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如見肺肝瞧出聲明點 情非手足最難惜別時
- 舞宮春艷·小紅樓·春云疑雨(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馮玉奇卷)
- 馮玉奇
- 9421字
- 2020-11-24 16:32:15
這是一個窗明幾凈的室,室中幾案亭亭,靠窗列著兩架花盆:一盆是開滿著白芝蘭,一盆是九穗的建蘭,發出一陣陣的幽香,蘊藏在這清靜的室中。窗外下著沉沉的湘簾,一半卻卷起在第二格的玻窗上,這就見窗內靠桌旁坐著兩個女子:一個徐娘未老,風韻猶存;一個年才破瓜,嬌艷無比。桌上又列著兩盤果品:一盤是新上市的枇杷,一盤是海外來的芒果。那婦人遞過兩只枇杷,讓少女剝著,一面又勸道:“這個事你終放心著,管在姑媽身上,替你去辯明,你今天且住在這里,凡事都有我呢!別再愁眉苦臉了,叫人看著也難過?!鄙倥犃?,微抬螓首,明眸向那婦人凝望著,點了點頭,但她粉頰上已沾滿了兩串淚珠,滾滾掉了下來。婦人把剝好的枇杷,放到她面前,又遞過一方絹帕道:“你別哭呀!大熱的天,怪腌臜的。你爸爸真也是個怪脾氣,這啟事是今天才瞧到嗎?唉……”少女把帕兒拭著淚水,嘆道:“要是我和哥哥真有結交匪類、招搖撞騙事情,那倒也罷了?,F在根本沒有這一回事,不曉得爸爸是聽了誰的讒言呢?”
這兩個人是誰?閱者當然明白,一個是若花,一個是友華了。友華在校中別了小棣和半農,匆匆坐車到若花家里。若花見了友華,心里非常喜歡,忙叫佩文端著兩盤點心出來。友華見了姑媽,好像見了媽似的,無限辛酸,陡上心頭,就把爸爸啟事,向若花告訴一遍。若花聽了,不勝駭異,慌忙問道:“這是打從哪兒說起,我才到蘇州家里去過一趟,你爸爸怎的并沒和我說起呢?”若花說著,一面把手指兒扳著,一面又接著道:“我從蘇州回來,也不過只有三天,這也奇怪極了。我到你家只宿了一夜,原是為著你姑爹要一個姑娘去的。你媽媽還特地殺一只雞,我本待多住幾天,因你姑爹在上海沒人照應,所以就回來了。那時你爸媽并沒和我說起有這么一回事呀!”友華聽了,便忙又帶淚問道:“姑媽,你在我家時候,爸和媽可有問起我和半農的事嗎?”若花聽她口氣,好像有些疑心我搬嘴模樣,因忙正色道:“你爸媽這個是一些兒也不知道的,我也絕對不曾給你提起。你這事都由你哥哥告訴我的。打那天起,偏偏小紅又失蹤了,我心里又急著小紅,又記掛你。后來你哥哥告訴我說你并沒受傷,半農也只有些兒微傷,我這才安心。這種什么《舞國春秋》《舞國風光》的副刊,專喜歡小題大做。其實他們是缺乏資料,所以一有小事發生,他便拿做絕好新聞載,也不顧人家的利害關系。我說這種人是傷陰騭的。幸虧這種報紙,外埠是沒有的,你爸媽當然沒知道。就是知道了,姑媽代替瞞著還來不及,哪兒還會告訴嗎?華兒,這個你終明白姑媽是疼愛你的。我想來,這一定是我到上海后,才有人向你爸爸搬弄是非的。不過這人真也太空閑了,什么事都好干,怎的傷人家骨肉的事情也去干了呢?”友華本來疑心姑媽無意中和爸爸說出的,今聽她如此鄭重聲明,也覺姑媽是不會的。她別人的事根本不喜歡瞎管,況且姑媽平日很疼我,說好話還來不及,哪里會說我的不好呢?但這事當然是另有其人,在和爸爸說我們許多不好聽的話兒了。現在姑媽勸我住一天,等姑爹晚上回來,設法去勸爸爸,這雖然是水底里想撈月,不過姑媽既這份兒好意,當然也只好住下了。這時佩文開上午飯,若花就在上房里陪友華吃飯。飯后兩人又到書室里坐,若花又把芒果、枇杷拿給友華吃。友華哪兒吃得下,想起爸爸竟真有如此硬心腸,今后光陰究竟如何去過,那淚禁不住滾滾又掉下來。
這天可玉四點敲過就回來了,見了友華,便笑道:“華兒今天怎的有空呀?”友華忙站起叫聲“姑爹,回來了”。若花正欲告訴吟棣啟事脫離的事,忽然電話鈴響了。可玉也沒脫長衫,就先去接聽。若花、友華也靜靜怔著,猜想這電話是哪個打來。只聽可玉唔唔兩聲道:“好的,我立刻就來?!闭f著,便擱了聽筒,若花早忍不住問道:“是誰啦?”可玉道:“這真奇怪了,是華兒的校長李鶴書,說請我立刻去一次。”友華聽了,心知是為了這事,因低頭無語。若花著慌道:“對了,難道他為了這事,就把他們開除了不成?”可玉不明白道:“怎么啦?敢是又出了什么亂子了嗎?”若花因把吟棣的啟事,約略向可玉說一遍。可玉一聽,頓腳道:“你的哥哥真發昏了,我想煞一個兒子和女兒,偏為了這一些兒事,他竟大鬧其脫離關系了,這真是笑話……華兒,你別傷心,待我見了你校長,回來大家再作商量吧。”說著,便自匆匆走了。若花道:“華兒,你聽見沒有?你姑爹也代你抱不平呢。你放心好了,我們終給你竭力向你去說吧?!庇讶A十分感激,含淚點頭,心中又暗自思忖,鶴書來叫姑爹,當然是為了我和哥哥的讀書問題,萬一他要開除,我們當然只好退學。但退學后怎樣辦呢?住在姑媽家嗎?這是不好意思的。回家去嗎?爸爸答應不答應尚是個問題,但我也決計不愿回家。鄉下人眼孔多小,少見多怪,本來我是很清白很高尚的姑娘,被爸爸這樣一來,那我名譽大受影響。若回鄉下去活受罪,倒不如在上海死了甘心。但是死是個懦弱的表示,而且因了我的死,恐怕還要引起一個人的死,至少也要變成一個精神病,這我固然不忍,而且也覺不是青年的志氣。我應該在上海找一個職業,打開一條血路,來謀自立生存。倚他人固然被輕視,就是靠賴父母,何嘗不是受著束縛?那目前的情形,就很可見一斑了。友華既打定了這個思想,也不愿姑爹姑媽去說情,她便毅然地存心和家庭脫離了。若花見她低頭沉思,心中也暗自感嘆,兒女長大,單怕就是這一件,俗語道:“廿歲兒子不由爹,廿歲女兒不由娘。”現在他們還都不到廿歲,已經鬧得天翻地覆,這一半雖由哥哥過分些兒,但他們兄妹也未免太以浪漫了。不過話又得說回來,浪漫雖是他們不好,但一半也由上海社會造成,所以這事怪不得老,也怪不得小,實在是萬惡的金錢害人。他們兄妹若不生長在哥哥家里,上海讀書的學生也很多,哪里個個都像他們鬧出事來嗎?哥哥看金錢太重,做兒女的又看得太輕,所以一聞他們浪費,就有這稀奇百怪的登報啟事了。若花想到這里,長長嘆口氣。
室中是靜悄悄的,兩人默默地想著,也不知是過了多少時候,那可玉又匆匆地回來了。若花、友華一見,慌忙站起,同聲問道:“李先生說些什么呀?”可玉一面脫衣,給佩文拿去掛好,一面揮著扇子道:“別的沒有說,只告訴我小棣在外面迷戀著桃花宮一個舞女,他囑我警誡他切勿再和這種女人交友。”若花忙道:“哦,原來小棣是常在跳舞場里游逛。華兒,你這事可知道嗎?”友華凝眸一會兒道:“是的,不過這事我還只有今天知道。哥哥因見了爸爸啟事,說他結交匪徒、招搖撞騙,他才發急說出來的。姑爹,李先生這事他怎樣知道?。俊笨捎竦溃骸皳钕壬f,是一個同學名叫伯平的告訴他的。”友華一聽伯平,心想,莫非登報啟事和他有連帶關系嗎?既而仔細一想,恍然悟道,這就對了,士安和伯平兩個狼狽為奸,前時半農被擊之事,我也是在他們兩人口中聽來?,F在士安被開除,他也許亦知道是我作弄他,所以叫伯平來使報復的。這樣想來,那爸爸面前播弄是非的,一定是他們兩人無疑了。想到這里,暗咬銀齒,伯平可恨,士安可殺。這時若花又追問道:“那么今天小棣可在校嗎?李先生對于啟事,有何表示呢?”可玉道:“小棣這時也許在宿舍,我卻不曾找他。李先生說,小棣兄妹兩人真可惜,他們的天賦聰敏,可是不肯把聰敏用到正經書本上去。對于登報啟事,他覺得也有些言過其實。不過兩人每夜出外游逛,未免太以浪漫。他說本學期書只顧去讀,對于家庭的事,當然叫我做姑爹的去說情。他又說小棣簡直夜夜到桃花宮去,幾時還要約我同去瞧瞧這個舞女,到底是長得怎樣天仙化人,竟能勾引得小棣這樣愛她。這位李先生倒也有趣,不過他所以這樣熱心,也完全因為棣兒和華兒是很可造就的人才。我希望華兒去勸勸你哥哥,別辜負了人家一片厚望呢!”若花道:“一個年輕的人,喜歡娛樂,我倒也并不反對,不過終不要入迷才好。這些事也不必說它了,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哥哥方面,怎樣可以使他取消這個啟事呢?”可玉道:“剛才我在校中已瞧過報,仔細研究他所著重點,并不在前半段,卻是著重在后半段。今天我們報呢?”若花聽了,忙在書架上取過報夾,交給可玉??捎穹瞿莻€啟事,指給若花、友華瞧道:“你們想,他如果要真心地驅逐,他的啟事,登到‘自即日起,脫離父子父女關系,特此聲明’這樣不是就可完了嗎?他現在還要添上‘所有小棣、友華在外,如向諸親好友招搖撞騙銀洋錢鈔等情,鄙人概不負責,特此聲明’這一段,你們就可以見到他的心肝,是專門注重這‘概不負責’四個字。他的意思,即是小棣、友華有正經用途,向我們親戚那里挪移的話,他也歸到招搖撞騙名下去了。他自己又不是老騙子,為什么他自己生的兒女,卻防他們專門會向人家騙錢花呢?況且既然聲明脫離,以后兒女行為,當然不負責任,也更何消說得?我知道他所以要鄭重聲明,就是完全為了肉疼金錢。所以這個啟事,上面登的驅逐,和結交匪類、終日游蕩,都是不成問題。只是不舍得金錢,這倒是真的?!笨捎裾f到這里,又向若花問一句道:“你想我的話兒,可有挖苦你的哥哥嗎?”若花給他細細一解釋,覺得這話倒是不錯。哥哥平日的行為,說也可笑,連買大餅油條,他都不舍得吃,寧可餓著肚子,口里咽清水。做家的人原也有,但像哥哥這樣身份的人,竟做家到如此地步,那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一個吧!一時又想起這次回母家,見哥哥頭上那頂西瓜皮小帽,差不多還是討親那年買來的,直到現在算起來,整整已有三十個年頭,帽子變為古董,他的人也要變成老古董哩!我前星期瞧一部小說,里面描寫守財奴的鄙吝,真是形容畢肖。我以為作書的寫寫罷了,誰知世上竟果有其人,且又是自己的哥哥,這真也可笑可嘆……想到這里,便點頭笑道:“照你這樣說來,這個事兒,現在且暫時不用和他說去。我若和他去說了,倒好像是我不放心棣兒、華兒挪移我款子模樣,要向他問著落負責任去了。”可玉點了點頭,又向友華說道:“我想這是你爸爸怕你們浪費得太厲害,所以才登這個報。哪里自己至親骨肉,真的會驅逐嗎?華兒,你放心回校好好去讀書,你如要錢使用,也只管到我這里來取,將來我自會和你爸爸算賬。我是他的妹夫,他是我的舅子,還怕他賴到哪兒去?就是他不承認,我也沒有兒女,銀錢多了什么用,內侄兒女和自己子女,沒有什么兩樣。只是結交匪類的罪名,不但你爸爸受不住,就是我做姑爹的也擔待不起。請你要好好關照棣兒,叫他千萬注意。別的都不要緊,我也知道你們不會壞到怎樣地步。唉!這種事也只有你爸爸想得出、做得出?!庇讶A聽姑爹這樣懇切的話,直把她感激得淌下淚來,回答道:“姑爹姑媽放心。侄女兒自當通知哥哥。但侄女是個女孩子,哪里來什么匪人做朋友。就是哥哥,他也很謹慎。我平日瞧他也并沒有不三不四的人軋在一道。對于這一層,姑爹盡可以放心,不用擔憂,您瞧著吧!侄女是決不連累人的……”友華說罷,便起身要走模樣。若花忙道:“你慢著走,晚飯吃了去。本來也得住兩天,現在暑假近了,想你要預備功課,我也不來留你了。將后放了假,你就住在我家。我也正寂寞,就給我做個伴。你爸爸現在正是火頭上,我也不去說情了,迨后氣平了,自然一說便沒事了,也許他自己也會懊悔哩!”友華道:“姑媽的恩情,我是非常感激,并不是我不肯在這兒吃飯,因為哥哥雖沒同來,哥哥的心里也非常難過,我想早些兒回去,使哥哥也好放心了?!笨捎顸c頭道:“華兒的話也不錯,那么也不同你客氣。佩文,給華小姐討車去。”佩文答應自去討車,這里友華向兩人鞠了一躬,作別出來。見佩文把車討好,友華遂跳上車子,讓他拉回校去。
小棣回到宿舍,向床上一躺,心里便好像有許多把尖刀在戳,還要痛苦難受。他想,我和卷耳的愛情,昨天夜里,已是很明顯地暴露出沸點以上的程度,這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一件事。我的第一步計劃,就是暑假回里,先和媽媽說,再叫媽媽和爸爸說?,F在冷不防晴天一個霹靂,竟把我粉紅色的夢想打破。這第一步計劃,是再也沒有實現的希望了。卷耳雖然不要我經濟上的援助,但她思想可自由,而身子卻不可自由呀!我應用怎樣的辦法,來完成我倆愛情圓滿的結果。我明白我倆的前后左右,必有伸張巨爪的魔鬼,阻礙我們愛情的進展,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屈服,我們須抱著大無畏的精神,來向四周惡劣的環境奮斗吧、掙扎吧!小棣想到此,眼前放出了一道光明。他猛可地站起,他最好這時立刻見了卷耳,讓他擁抱在懷,痛痛快快地訴一訴自己胸中的哀怨、境遇的慘變。他知道卷耳絕不因自己被爸驅逐而轉變了愛的方針。他知道卷耳一定會安慰他空虛的心靈,鼓勵他頹唐的精神,振作他堅強的意志。他腦中只映著卷耳含了淺笑的倩影,他已不顧一切地到卷耳家里去了。卷耳住的是貝葉里十五號,小棣雖然早已知道,卻是從未去過。今日突來這個不速之客,不但貝葉里的阿金姐心里所想不到,就是那和小棣訂鴛盟的卷耳,也是做夢都不見得思忖的。
這時阿金姐和卷耳并眾姊妹,正在客堂樓上大家滿滿坐了一桌吃午飯,忽見女仆匆匆奔上來叫道:“李小姐,樓下有一位西服少年,他說姓唐,和小姐是個親戚,他特來拜望小姐,可要叫他上來嗎?”阿金姐聽了,心想:卷耳從來不聽見有什么親戚,現在怎么倒弄出西服少年的親戚來了?因怔怔向卷耳望著,是看卷耳怎樣回答。卷耳一聽,心中也覺奇怪,自己只有舞客熟悉,哪里有什么親戚,凝眸沉思一會兒,忽然想起姓唐,莫不就是小棣嗎?頓時喜上眉梢,又見阿金姐懷疑神氣,遂眸珠一轉,這就有了主意,自語道:“不是我表哥吧?”說時,早已放下飯碗,跑到廂房間窗口,低頭望到客堂里一個少年,果然正是小棣。因招手喚道:“表哥!真的有幾年不見了,你怎么會到這里來,快到樓上來坐吧!”阿金姐聽卷耳這樣稱呼,且這樣認真神氣,倒也信以為真,便站起來,走到扶梯口。齊巧卷耳從廂房出來,跳著腳兒笑道:“媽媽,真的是我表哥來了。”阿金姐見她這樣孩子脾氣,愈加不疑她說謊,因道:“你表哥一向是在哪兒做事?此刻怕還不曾用過飯吧?如要吃飯,可叫老媽子到廚下搬去?!卑⒔鸾銥槭裁磳τ诰矶惯@樣優待呢?這當然有個理由,卷耳已成為一個舞女中的紅星,且各舞報上都捧她為舞國皇后。阿金姐在她的手里,亦早已獲到十倍的代價,所以當她是個活元寶看待。平日固然一點不肯得罪她,但卻也一點不肯放松她,原因當然是怕她逃走。所以對于她結交的人物,是非常加以注意。卷耳為了要避免她的注意,小棣既冒親戚而來,所以她圓個謊,便說是自己的表哥。這等急中生智,卷耳的聰敏也可見了。卷耳聽阿金姐還要追問,正欲回答,那仆婦卻已帶領小棣上來。卷耳且不回答,先笑盈盈地替兩人介紹道:“表哥,這位是我的媽媽?!毙¢σ娋矶@樣說,早已會意,遂向阿金姐行了一個四十五度的標準禮,溫和地叫了一聲媽。阿金姐細細向小棣上下一打量,覺得服飾固然是很漂亮,容貌更是風流瀟灑,這樣一表人才的小白臉,向自己喊一聲媽,這實在還是破題兒第一遭,心中這一歡喜,全身骨頭就輕得沒有四兩重,嘻嘻笑道:“這兒地方臟得很,快請里面坐吧!”卷耳假意不理會,又笑問小棣道:“表哥,你在漢口也有五六年了吧?那年我到上海來,和你還只有這么高,后來姨爹就帶你到漢口去了?,F在姨爹身體好嗎?幾時到上海的?你可有畢業了?”小棣聽她滔滔不絕地問出這許多謊話來,心知她是要瞞眾人耳目,又好笑,又佩服她口才伶俐,因也照著卷耳的問話,一一回答了。卷耳瞟他一眼,哧哧地一笑,又向阿金姐叫道:“媽媽,我這個表哥,他的媽和我媽是嫡親的姊妹,可惜我的姨媽是早年就歿了,所以我們這一門親往來就生疏了?!毙¢Φ溃骸氨砻茫堑挂膊蝗唬@都因我們住到漢口去的緣故,若不是這樣老遠地住開,我早已來瞧你了。”卷耳聽到這里,早已接著道:“啊呀!我這人真要發昏了,表哥這樣遠來,飯也忘記叫你吃了?!毙¢Φ溃骸拔乙延眠^飯了,你別客氣?!卑⒔鸾懵犓麄儸崿嵭夹嫉卣勚?,料想都是真話,因向卷耳道:“你陪表哥還是到你房中去坐會兒吧。人家老遠地來瞧你,也是他的一片心?!闭f到這里,又向小棣笑了笑,便回身到西廂房去。卷耳知道阿金姐是要吸鴉片煙去了,因也很親密地喊道:“媽媽,你自己請便吧。宴息我再叫表哥來請安?!卑⒔鸾懵犓@樣說,樂得根根骨節酥麻起來,回頭向小棣又說聲“少陪”,便狗顛屁股似的自到房中去過癮了。
卷耳回眸向小棣嫣然一笑,遂攜著手兒到自己房里。卷耳的臥房是在東廂房,她隨手把門簾放下。小棣見房內陳設,全是最新式克羅米骨子的西式木器,上有一張燦爛的銅床,上懸紫羅紗蟻帳,下首一張紅木炕榻,壁上都掛滿卷耳各種跳舞姿勢的相片:有化妝扮著黑貓的,有古裝扮天女的,有半裸舞若蛺蝶,有全裸披著草裙。舞態各各不同,裝束張張美妙。中間玻璃圓臺一只,傍圍單人沙發三張。卷耳見他站在壁旁,抬頭賞玩不已,遂向梳妝臺抽屜內取出一疊照片,一面把綠亮紗的窗幔移攏,一面拉著小棣在靠窗的長沙發上并肩坐下,笑對小棣道:“哥哥,你喜歡舞照我給你這里瞧好了。這里一共十二張,是我最近攝的,有幾張我嫌它光線不透。哥哥,你藏著回去瞧吧。最好每一張里請你給我題上幾句詩,你能答應嗎?”說著,便把一疊照片,都給他藏在西服袋內。小棣見她真的親親密密叫自己哥哥,真是歡喜得心花兒都開了,因握著她玉手兒笑道:“妹妹,這我哪里會不答應呢?”說到這里,又放低聲音道:“妹妹,你真好聰敏,我真佩服你的口才呀。”卷耳聽了,粲然一笑,望著他道:“你今天這時候怎的有空呀?”小棣聽了這話,臉上頓時失了笑容,無限心事陡上心頭,不覺嘆口氣道:“妹妹,昨夜我和你別后,我心中是多么興奮。我本想暑假回里,和媽媽商量,進行我們的婚禮,不料今天報上一瞧,這好像是個狂濤,竟把我的理想打得粉碎,現在……”說到這里,眼皮兒慢慢紅起來,兩眼凝視卷耳,卻囁嚅著說不下去。卷耳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搖著他肩兒緊緊追問道:“你報上瞧到了什么呀?現在又怎樣呢?你快說下去呀!”小棣輕輕地又叫道:“妹妹,現在真對不起你,我倆的婚姻,只好略為從緩一步,你可能再苦一年半載嗎?”卷耳沒頭沒腦地聽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心中焦急,便捧過他臉兒,把嘴湊到小棣耳邊,連忙問道:“你的話真好難懂,你說得明白些兒,緩一步原不要緊,但為什么要對不住我呢?”小棣紅著臉道:“這事說來非常慚愧,我覺得今后更沒有能力和妹妹……”卷耳聽到這里,也緋紅了臉兒,急道:“哥哥!你這是哪兒話?莫不是哥哥家里已給你定了親嗎?還是哥哥已找著了小紅,故意拿這些話來搪塞我嗎?……”卷耳說急了,眼淚已奪眶而出。小棣一聽,急將她嘴捫住道:“不不!妹妹,你別挖苦我,妹妹恩情,我雖死亦不敢忘的。”小棣說到此,也淌下淚來。卷耳瞧此情景,稀奇極了,這是為了什么呢?因把纖手抿著小棣頰上的淚水,又溫和地道:“哥哥,你恕我冒昧,但是你到底為了什么呢?別悶著我了?!毙¢Ψ降溃骸拔医裉旆瓐?,見報上登著我爸爸一個啟事,說我和妹妹友華在上海游蕩,不肯務正,他竟把我們驅逐,不承認有父子關系了。妹妹,你想,這個晴天霹靂,叫我怎不驚心呢?”卷耳聽了這樣不幸消息,直呆得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小棣見她發怔,因又安慰她:“妹妹,你放心,爸爸雖不承認父子,但我亦有自立能力,不過我不愿妹妹為了我,而同受苦楚,所以妹妹假使……我決不怨恨妹妹無情,來阻您的自由。”卷耳一聽這話猛可把小棣脖子摟住,吻著他臉頰哭道:“哥哥!你把我當作了朝秦暮楚的人看待不成?妹妹既和哥哥訂有白頭之約,哥哥就是行乞,我亦必跟在后面。我早說過,你死我亦死,你活我亦活。你今說這話,叫我聽了是太心痛了。”小棣見卷耳這樣說,真是感激涕零,就伏在卷耳膝上淌淚道:“妹妹,你別誤會,我心里實在很對不起你?!本矶薜溃骸澳闳粼僬f這話,我就先死在哥哥面前了?!毙¢γτ值溃骸懊妹枚髑橹了离y忘,我后必重新做一個人,向社會努力奮斗!我必不使妹妹失望,我一定要達到我倆圓滿的目的。不過這事是非緩一步不可了?!本矶犃诉@話,方才破涕笑道:“哥哥這話不錯,別怕死,別畏縮,只怕世人灰心在半途。哥哥,你說對不對?”小棣忽然見她掛著眼淚會笑起來,這種天真稚氣的神情,真是嫵媚極了,因不住地點頭道:“妹妹是我的靈魂,是我的一顆心,你真是我心坎里的愛人呀!”兩人到此,便緊緊地摟住了,正在無限柔情蜜意,忽聽一陣腳步聲,卷耳忙又推開小棣,各拭淚痕。只見門簾掀處,走進一個仆婦,手捧兩盆西點,含笑道:“小姐,太太叫我送來給表少爺用些兒?!本矶兴龜[在沙發的茶幾上,一面問道:“太太煙吸好了不曾?”仆婦道:“太太剛才被隔壁三太太叫去抹牌哩!”說著便自退出。卷耳拿起一塊奶油蛋糕,自己先咬了一口,笑向小棣道:“這蛋糕很新鮮,哥哥,你嘗嘗滋味。”說著,把手中咬過的一塊,遞到小棣嘴邊。小棣開口來接,卷耳忽又縮回了手,嫣然笑道:“啊呀!我這人昏了,我已嘗過了,怎么再給哥哥吃呢?”小棣笑道:“不要緊,我喜歡吃你剩下的,我嘴張著,妹妹快送進來呀!”她見小棣果然張開口等著,因把半塊蛋糕塞進他嘴,咯咯地笑道:“哥哥你不嫌我腌臜嗎?”小棣自早晨到現在,還沒有東西下過腹,這時嘗著新鮮奶油蛋糕,且又是卷耳香口吃過的,這就覺得那味兒更是香甜無比,忍不住望著她撲哧笑道:“味兒真好極了,這蛋糕很清潔,妹妹怎么說腌臜呢?”卷耳聽了這話,把纖指向他額上一點,秋波向他瞟了瞟,便又抹嘴笑了。小棣道:“妹妹干嗎點我?”卷耳又拿過一塊笑道:“我不許你問,你再吃一塊吧!”小棣伸手來接,卷耳又拿開了道:“怪油膩的,你別沾手了,我給你拿著吃好了?!毙¢σ娝绱硕嗲?,又感激又喜悅,遂聽從她的話,就是在她纖手里吃著。卷耳還要再拿一塊,小棣搖頭謝道:“妹妹,我已很飽了,你自己吃吧!”卷耳瞅他一眼,笑道:“這又不會飽的,多吃一塊,也不要緊,我偏叫你再吃半塊。”說著,自己又咬了一半,把剩下一半,很羞澀地遞到小棣口邊。小棣這就不得不開口去吃了,一面又連聲道謝。卷耳回眸一笑,一面拿絹帕給他抹嘴,送上一杯玫瑰茶;一面在玻缸內抓了一塊太妃糖,笑盈盈又在他身邊坐下,把糖的錫紙剝開喂進他嘴里。小棣笑道:“妹妹,你究竟把我當作小孩子了。”說得卷耳伏在小棣的肩上咯咯地笑起來。小棣撫著她的美發,低聲道:“妹妹,我想從今天起,不夜夜到桃花宮來了。且待我辦了件正經事兒,再圖著長久的聚首。我恐妹妹焦急,我先向妹妹關照一聲?!本矶松碜?,纖手撫著小棣臉頰道:“不錯,我也希望你不要常到這種地方來。我猜哥哥要辦的事兒,是不是去打算娶我的經濟嗎?”小棣被她一言道破,心中非常敬佩,因柔和地道:“我奮斗去!我終想在社會上干些兒事業去!”卷耳道:“那么你幾時來瞧我呢?”小棣道:“剛才我已說過一年半載說不定。妹妹,請你靜靜地再忍耐著一下吧。”卷耳沉吟一會兒道:“一年半載,那不是太長久了嗎?我對你說,你假使為了經濟,你這個別愁,我不是也說過,不要你經濟上的援助嗎?”小棣聽了,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情不自禁地把卷耳的臉頰捧來,接了一個很甜蜜的長吻。
太陽已悄悄地斜掛在墻角上,小棣見時已六點將近,卷耳要上桃花宮舞廳去,又恐阿金姐回來見疑,只好站起來道:“妹妹,時已不早,我走了。”卷耳雖然是戀戀不舍,心中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但一時無從說起,拉了他的手,反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棣心知她不愿離開我,但迫在這種環境之下,又有什么辦法,因道:“妹妹,我們日后終有團圓的一天?!本矶娪忠叩纳駳猓粫r自己也不明白,只覺無限酸楚,沖上鼻來,只喊了一聲“哥哥”,那淚已滾滾掉下。小棣慌又用手背給他抹去,低聲道:“妹妹,快別傷心,恐給人瞧見了……你放心!我終不忘……”說到此,自己的淚也奪眶而出,便只得硬著心腸,匆匆走下樓去了。卷耳怔了一會兒,回身伏在床上,忍不住嗚嗚咽咽哭起來。她恨自己命薄,她恨造化忌人,為什么好端端的棣哥會給他爸爸脫離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