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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窮則變

這一陣喧嘩,把樓上的西門博士也驚動了。他由屋子里罵出來道:“一百次坐轎子,就有一百次爭吵著轎價,什么樣子?今天我非……”隨了這話,他伸出頭來看了一看,只見另外有兩個女賓陪伴了太太回來,便不曾把話說完,嚇得將頭向里一縮。西門太太只當沒有聽到他的言語,口里喊著:“張太太、李太太,請隨我來。”樓梯板擂鼓也似一陣響著上了樓去。

亞男由屋子里趕出來,卻向這三位婦女的后影,呆看了一陣。雖然看不到這兩位婦女是什么臉子,卻見她們穿著花綢旗袍,短短地罩著淡黃或橘紅的羊毛線短大衣,紅綠色的高跟皮鞋,在光腿下越發引人注意。頭發燙著麻花絞兒,腦后披著七八綹,這便是新自上海流竄入內地的裝束。每人手上都有個朱紅皮包,上面鑲著白銅邊,雪亮,打人眼睛。亞男等她們全上去了,然后冷笑一聲道:“這就是抗戰時代的婦女!”亞英道:“我真不解她們也是這樣晝夜忙著,不知忙的是些什么!她們自己瞎忙不要緊,你知道要貽誤別人多少事!假如不是她們這里面的分子晚上也要活動,我們就不會受到這種損失。”區老太爺皺了眉頭,揮著旱煙袋道:“這話無討論的必要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各人檢點著自己現在最需要補充的是什么?”亞英聽到老太爺這個提議,并不感到什么煩惱,也沒有答復,卻昂起頭來,張口哈哈大笑。老太爺口銜煙袋,望了他,倒有些莫名其妙。

亞杰道:“不是我說話率直,事到如今,是個勸告的機會,我不能不說。我覺得二哥就是好講虛面子,以至于有許多事,都不能去做。若說到虛面子,那套被偷的西服作祟最大。于今沒有了這套漂亮的西服,走到馬路上,根本不像個有錢或體面人,反正是不行了,有許多不肯干的事,如今不能不干。譬如說,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要你在街上擺個香煙攤子,那就不大相稱。以現在穿的這身衣服而論,倒無所謂,做小生意的人,盡管有比你穿得還好點兒的。”亞英道:“真叫我去擺紙煙攤子?”亞杰道:“譬方如此說,最好你是犧牲身份。論這身份,并賣不了多少錢一斤。”亞英低頭坐著,好久沒有作聲,最后也突然把兩只破鞋穿起來,一挺身子就出去了。區老太爺連叫了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亞杰道:“他急了,少不得到朋友那里去想法子,隨他去吧。我們還得繼續奮斗。米是有了,早飯菜還沒有,我去買菜吧!”說著,由廚房里拿出個空籃子來。老太爺道:“買菜你有錢?”亞杰在衣袋里摸了一摸,抽出空手來,沒有作聲。老太爺到屋子里去,取出幾張鈔票來,交給區老太太道:“這是前天留下來買煙葉子的錢。”老太太道:“你的煙葉子,昨天就快完了,你不買煙?”老太爺道:“還吸什么旱煙?我戒了吧,吸煙也當不了一頓飯。亞杰,拿這個去買菜!”亞杰轉身走著道:“我不忍。”只說了這三個字,嗓子就硬了,眼圈兒紅了。老太太道:“你不把菜錢拿去嗎?”亞杰道:“可憐老太爺什么嗜好沒有了,吸袋葉子煙的錢,做兒女的也不忍分了他的。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一手揉著眼睛,低了頭走出去。

老太太本無所謂,被第三個兒子這兩句話說過,她想到這位老伴侶,做了一生的牛馬,做“等因奉此”的老秘書,做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國文教員,所有心血換來的錢,都做了這群兒女的教養費。抗戰以來,索性把故鄉破屋數椽、薄田數畝,一齊都丟了,不愿他兒女去受敵人的蹂躪,全家入川,他終于是為兒女吃苦。他要連葉子煙都不能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她比任何人要同情這位老伴侶。站著呆呆一想,心里一陣酸楚,益發拋沙般落下淚來。區老太爺當然明白區老太太是為了什么哭,便向她連連搖頭。

亞雄由屋里出來,向父母搖著手道:“好了,這件事不用再提了,丟了、破了、壞了的東西,回頭也不用回頭去看。要不,全家懊喪得半死不活,那偷衣服的賊,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給你送了回來。”這兩句話,倒是老兩口子聽得進的,各自垂了頭坐在堂屋椅子上,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手杖打得樓梯啪啪有聲,西門博士走了下來。到了堂屋里,向外面叫道:“老王,你們三個人都來。”三個轎夫由旁邊廚房里走出。西門德道:“我現在境況不好,玩不起轎班了。算算你們日期,差一個禮拜才滿月。但我也照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們。我也不說你們占了便宜,省了一個禮拜的伙食,那錢也很可觀。”說著在衣袋取出一疊鈔票,分散著三個人的工錢。然后昂頭長嘆了一口氣,在身后椅子上坐著,兩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懷里,默然不語。那三個轎夫拿著錢在天井里唧唧噥噥,合了一陣賬。西門德道:“扣除你們所預支的,還給了這些錢,少給了嗎?”轎夫老王道:“錢是對頭的。今天歇工,我們不一定就找到活路,伙食墊不起,我們情愿抬滿這一個禮拜。”西門德站在堂屋中間,抱了拳頭向他一拱手,笑道:“三位仁兄,對不住,從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抬轎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們抬我。我不到月,發給你們一個月工資,目的就是在省這一個禮拜的伙食。你們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轎子去找人。想了一晚上的計劃,都要推翻,哪里辦得到!”說著只是抱拳。轎夫見沒有希望了,只好垂頭喪氣走去。西門德又坐下去,只是搖頭。

區老太爺看到,便禁不住問道:“怎么,博士突然改變辦法,把轎夫開銷了?”西門德道:“實說,這是受到你們的影響。我看到你們為了這個‘米’字,晝夜在想辦法,我家里倒養著三個能吃的大肚漢,這一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艱苦了。”區老太爺道:“博士走不動路,坐轎子是為了工作,那也不能說是浪費。”西門德道:“我坐轎子到處跑,也無非是把轎子抬人。我坐轎子得來的錢,恐怕不足養活抬我的轎夫。我為什么不把他們辭了?自今以后,我不要人家抬我,我也不去抬人。”區老太爺道:“博士又在說氣話。”西門德道:“說什么氣話?那是事實。我們念過兩句書,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抬。同時,那無知識也無力氣,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抬。我們借人的腳,做我們的腳,別人就借我們的腦筋,做他的腦筋。我看起來,我們還不如轎夫。轎夫只用杠子轎子抬著我們,我們抬人,看人的顏色做事,順著人家口氣說話,老實說一句,就混的是兩個拍馬錢。難道念書的人,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無如自己要花錢,另外還有人找著你要錢花,內外是雙重的牛馬!”西門德越說越氣憤,嗓音隨著格外提高了。

忽然樓欄桿邊有人接了嘴道:“雙重的牛馬!你煩厭了,不會不做嗎?”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西門德將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著,叫道:“我是不做了!我弄得這種狼狽,全是受你的連累。”西門太太道:“你不慚愧,你自己沒本事。”西門德道:“你不但連累我,連鄰居都受你的累,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樓下怎么會失竊?你說,你說!這是不是你的過?”西門德覺得這句話是得意之筆,一直追問著,走到天井里,昂頭望了樓上。那西門太太果然無辭可措。可是她口不答復,借了別的東西來答復。嘩唧一聲,一只茶壺由樓上丟了下來,砸摔在西門德腳下,砸了他一身的泥點和水點。出于不意,他也嚇得身子一抖顫。西門德道:“好哇!你敢拿東西來砸我。你倒不怕犯刑事!”西門太太在樓上答道:“犯刑事又怎么樣?至多是離婚,我不在乎這個。你可以對我公然侮辱,我就可以把東西砸你!”西門德覺得隔了樓上下這樣打架,實在不像話,而太太脾氣來了,又不是可以理喻的,一言不發,就走出大門去。好在自己預備了走的,帽子和手杖都已帶著,也不必怎樣顧慮了。

樓下區家這家人,正為了生活而煩惱,偏偏是遇到樓上兩口子吵架,大家反是默然坐著。大小姐區亞男,這時在舊藍布大褂上罩了件母親不用的青毛繩背心,就向外走。老太爺道:“你也打算去想法子,補上失竊的損失嗎?”亞男道:“在家里也是煩人得很,出去找同學談談,心里也寬敞些。”老太爺道:“吃了飯出去不好嗎?”亞男道:“我不在家里吃,向外面打游擊去。”說著,就搶步走出門去。亞杰跟著走出來,只管喊叫,但亞男在路上回轉頭來,看到有很多鄰居在外面,只看了看哥哥,卻沒有作聲,徑直走了。

他們家向外不遠,就開始上坡,亞男心里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氣憤,走路也有了腳勁,往日上這三四百級的坡子,向來是看到就有點兒懼怯,走一截路,便得休息一陣。今天卻是一口氣就跑到了二百多層坡子。在坡子一轉彎,略有平地的所在,身后卻有人輕輕地叫了一聲“區小姐”。回頭看時,正是西門德坐在一塊平石板上,兩手抱了一支手杖在懷里,半彎了腰,只管喘氣,面孔紅紅的,額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子,亞男便站住了,笑問道:“老早我就看到西門先生出來了,現時還只走到這里。”西門德在衣袋里掏出一塊手巾,擦了額上的汗,搖了兩搖頭道:“真有點兒吃不消!”亞男道:“博士,你不該把轎夫取消了。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和轎夫分工合作的。”他笑著點頭道:“對極了。小姐。他們抬我,我又抬人,總而言之,大家是轎夫。不過我已不打算抬人了,所以也就不用合作。你把出門的衣服都丟了,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我很抱歉。”亞男道:“想穿了倒也無所謂。我原來想找點兒工作,家父反對,現在也許不反對了。”說著又鼓了勇氣,很快地上著坡子。西門德望了她的后影,心想,人生非受逼不可,不逼是不會奮斗的。我借了太太這一逼,大可奮斗一番了。

就在這時,山坡上有個人穿短夾襖褲,禿著和尚頭,手臂上搭了件薄呢夾袍子,直沖下來。西門德看到這個人來得頗為匆促,便站了起來,手扶斯的克,向他望著。他走到了面前,向西門德望了一望,然后拱著兩手道:“西門先生,好久不見,幾乎不認得了。”西門德道:“哦,你是柴自明老板,自從宜昌分手以后,說話之間,便是三四年,現在生意好嗎?”柴自明將手摸了和尚頭道:“還是這樣胡混,我在報上常看到西門先生的大名。”說著,將手掩了半邊嘴,對了西門德的耳朵,輕輕啾咕了兩句,然后問道:“這個人,先生認識嗎?”

西門德忽然心里一動,這家伙是個生意經,向來就是個囤積家,如今是囤積發財年,豈肯白白地離開這發財的熟路?只因他缺乏政治頭腦,商業要經過某一種路線的時候,就不免碰壁。他這一問,必有原因。雖然所提的那個人,不過是在會場上見過兩面,并無交情可言,可是說是熟人,也不算欺騙,便點頭笑道:“那是極熟的人。”柴自明道:“我想請回客,請他吃頓飯。西門先生可以和我代邀一下子嗎?”

西門德這就用得著他的心理學了。心想,像他這種人,一錢如命,哪會無端請一個陌生的人?這里面大有問題,且再老他一寶,看他說些什么,因道:“柴老板,現在請一頓客,你知道要多少錢?”柴自明笑道:“我預備一千塊錢請客。西門先生,你說要吃哪一家館子吧?”西門德腦筋一轉,更是明了,便笑道:“既然如此,你必有所謂。你必須把真意思告訴了我,我才可以與你加以斟酌。”柴自明抱了拳笑道:“沒有站在路上說話之理,我來先小請一回客。”西門德心想,早上正沒有吃飯,樂得擾他一餐,因道:“我們慢慢走上這坡子吧。”柴自明向路邊吊崖上一指道:“不必上坡,就在這里吧。”

西門德看那里有一座半靠懸巖的木板吊樓,有兩幢夾壁樓,都歪了。樓板上放了幾張半新舊桌子,門口平坡上倒有幾張支架布躺椅,夾了兩張矮茶幾,是個小茶館。上下坡的轎夫,常在這里歇梢。這個地方,要他請什么客?不過有話要說,總不能站著了事,只好隨著他走了過去。柴自明笑道:“就在這布椅子上躺著,這里非常舒服。”于是給西門德要了一碗沱茶,自要了一碗白開水,夾了茶幾坐下。他又知道西門德吸煙的,在煙攤子上買了兩支老刀牌香煙,放在茶幾上。西門德看到這種招待,心里頗不痛快,覺得你如何這樣慳吝?好吧,你要托我做事,我要你大大地破費一番。便取了一支老刀牌煙吸著,并不理會他所托的話。柴自明喝了幾口開水,忍耐不住了,伸了伸頸脖子,笑道:“西門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因為家鄉出棉花,對于這路貨物,比較地在行,現在手上有一點兒現貨。”西門德道:“現在行情好,你可以拋出一點兒去呀。”柴自明又摸了兩摸和尚頭,因道:“我正為這事打主意呢。”

西門德假裝不知他的用意,笑道:“這打什么主意?拿出來賣就是了。”柴自明又將手掌掩了半邊嘴,伸到茶幾這邊來,向他低聲笑道:“這個日子賣出十包二十包棉紗去,那是惹人注意的事。我的現貨,現存在鄉下,若是大挑小擔在街上走著,似乎不大好,非得……”了兩眼睛,便坐下去,不繼續說了。西門德道:“你這意思,我有點兒明白了。莫非……”于是將茶碗蓋舀起一些茶來,用食指蘸著茶,在茶幾上寫了三個字,笑道:“柴老板,是不是這意思?”柴自明突然挺起身子來坐著,將手拍了大腿道:“西門先生是聰明人,一猜就著。”西門德道:“你打算賣出多少包?一百呢,二百呢?”柴自明笑道:“也沒有許多,賣個六七十包,先應用吧。”西門德笑道:“柴老板好大口氣,賣六七十包應用,你哪里有那么大的開銷?據我估計,那些棉紗可以蓋一座大洋樓了。”柴自明道:“當然不是為了零用過日子要錢,上個比期,我又買進了一點兒別的貨,現在要付錢給人家。”

西門德道:“我本來不是做生意的人,對于這類事情,我也不感興趣,不過為了我們的交情起見,我可以和你幫一點兒忙。”柴自明抱了拳道:“事成之后,兄弟一定重謝。”西門德道:“我不圖你謝什么,將來你們新做什么生意的時候,讓我加入一份股子,我就高興得不得了。”柴自明聽著,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你先生算是明白了,還是做生意可以碰碰運氣。不過做生意也有許多困難,眼光不準,連本都會蝕光。”西門德笑道:“販西瓜遇到連陰天,那也只好說是命不好。”柴自明道:“這靠天吃飯的事,當然不能作準,兄弟的生意,卻是腳踏實地的。若是博士愿意幫兄弟這個忙,我愿送前途一萬元酬勞。說的這個數目,并不包括西門先生的車馬費。我這錢,并不是送禮,是做生意,先生要明白這一層。”西門德一想,他如果要賣出一批貨的話,約莫有三五十萬元的收入,拿出五十分之一二來做交際費,實在也就不算多。因道:“好,我和你跑一趟,縱然不成功,也并不蝕本。”

柴自明會了茶東。西門德咬住了牙齒,將手杖點著石坡子,一步一步地向上爬著。他心里也曾想著,柴自明看到自己這樣吃力,也許會替自己雇一乘轎子,卻不想他依然搭了長衣服在手臂上,就向坡下走去了。西門德想道:“這市儈,他肯出一萬元做生意上的交際費,我這個跑路的人,他倒連轎錢也不肯出一文!”轉念又想,天天到陸先生那里去聽候消息,始終沒有個著落,倒不如去另找一條路出來。柴自明說的這筆報酬,不大不小,有手段,硬把這一萬元拿過來,頗也足夠兩三個月用途。不用說,太太也就要什么有什么,不會因所求不遂,就找了女朋友來麻煩。好在所要見的這個人,在會場上也常見面,試著談談,能碰點兒機會,也未可知。

心里只管打著主意,不覺將坡子爬完,到了馬路上,自己也沒有了勇氣還可以走路,只得向街邊停的人力車試探一下車價。那車夫兩手把車把抱在懷里,高高地舉起,有一步沒一步走著,想是累了,被人連叫了幾聲,車夫才回轉頭來,問聲哪里。西門德告訴了他的地方,他拉了車子走著,隨便答道:“三塊錢!”西門德聽了,真是無話可說。他自是值不得還價,也無從還起,慢慢走了一截路,經過一個停人力車空場,向停著的車子問價錢時,至少的也要三塊半,他于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還是走向目的地去。好在手上拿的這支手杖,還可以幫自己一點兒忙,于是走一步,將手杖在地面上點一下,慢慢地在馬路上點著走。半小時的工夫,他終于走到了目的地。

這是新住宅區的一家洋式樓房,主人是藺慕如,朋友一致恭維他,叫藺二爺。自己也不知道主人翁肯不肯見,且向門房里投下名片。算是機會不錯,藺二爺家無客,見了名片,立刻把他引到客廳里相見。藺慕如穿著灰嗶嘰袍子,全身沒一點兒皺紋,長圓的臉上,架了玳瑁邊眼鏡,下蓄一撮小髭須,神氣十足。見面一握手,便笑道:“前天會場上的演講詞,非常之好。”賓主分在沙發上坐下,聽差就敬著香港來的三五牌紙煙和北平來的好香片茶。西門德向這客廳周圍一看,什么陳設不必計較,就是腳下踏著的這寸來厚地毯,也就是在戰時首都的上等享受。當政客當到他這種樣子,也就不可為而可為了。

這樣想著,心里立刻有了很大的興奮,談了幾句時局,又商談了下星期開一次經濟座談會。藺慕如笑道:“博士,我這里沒有官場架子,希望你常來談談。我有一個公司組織的規章,正在謄寫中,明后天請你來看看。”西門德笑道:“好的,我另外有件事想和藺先生談談。這些時候,棉紗漲得可觀。”藺二爺正色道:“那實在希望政治上發生效力,加以取締。”西門德笑道:“我的來意相反,不過與我也無干。我路上有一位朋友,并非商家,逃難帶了些棉紗入川,因為是全家生命所托,原先沒有賣掉,現在……”說到這里,正好聽差送上茶杯來換茶,西門德頓了一頓,藺二爺瞪了那聽差一眼,聽差便退去。西門德道:“他們倒是想在眼前賣掉若干,只是公開地賣,他們為人膽小,怕招搖生事。”藺二爺微笑道:“想做黑市?這個博士外行呀。”西門德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來請教。聽說二爺路上有兩家紡織廠。”藺二爺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茶,沉吟著道:“我不便介紹。”沉吟了一會兒,又問道:“但不知有多少貨?”西門德道:“大概要賣的話,總在三十包以上。”藺二爺笑道:“我們到里面書房里去談吧。順便我還可以辦點兒別的事情。”于是引著西門德同到里面屋子里去談話。

好大一會兒,西門德口里銜了真正舶來品的雪茄走出來,那短褂子小口袋里,還另外揣了兩支雪茄。藺二爺笑嘻嘻地向他握手道:“明天晚上,在舍下吃臘肉,你不可失信。”說著又握了握手,方才告別。西門德走出屋來,幾乎疑心這事是在夢中。可是回頭看看藺公館,房屋高大,是眼前很現實的富貴人家,怎能說是夢里所見?這時,心里是有所恃而不恐了,看到路邊車子,便依了車夫所要的車價,坐車去找柴自明的寓所。到了寓所,卻讓西門德大吃一驚,他所住的是最大的一家旅館,而房間又是旅館中最大的一間。門牌上寫著“合記”,不是頂頭遇到他,幾乎不敢敲門。西門德曾有一位坐飛機從遠道來的朋友,在這里住過,問過房價,高得嚇人。

柴自明將他引到屋子里坐下,見先有兩個穿漂亮西裝的朋友斜靠在沙發上吸紙煙。柴自明介紹一番,倒是真正這里的房主人,他們合開了房間接洽生意的。他們知道柴自明新近有兩筆大買賣要做,也請他在這里接洽。這兩位西裝朋友,一位是錢尚富經理,做運輸業;一位是郭寄從老板,做五金西藥。聽到西門德是一位博士,又對某方面談得上交際,十分歡迎,立刻拿了一聽三炮臺紙煙放在茶幾上,請西門德吸煙。他正想著,每支紙煙恐怕比戰前一聽煙還貴,他們卻隨便抽。這個想法沒有完,那錢尚富在旁邊屜桌里拿出兩個盒子來,笑道:“請西門先生喝點兒咖啡,也有巧克力糖,是真正來路貨。”西門德笑道:“一罐咖啡,現在要賣幾百元了吧?”錢尚富笑道:“沒有,沒有!我們是順便帶來的。”說著叫茶房來,將兩罐子咖啡交給他去煮。

西門德一看他們這排場,就知道落進了財神爺旋渦里,對柴自明說話不免要另外裝一些精神,便先提到對藺二爺交涉之難辦,再提到自己三說兩說,他居然肯幫忙。不過那一萬元的交際費,在往日不算少,在今天不算多。柴自明聽了,便和錢、郭兩位商量了一陣。郭寄從一抱拳頭道:“凡事仰仗,只要事情辦得順手,那我們就勸柴老板慷慨一點子。這回辦順了手,以后還少得了繼續進行嗎?”西門德道:“那方面大致說好了,由兄弟介紹,向紡織廠交貨,貨價照市上行情打個九五折。不過有個好處,不問你有多少貨,在本埠交錢,或在香港、仰光交錢,也無不可。”這句話,引起錢尚富極大的興趣,站起來一拍手道:“這太好了!柴兄,你看在可以得外匯分兒上,就把價格看松些吧。”西門德道:“原來前途是要九折,經我再三說,才肯九五折。”他取了一支炮臺煙,仰在沙發上吸起來,向半空里噴著煙,表示他很得意,而又很不在乎的樣子。

郭寄從連連向柴自明丟了兩個眼色,笑道:“好,就此一言為定吧。我們去吃個小館子去。”西門德道:“那倒不必,我還有點兒瑣事,只要一次交易成功,往后常共來往,叨擾的日子就多了。今天晚上我邀了前途小敘;本待邀三位共去,又怕不便。”錢尚富道:“已經叫博士多費神了,豈有再要博士破鈔之理?柴老板,你可先付出今天晚上的酒席費來。”柴自明究竟還是初次加入這個大刀闊斧的交易群中,口里連說“是,是”,卻沒有怎樣見諸行動。

那錢尚富生怕他誤了大事,立刻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鈔票送到西門德手邊茶幾上,笑道:“勞駕,勞駕!都請幫忙。如有不敷,自當補上。”西門德說聲今天晚上要代請客,實在不過是多賣點兒白水人情,并無其他作用,錢尚富這個作風,倒叫他不知如何應付才好。因笑道:“這倒不必,縱然花幾文,請一回客,也算不了什么。”郭寄從道:“西門先生,必須收下,不然,我們透著沒有誠心了。”西門德心想,你們這些奸商,大發國難財,泥沙一般地用著。千百元在你們手上,正和我們三五元差不多,我不用,也是白不用了。你們還不是拿這錢狂嫖濫賭,胡吃胡花去,我落得用他這幾個錢,便向錢尚富笑道:“做生意的人,每文錢都是血本所關,我怎好慷他人之慨?”郭寄從道:“博士為柴老板請客,怎說是慷他人之慨?還是請你收下吧。”

西門德雖向他們客氣著,手上可捏住了那卷鈔票,扶了手杖,待要站起。郭寄從笑道:“西門先生不忙走呀,煮的咖啡還沒有送來呢!”西門德聽著,臉上倒不免一紅,因笑道:“何必這樣客氣?”柴自明尚未開口,在炮臺煙聽子里取出一支煙來舉了一舉道:“這些東西,都是便車子帶來的,他們平常就是這樣用著。”西門德笑道:“只要一回生意做成功,就是花錢買這些日用品,那也耗費得很有限。”郭寄從笑道:“倒不是一定說來得便宜,在社會上交朋友,總要大家有福同享。我們常常向外面跑動的人,這些輕便易帶的小玩意兒,總要帶點兒回來,以便在重慶的朋友,嘗個新鮮。不久我們有人到海防去,博士要什么東西,只要是好帶的,我們一定從命。”西門德道:“我倒不需要什么,除非內人要點兒化妝品。”錢、郭兩人聽說,異口同聲地說一定帶到。說著茶房送上四杯咖啡來,而且還是白瓷缸子盛了方塊糖,送到客人面前,讓客人自加。

西門德已經看出這兩個商人,很是有錢,而且手面也很大,也就挑著愿意聽的,和他們談了十來分鐘,然后告辭。錢尚富走向前和他握著手,緊緊地搖撼了幾下,笑道:“諸事拜托!”西門德看他們這情形,實在是倚重得很,將鈔票揣在衣袋里,昂著頭走出了旅館的大門。看到有車子,也不問價錢,就坐上車子。車子到了巖上,又坐著轎子回家。上了樓,在堂屋里便聽到臥室里微微的鼾呼聲,正是太太打夜牌辛苦了,這時在補足睡眠。那且不去管她,便向對門屋子里坐著,將不曾打破的啞謎,趕快揭曉,掏出那疊鈔票來數數有多少。當點數鈔票的時候,恰是女仆劉嫂曾在房里經過一下,這也未曾予以留意,自己將帶回來的雪茄擦著火柴吸了一支,昂頭靠在椅子靠背上,便來默想這生活的轉變問題。

忽然西門太太搶著走進屋子來,帶了笑容問道:“哪里來了一筆巨款?你在陸先生那里想得辦法了?”西門德看到太太的笑容,就不免心軟一半,只是在樓檐被砸一茶壺的事情,不容易立刻忘記,便向她淡笑一聲道:“你沒有事了?”西門太太靠了門框站定,因道:“問你話呢。你不要說得牛頭不對馬嘴。錢在哪里?拿出來我看看。”西門德依然昂了頭吸他的雪茄,并未作聲。西門太太走近,兩手搖撼著他的身體道:“多少錢?快拿出來給我看看。”西門德道:“你不用問我多少錢!”西門太太道:“喲!越說你越來勁啦。”說著將臉一板,兩手抄在懷里,坐在旁邊椅子上。西門德倒不怕她生氣,有了錢哪里沒吃飯睡覺之處!

夫妻默然對坐了一會兒,還是太太忍耐不住,她又站起來,手按了先生的肩頭,瞧了他微笑道:“真的,你拿了多少錢回來了?讓我看看。”西門德昂頭抽著雪茄,并不睬她。西門太太看到如此,就將兩手亂搓博士肩上的肥肉,因道:“你拿出來不拿出來?你再不拿出來,我就要胳肢你了!”說著右手抓了猴拳,送到嘴里呵上兩口氣。西門德最怕人胳肢,尤其是太太胳肢,啊喲一聲,笑著站了起來,因道:“這錢并不是我的,人家托我代為請客的。”太太道:“管他是誰的呢?反正我也不要你的,只是看看。你給我看了,前賬一筆勾銷。”說著猛可地伸手在他衣袋里一掏,手到擒來,將那卷鈔票完全捏在手上。

她首先看到面上一張是百元的,立刻笑了。西門德伸手要奪時,她跑回到自己臥室里去,人伏在床上,將兩手放在懷里,一張張地數,那鈔票直數過了十六張,然后右手緊緊捏著,站起來向站在身后的西門德笑道:“陸先生怎么給你這么多錢?”西門德道:“你不要妙想天開了,這班大老官,無緣無故,他有整千的錢送人?我新認識了兩個生意上人,他們因我介紹成了一筆買賣,拿出一筆款子來讓我請客。”西門太太道:“我不信!什么吃法,一千六百塊錢吃一頓。”西門德道:“自然吃不了許多,但也有別的用處。”西門太太道:“我不管,這筆款子歸我了。你要請客,你另外去想法子。”說著坐在床沿上向博士傻笑。西門德板了臉道:“那不行啊……”西門太太已站起來將桌上泡著現成的茶,斟了一杯,兩手捧著送到博士面前,笑道:“好了,我和你正式道歉了。你還有什么話說呢!”博士道:“哦,砸了我一茶壺,還是拿一杯茶我喝。”說著,扭轉身去。西門太太將茶杯放在桌上,抓住他的手道:“你接受不接受,假如不接受,我又要胳肢你了!”這句話,卻嚇得博士哧地一笑。

他們這里在笑,恰好樓底下也在哈哈大笑。西門太太倒吃了一驚,以為樓下人在訕笑自己向丈夫道歉,嚇得將博士推了一把。西門德走到樓廊上,扶了欄桿向下看時,只見區亞杰已套上了一條青布工人褲,套住半截青布短襖子,頭上戴頂鴨舌帽子,向后腦仰著,手上拿了一副黑眼鏡。博士道:“你們大笑些什么?”亞杰笑道:“我剛才戴眼鏡回來,我父親竟不認識我,問我是找誰的。”西門德道:“果然的,你為什么改成了這么一副裝束?”亞杰道:“我明天就開車子上云南了。”西門德道:“你真改了行?那么學校里的那功課,交給誰呢?”亞杰道:“這是我很對不住那些學生的,只好由校長臨時去想辦法了。”西門德聽說,不是笑他,這才放了心,轉身去和太太辦交涉。

區老太爺還是坐在書屋椅子上,扶著旱煙袋吸煙,望了亞杰低聲微笑道:“樓上一幕武戲,似乎已經唱完了。據他們家劉嫂下來說,先生把一百元一張的鈔票帶了一大疊回來。有了這東西,夫妻還吵什么架?這話又說回來了,吃書本子飯,也未嘗沒有辦法,博士頭銜,還是可以拿整疊的百元鈔票回家。”亞杰道:“博士也說過了要改行的,他之帶錢回家,焉知不是改行所得來的呢?”區老太爺道:“我們別盡談人家的事,亞英和亞男先后出門去了,到這時候還沒回來。沒有米吃,沒有衣服穿,應當慢慢想法,也不是一天能解決的事。”亞杰道:“其實,他們不應該急,米我已弄一大斗回來了,錢……”

說著,在工人褲袋里一掏,掏出一卷鈔票來,因道:“我向東家借了三百元路費,可以留下二百元來。”區老太爺道:“這里到云南也有整個星期的路程,路上哪里就不用幾個錢?”亞杰笑道:“你老人家隔行如隔山。這條路上的同行,雖不見得個個都闊,可是一掏千百塊錢,拿出來幫朋友的,真不算一回稀奇。我用中學教員的資格加入這個行當,倒還很得人家的同情。路上沒有盤纏,和同行朋友借個一二百元,那還有什么問題?”區老太爺道:“這話如真,就悔不當初了。當你教書的時候,向同事借一二十塊錢,都不可能,你記得嗎?”亞杰道:“怎么不記得?可是那個環境里,一二十塊錢,真比我現在這個環境里一二千塊錢還要難些。”

這時亞英由大門口走下來,一路搖著頭,走到堂屋中心,嘆口氣道:“真是那話,一二十塊錢,比一二千塊錢還要難找。”區老太爺皺了眉道:“你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撞了。亞杰現在又可放二百元家里零用,眼前個把星期,家中生活沒問題,你還是干你的去。”亞英本是兩手插在褲子袋里,兩腳好像有千斤重,緩緩走了來。這時,卻站定了腳,拍著兩手道:“我還干什么?我們那位主任先生,見我又去晚了,做事也沒有精神,把我免職了。我還有半個月的工資,兼管會計的事務員不在家,也沒給我。”說著一歪身坐在旁邊椅子上,抬起一只手來撐著茶幾,托了自己的頭。亞杰道:“這是好消息呀!懊喪些什么?一點兒顧慮沒有,你才好改行!”亞英道:“我改什么行?拉人力車,我沒有力氣;擺香煙攤子,我沒有本錢。”

西門德在樓上聽了他這話,倒與他表示很大的同情,便口銜了雪茄,緩緩走下樓,笑道:“昨日為了我們家的事,連累你府上失竊,我實在抱歉得很。這個問題,拖到現在,似乎還沒有了結。賢昆仲所談的,不就是這件事嗎?”亞英道:“我們談的是改行問題,至于何以要改行,倒不是為了昨晚失竊,由于我們的衣食,根本發生了問題。”西門德將口里雪茄拿出來,兩個指頭夾著,另將三個指頭敲了亞英的肩膀,笑道:“老弟臺,你若是要改行,我可以介紹你一條路,而且還相當地合適,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亞英道:“我現在已失了業,無論什么糊口的工作,我都可以擔任。就是一層,不能受人家的侮辱。”西門德笑道:“受侮辱這句話,根本談不上。我介紹你去的就是位商人的組織里面,他雖沒有和我談起,我知道他差著一位懂西藥的幫手。因為我去找他的時候,他茶幾上公開地放著一封信,要托朋友和他尋覓一位懂西醫,而又不在行醫的人和他合作。看他那意思,是要和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買藥品,并借這人的力量,和醫界取得聯絡。我當時就想到老弟臺很有這份資格,只是我究屬于私看人家的信,未便開口。若你真有意思肯就,我不妨探問探問他。”亞英道:“果然有這么一個位置,我倒極愿相就。若能跑出海口去,無論弄點兒什么貨物回來,就可以解決一下生活問題。但是一向不曾聽到博士與商家有來往。”西門德笑道:“我們還不是一樣?我也是感到生活壓迫,找不出個生財之道,也要走上做買賣的一條路。好在我不用掏資本,失敗也就無所謂。”亞杰見西門德滿臉是笑容,所吸的這支雪茄,香氣很醇,絕不是土制,父親說他帶了整卷鈔票回來的話,當非虛語。因道:“我倒不相信博士會去做‘康密興愛金第’(系英文Commission agent的譯音,意思是掮客)”。他覺得直說“掮客”,似乎不大雅聽,所以改說了一句英語。

西門德道:“我所辦的,居于委托公司與報關行兩者之間。孔夫子說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于今是個致富的社會,我只圖找得著錢,就不問所干的是什么事了。”說著打了個哈哈笑起來。亞英拍手道:“好好!就是這樣說。我就跟著心理學……”西門德搖搖手道:“不要又談什么博士碩士,博士碩士并不值半文錢!于今要談什么老板、什么經理,才讓人心里受用。”

區老太爺銜著旱煙袋,坐在旁邊,沉默了許久,把他們討論的事聽了下去。這時便插嘴笑道:“西門先生抬出孔夫子的話來做論證一節,我不反對。孔夫子也曾說:‘窮則變,變則通。’他老人家并不是‘刻舟求劍’的人。自然,他老人家‘愿為執鞭之士’的話,有點兒牢騷,也許就是‘在陳絕糧’以后說的。”西門德吸了一口煙道:“《論語》上的這句話,前后文并沒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我們怎能一定斷言他是發牢騷?就如《論語》所載,他老人家打算出洋,在‘乘桴浮于海’上面,還聲明了‘道不行’三個字。然而這‘富而可求’上面,并沒有如此交代一句,安貧無益,可見那是正言以出之了。干脆說,就是孔子既不愿做公務員,也不愿教書,要改行去發財。”亞杰笑道:“這樣說我,倒是對了。但不知執鞭之士,是哪一類人?”西門德兩指夾了雪茄,另以三指搔著頭皮,笑道:“這倒是朱夫子注‘四書’未能遙為證明。鞭子總是打馬用的,孔夫子斯文人,跑不動路,不會去羨慕趕腳的,這必是指的馬車夫而言。”而這亞杰聽說,不由得笑著跳了起來,因道:“博士究是博士,讓我頓開茅塞。孔夫子想發財,不辭當馬車夫,區區一個中學教員,為求財而開汽車,有何不可?爸爸,說兒子跟孔夫子學,絕不辱沒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詩書吧?”說著望了區老太爺。他有何話說,也只好哈哈地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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