨4點多鐘,佩弦突然胃部劇烈疼痛,大口的嘔吐。送到北大醫院后,醫生立刻讓他住院,開刀做了手術。我非常著急,痛苦地守候在佩弦的身邊。三四天后,佩弦的神志清醒了,在病床上囑托研究院的試卷請浦江清先生評閱。他還囑告我:“有件事要記住,我是在拒絕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簽過名的,我們家以后不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面粉。”8月12日,佩弦病情突然惡化,昏迷不醒……他與世長辭了。是被黑暗統治逼死的!是被舊社會殺死的!

13日上午,佩弦的遺體在廣濟寺下院舉行了火葬。我與孩子們都感到無比悲痛,佩弦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的遺骨安葬于北京西郊的萬安公墓。

我的懷念

佩弦已經逝世30多年了,每當想到他的離去,我心里就很難過。他逝世時才51歲,正當壯年之時,正當勝利即將到來之時,卻被貧病折磨死了。如果他能看到我們從屈辱和災難的遺燼里爆出的富強的新中國,看到中華民族已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會怎樣的高興呀!如果他活著,他會更勤奮地工作,為新中國的教育事業,為人民文學事業做出新的貢獻。

毛主席曾說:“我們中國人是有骨氣的。許多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的人們,在美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面前站起來了,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怒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朱自清一身重病,寧可餓死,不領美國的救濟糧。”“我們應當寫聞一多頌,寫朱自清頌,他們表現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今天,回顧佩弦一生所走過的道路,他確實是有骨氣的,確實表現了我們中華民族的英雄氣概。他無限熱愛祖國,在祖國受外侮時,堅定地站在正義、人民一邊,無視一切個人得失,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作代價,表現出崇高的民族氣節。他雖是一個舊時代的知識分子,負著因襲的重擔,但他能在不斷的探索中求進步,努力跟上時代的腳步。他在劇烈動蕩的社會變革中,能由彷徨、苦悶到否定了中間道路,堅定了立場。對反動派的殘酷暴行,能擺脫“怕”的心理,進而積極熱情地支持進步事業,成為一名杰出的民主戰士。他作為一名教師、學者、文學家和詩人,對自己的事業是兢兢業業、鍥而不舍的。他寫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詩,編輯過的每一本書,都是他心血的結晶。他雖然抓緊生命的分分秒秒勤奮工作,仍是時時不滿意自己,即使在病重期間也從不寬容自己。他熱愛清華大學研究學問的氣氛。無論多高待遇的招聘都不能使他離開清華園。他一生克己奉公,老老實實。抗戰勝利后他從成都搬回北京,他把自己不急用的書,連同我的畫筆、顏料都賣的賣、扔的扔了,以便騰出兩個大書箱把學校的書都運了回來。他熱愛學校,熱愛自己的事業。

佩弦雖早已離去,但這些懷念時時在伴隨著我。現在我快80歲了,看到我們祖國在一天天繁榮強盛起來,心里無比高興。我也渴望早日看到臺灣回歸祖國,完成我們民族的統一大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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