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琴柳最棒琴柳最棒!”
六月三十,暮夏上午的琪燕湖邊,忽起的少年歡呼不僅驚得鶴鳥撲翅、湖面蕩漾,還惹起一邊少女不滿嬌哼。
“哎呀呀周樺林玨你們聲音小些,魚都被你們嚇跑了。”
青草柔軟茂盛的湖岸空地,林玨與周樺在歡呼跳躍,克萊頓在教董甘棠釣魚,馬云飛與林雅正在給專心做菜的素宣魚打下手,琴柳坐在小墩上靜靜看他們。
“琴柳琴柳,我再也不說你是修煉狂人啦。”滿心歡喜中,林玨和周樺一起圍著琴柳手舞足蹈。
“好哇你倆!”見沒一個人理自己,董甘棠當即挽袖探桶,抓起一條拼命掙扎的魚就沖向周樺,后者嚇得抱頭鼠竄。
帶著魚腥味兒的湖水打到臉上,克萊頓無奈扭頭:“你安分點,別逼琴柳扇你了。”說著,他目光落在安靜的少女身上。
從一開始他就沒把林玨與琴柳的友誼當回事,一個寒燚一個公主,說到底只是兩個小屁孩兒,小孩兒之間的友誼就像盛夏的冰塊,初時堅韌末時只余水漬。所以他看來,琴柳想帶林玨回北方的請求與小孩兒的任性無異。
但能讓琴柳為此向他接二連三地請求……事情是否超出控制了?
幸好琴柳后日就將離開學院回岐,而寒燚依舊在碧原晴空與圣會手中。
“今天不比試,休息。”琴柳輕輕搖頭,少年立刻長舒一氣,張牙舞爪地撲向克萊頓打鬧。
她靜靜看著,嘴角翹起又平復。
最后一封加急喚她回國的信在本月中旬送達。
近年來,天夏在外戰爭失利,在內叛亂不斷,局勢愈發不穩。特別今年,神話刺殺皇子、翊王進入騰岐,兩事本就刺激了新伊布坦國王夫婦。此時天夏東北煌州又生叛亂,聲勢遠盛以往,新伊布坦擔憂琴柳北歸道路斷絕,讓她立刻回國。
也許是對騰岐學院有了感情,也許是對朋友不舍,她將歸國之期一拖再拖直至最后期限——星歷二年七月初一。
“琴柳,”瞧她獨自坐著,素宣魚溫柔喚她,“我在做冷肉,你來嘗嘗。”
冷肉是新伊布坦美食,隨北方商路傳入天夏,頗受喜愛。素宣魚的廚藝有口皆碑,也是好奇味道如何的琴柳依言上前,又惹來林玨興沖沖跑來“嘗嘗”,引起一陣哄笑玩鬧。
晌午時,眾人圍坐一團和氣融融用午膳,宴將罷時,琴柳才平靜道出自己將要歸國的消息。
“這般急嗎?還有四月便是假期,不如待到那時回去,也算學院生活有個圓滿。”素宣魚看她,目中不舍。
董甘棠也道:“是啊是啊,大家在一起才快樂嘛,多留些日子嘛。”
琴柳輕輕搖頭。
克萊頓解釋:“近來天夏內外局勢動蕩,北邊煌州又有大的叛亂。琴柳是新伊布坦公主,身份特殊,辛苦大家體諒。”
眾人一陣惋惜。而后周樺好奇問:“煌州叛亂?”
“煌州在天夏東北,據說近年遭了大災,當官的又貪婪,也就激起了民變,聲勢浩大。”馬云飛消息很是靈通。
“煌州右平郡守司馬養是個久經考驗的貪官!”林雅正正色道,“恩師與我游歷至右平,曾被他敲詐一百二十四文!”
“記憶如此清晰,雅正意見很大呀。”馬云飛笑道。
“那是我一月的肉脯錢,”林雅正點頭,“恩師與我吃了一個月的冷水硬餅。”
大家一陣哄笑,復調笑打鬧,氣氛稍減傷感。
克萊頓笑笑,扭頭去看坐在琴柳旁邊一直低頭沒出聲的林玨。
琴柳微微側身去看林玨,無法遵守的承諾與少年的沉默使她內心憂傷。于是她伸出素白玉手,想輕揉少年腦袋。
“晚輩見過揚朗爾格院長。”
“誰啊誰啊!”琴柳小手如驚兔回窟,斂手端正坐好,錯過好戲的董甘棠大怒,跳起叉腰,在瞧見來人更是怒瞪。
克萊頓回頭看,道:“博公子,身體康健。”
除林玨琴柳外的眾人立刻都投目望去,一身奇裝異服的博元夕輕笑著站在湖邊,頷首一禮。
……
“消消氣消消氣,”馬云飛一把攬住臉色難看的林玨,“那博元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信他的話做甚。”
林玨咬牙切齒:“我就沒見過這樣的混賬!大言炎炎!”
素宣魚看看林玨,又看看冷若冰霜般獨自坐在一邊的琴柳,憂心問:“琴柳,那博家公子剛說的是真的嗎?”
一下子大家都安靜下來,看向琴柳。
琴柳神色平靜,道:“我家族確與博家有歷史淵源。后日與博元夕一同回王廷之事,我的確不知,是家中安排。”
眾人啞然。
稍早時候博元夕來訪,言語提及琴柳北歸一事,說什么兩家親密,要與琴柳同乘一車北歸,語氣極不尊重,惹得林玨氣憤。最后是克萊頓出面斡旋,送博元夕離開,方止這場鬧劇。
素宣魚身居圣會高位,素知家族間的媾和齷蹉。雖不清楚博家與桑斯坦尼家的恩怨,但從剛才琴柳對博元夕的態度她就能瞧出琴柳的厭煩,于是上前柔聲安慰少女。至于林玨則交給了馬云飛。
原本快快樂樂的一場出游就這樣被博元夕破壞了,而且似乎是嫌這還不夠,又有不速之客接踵而至。
他們游玩地在琪燕湖東北面的丘底,東西蘆葦淺灘所經多是過客,便此時,有兩名佩刀戴笠男子現身丘頂,沉默俯瞰。
素宣魚最先察覺,她望向兩人:“二位,騰岐學子在此游玩,不知二位來此何故?”
沉默。
馬云飛與林雅正上前,林玨靠近琴柳,尚蹲在湖邊洗碗的周樺和董甘棠茫然四顧。
兩名佩刀男子同時摘笠拔刀,半步大尊者的內力驟然爆發,四周疾草倒伏。
“半步尊!”素宣魚驚詫低呼。
“封號境半步尊?”離此處不遠的路邊小亭里,原是等博元夕出手的夏定風與胡展甫對視一眼。
博家的半步尊。道邊樺樹林中某樹梢上,影連城默默握住一塊千里信。
丘頂之上,兩名半步尊——趙翔、宋匡之刀尖垂地,冷漠目光在丘底少年中逡巡。
湖邊丘底,馬云飛林雅正并肩而立,內力流轉;林玨琴柳低聲交談,后者按劍;周樺輕拍董甘棠小手,輕聲安慰。
面對兩名不知敵友的半步尊,素宣魚向前幾步,從容行禮:“二位既是武道前輩,又何必嚇唬晚進后生?若有事,騰岐外院揚朗尓格院長在近處,二位……”
“不用搬出揚朗尓格名號。”趙翔打斷她,“林玨在哪?”
素宣魚呼吸微滯,美目不著痕跡瞥向不遠處席上的精致小方盒,里面裝著陣法和甲石。
林玨就要答話,琴柳用劍尾輕敲他腿,示意閉嘴。馬云飛與林雅正擋在他面前挺直了腰。
然地方就這么大,趙翔目光很快找到他,林玨只覺背后一陣驚寒。
趙翔道:“閑雜退散。”
素宣魚想取方盒,又想拖延時間等克萊頓,正色道:“天夏非法外地,你們想做什么?”
趙翔不言語,抬刀,宋匡之卻忽然拉住他往后稍退一步。
一擊悍不畏死的斬擊自側方襲來,一閃而過的內力刀芒將趙翔身前地面崩出一道刀痕。
所有人都震驚望向出刀者——夏定風。
緊接著胡展甫自夏定風身后躥出,圍繞著趙翔與宋匡之疾奔半圈至二人視野盲區,躍起大劈,全身內力灌注長刀。
“嗯!”
宋匡之只是內力一震,胡展甫便悶哼一聲如脫線風箏倒飛出去,砸在路旁叢中。再一振袖,勁風裹挾內力卷起沙塵泥土直直拍向夏定風,后者橫刀抵胸仍被震飛出去好遠,直接砸落丘底。
一切電光火石間發生,夏定風胡展甫暴起突擊而宋匡之振袖,兩人當場失去戰力。
“夏定風!”林玨驚呼,沖到仰面倒在地上幾乎不能呼吸的夏定風身邊,小心將他扶起。
“咳咳!”夏定風被他攙扶著站起,臉色慘白,咳出血沫。
“你傷如何?”林玨憂心忡忡地看他,“你不該出手的。”
夏定風看了琴柳一眼,搖頭道:“你不欠我,我只是路見不平使義氣……咳咳!”
“嘩!”忽起一聲巨響,林玨驚愕回首,只見湖面突然炸開,湖水與魚鱗齊飛,周樺與董甘棠擁抱著倒在草地上。
原是趁這一短暫騷亂,本在湖邊的董甘棠要沖到席邊抱起素宣魚的木盒,然宋匡之再一振袖,半步尊的磅礴內力便如一長刀直直落向嚇呆了的小姑娘,幸好周樺勇敢抱住她往一側倒去,內力刀芒才與兩人擦肩而過,轟然落湖。
局勢盡在掌握。宋匡之看向夏定風,語氣頗為惜才:“兩個宗師大圓滿敢攻兩位半步大尊者,未來必成大器。修煉是殺人術,學院教不了你,愿不愿意跟我?”
夏定風勉強吸了幾口氣,掙脫林玨攙扶,語氣微微顫抖:“學院修煉是正道,是救人術,不是殺人術。”
“嘖嘖,有趣……”宋匡之與趙翔對視一眼,都是對這少年頗為意動,然后宋匡之又回首看向躺在道邊叢中裝死的胡展甫,“小子,你愿跟我嗎?”
胡展甫跳起,道:“我為友人而來。”
“呵呵,還挺講義氣。”宋匡之又看趙翔,微一愣。
趙翔腳下忽現一團黑霧,四道模糊黑影在他四面浮現。
十字影殺術。
“躲開!”宋匡之驚怒暴喝。
然他覺察時已是慢了,四道黑影瞬間碰撞,趙翔腳下地面無聲塌陷,同時……
“啊!”還有撕心裂肺的慘叫。
宋匡之用力將趙翔拽離黑霧,后者整個右臂都在十字影殺術中絞滅,只剩下一個駭人傷口。
“快用內力包裹傷口!”宋匡之雙目瞬間通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能戰,小心刺客!”趙翔勉強止住傷口,表情痛苦到扭曲。
宋匡之猛回首,當即鎖定正從樹頭飛身而下的影連城,憤怒、驚訝、貪婪等等情緒同時涌上心頭。
“我殺刺客,你殺林玨!”他立刻做出抉擇,提刀沖向影連城。
“趁現在逃!”丘底,馬云飛立刻反應過來,大喝一聲,大宗師圓滿境內力激蕩天門,正欲轉身奔逃,微微一愣。
“不能逃!”林雅正雙手抱拳而后向外伸展,火紅色的火焰印記浮現額頭,會境二段內力催生出無盡火焰,他臉頰被火焰映得通紅,“來不及!”
馬云飛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對方要殺林玨,而林玨肯定逃不走!眼下克萊頓院長不在,在場以他二人修為最高,他們必須出手拖到克萊頓回來,即使敵人是兩名半步尊!逃……怎能逃!
馬云飛臉色難看,已來不及思考得失,立刻做出選擇:配合林雅正全力攻向趙翔!
“你們快逃!”素宣魚總算拿到方盒,飛速取出各類陣法特石,臉色焦急,“往西!克萊頓在西邊!”
“來不及。”琴柳聚精會神注視趙翔方向,玉手握劍,兩腿微蹲,黑火印記浮現手背,申境一段內力蘊于燈盞,隨時準備爆發。
琴柳這是……林玨微窒,猛扭頭望向趙翔、馬云飛、林雅正三人的戰場,雙目赫然瞪大。
他見識過很多封號境修士出手,有玉公主的大日炎炎、徐淡鑰的言出法隨、李青煌的三劍裂山、車夫的巍巍山岳、還有趙明珠的風馳電掣。
然而他之前所見識過的所有封號境修士出手,都不會比今日更加印象深刻,以后也不會再有。
馬云飛內武大宗師圓滿,擅使劍;林雅正會境二段,星門火印靈。二人同窗近兩年,多有交手,清楚對方招式,配合亦是相得益彰。
趙翔已入半步尊境界十有余年,雖斷一臂,猶是半步尊的封號境修士。
當做出進攻的選擇瞬間,馬云飛內力激蕩衣袖,帶出如亮帶般的內力尾跡奔向趙翔;林雅正單手結印緊隨其后,兇悍的熾熱火蛇射向趙翔雙目。
趙翔額泌冷汗,輕蔑冷哼,腳尖一挑,裝飾質樸的長刀彈起,他左手一揮,內力充灌長刀,登時嗡鳴擊向馬云飛。后者汗毛倒豎,腳下努力一扭偏身避開。趙翔第二次揮袖,長刀嗡然橫拍,馬云飛無處可躲,當場橫飛吐血。趙翔第三次揮袖,磅礴內力驟然以其身為中心由內向外爆發,火蛇觸及內力屏障時嗤嗤哀鳴消融。
只三袖,攻守顛倒。
“咳咳。”馬云飛在草地上滾動幾圈卸力后再站起,嘴角溢血,內力盡數覆于受擊胸口處,暫不能再出手,而趙翔長刀正在他側。
為救馬云飛,林雅正再結印,第七印記流火羅網釋放——以內力幻化出十數液態火線,可洞穿玄鐵,亦可纏繞困敵。
然這個為騰岐學子們津津樂道的印記,卻連突破趙翔外放的內力屏障都很勉強。林雅正毫不遲疑大步前奔,以肉身硬生生頂入趙翔內力屏障,忍著巨痛驅使流火羅網射向目中微訝的趙翔。
“真是少年好意氣啊。”趙翔輕聲自語,長刀咻然回手,他握刀。
萬籟俱寂。
馬云飛微瞪大眼,在他感知中,原本壓迫力十足的趙翔忽歸沉寂,四周寂靜無聲,似只有自己的心臟忠實跳動。他偏頭去看,素宣魚將卷軸奮臂擲出;林玨右手一揮彈出血滴幻化水晶長槍;琴柳肩后浮現黑火長劍寒光;林雅正面容剛毅,再前踏一步,攻向趙翔!
趙翔直身站好,看向林雅正的眼中漠然。
“但是意氣少年易摧折啊。”
寂靜被突起的爆鳴撕碎,半步尊境界的鋒銳內力被長刀揮出,轉瞬形成龍卷風般充斥無數刀芒的巨大斬擊剿滅所經一切,向面不改色不動如山的林雅正席卷而去。
為什么?
斬擊眨眼便至,林玨急停身,揚臂舉槍投擲狀,雙目覆蓋燚瞳的血紅,川宮九盤全部能量亢然激發。
為什么?
所有九顆水滴浮出宮懸繞于晶瑩剔透長槍之槍尖,這是他舍盡全力的一擊,于是他攥緊長槍,繼而暴喝擲出!
為什么!為什么總有人因我受到傷害!為什么總有人要威脅我!我明明只是活著而已啊!
他在心中無聲吶喊,長久以來的苦悶自責化為滿腔憤怒,于是他第一次暴怒大吼:“死!”
少年的憤怒伴著長槍射出的嗡鳴投向趙翔,然而,匹夫怒如以頭搶地,何足道哉!趙翔甚至不需要投去一絲一毫目光,少年的憤怒就在半步尊的鋒銳內力里化作了齏粉。
你的憤怒,有何干系。
下一刻斬擊將要攪碎首當其沖的林雅正,林玨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也徒勞憤怒,絕望望著林雅正的背影,兩人相處的時光在腦海里一幕幕閃過。
“學長……”林玨聲音悲傷艱澀,然而他回憶還未結束,哀傷就在突起的轟鳴中戛然而止了。
素宣魚緊盯著投擲出的卷軸飛到林雅正身前,于是素手緊握成拳。
三等川陣?凱圣之門。
凱圣之門是靈羅都城九道城墻中的最后一道,曾抵擋蠻族上百年,被譽為“永不失陷的城墻”,這個陣法便是仿效凱圣之門的一個防御陣法。
轟!
虛化的雄偉城墻自卷軸處轟然生成,狠狠砸落在小丘上,土石橫飛,在林雅正之前精準擋下了趙翔斬擊中的所有刀芒。然而離得近的林雅正卻也被砸落的凱圣之門震得五臟六腑幾乎全移了位,在震飛的空中就噴出一大口鮮血,劃過眾人頭頂砸入琪燕湖,周樺董甘棠驚呼著就下水去救。
而另一邊,拼命要去救林雅正的馬云飛剛巧在凱圣之門側邊,直接被延伸出的虛化城墻撞得吐血倒飛出去好遠,落在某處眼前一黑。
林玨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不知該喜該悲。
沒找到更合適陣法的素宣魚也有些不好意思,又忙在小方盒里找陣法。
然而凱圣之門終究只是一個普通的三等川陣,轟然砸落的雄偉城墻并不能阻擋一位半步尊的步伐。趙翔面無表情前奔,硬生生踏平凱圣之門砸落的震動,揮刀連斬,匹練刀芒道道劈出,石崩磚裂,終是將凱圣之門擊碎一角。他拖刀一躍而出,刀鋒所指正是林玨!
“來!”林玨怒視趙翔,憤怒吶喊,手一揮寒術施展,晶瑩剔透之長槍落手,扎腰穩槍,不閃不避——也無處可避。
“林玨!”素宣魚嚇得花容失色,奮不顧身奔向怒火貫腦的少年。
你是寒燚,是圣會的寒燚,你不能死!
但已經來不及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在場無人能擋下一位半步尊的刀鋒。她眼底溢出絕望,似乎上天亦為寒燚的將死神傷,發出哀嘆。
趙翔眨眼沖至林玨身前,面無表情下劈刀,內力貫通長刀帶出白芒。
時間仿佛遲滯了,林玨仰臉望著刀鋒在眼前放大,來不及動作,耳畔空傳素宣魚的絕望呼喊。
要死了嗎?他想。
會像被周羽砍中那樣疼嗎?他想。
太上會失望嗎?他想。
不甘心啊不甘心啊,我還有好多朋友要傾訴還有好多故事要經歷啊!我不能、我不能死!
“呀!”林玨眼眶驟然通紅,硬抗半步尊威壓與死亡恐懼,勉力鼓動手臂,上挑槍!
螳臂擋車。趙翔視若無物繼續出刀,長刀將要不偏不倚落在少年頭上。
忽有一美好嬌軀帶著清冷香氣撞入兩人之間,眾人看去,只見來者綢裙下白靴踏地,窄袖里素手翻身,長劍寒光如雪,焰火漆黑凝墨,正是“雪公主”桑斯坦尼·藍·琴柳!
素宣魚震驚失聲、董甘棠捂唇驚呼、夏定風咳血挪步、周樺躍湖救人、林雅正泡湖凝望、馬云飛昏迷不醒、老天哀嘆愈來愈響。
林玨呼吸一滯,立時滿眼慌亂,然在場最慌者非他,而是趙翔。
突然出現的少女長劍亮麗如雪,劍尖以刁鉆角度刺出,三團黑焰微微顫動,少女面若寒霜,鳳目冷漠,白金長發被慣性牽動向側飛揚,額前縷縷發絲如刀刃銳利,幾乎要割傷趙翔的眼睛。
雪公主認識自己,知道我是博家人。
趙翔瞳孔猛地一縮,前蹬卻沖,扭身轉刃,避開劍尖同時點地側奔至林玨之右,長刀斜握欲撩。
老天的哀鳴在他頭頂達到頂點。
生死打磨的武者感應迫使他抬頭,于是他雙目立刻被藍白色輝光充盈。
“趙翔快退!”
“龍鎧!”
宋匡之的驚呼怒吼與天雷同時炸響。
稍早些時候,樺樹林外。
宋匡之握刀而立,目光在影連城雙手上游移。
“十字影殺術,”他微微瞇眼,“圣會影氏絕技。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宗門野狗居然會與碧原院長高徒共保一子。小子,這次還要像上次那般奔逃嗎?”
影連城本不想答,然他一不能擊敗宋匡之,二又已傳克萊頓千里信,便有意拖延時間,道:“博家今日出手已經犯法,天夏朝廷、天機山、圣會皆會追捕爾等至天涯海角,該逃的是你。”
宋匡之冷笑:“今日在場者只你一人識得我為博家人,只要你死,還有誰知?”
“你殺不了我。”
“那林玨呢?”宋匡之忽轉身就走,“你敢逃嗎?”
寒燚是圣會期待之物,若寒燚死,則他影連城必死無疑,他確實不敢逃。
變化三千·甲兵。
嗚——
沉重兵器劃過的聲音若壯士嗚咽,宋匡之看到一團巨大影子自他背后躍起,將他籠罩。
止步扭身向后揮刀,半步尊的磅礴內力在揮刀的瞬間以內武技的軌跡自體內天門噴薄,白色凌厲的內力在長刀揮舞的同時迅疾充盈刀身,終至白刃。
正天門內武技·熾熱白刃。
鐺!
長刀與大槊交格,一圈內力余波以交格點為中心向四周蕩開,金鐵之音極響。
影連城身披漆黑鎏金鎧甲,持槊躍空猛砸,在上;宋匡之擰身握刀向天橫斬,在下。
“呀!”宋匡之腳下地面在巨力下崩裂下陷,這位半步尊怒喝著再加力長刀,影連城抵擋不住順勢倒飛,于是長刀得以繼續揮舞,斬出半月刀芒,不遠處的樺樹被從中斬斷,噼里啪啦著倒下,森林燃燒。
蹬蹬——
影連城終究力量不夠,落地后連蹬幾步才止住身形。
宋匡之趁機雙手握刀急奔連斬,影連城無暇揮槊只能以鎧甲硬接斬擊,被叮叮鐺鐺的金鐵交鳴音與四溢飛散的刀芒余波席卷。
這就是武夫,印靈修士一旦被近身就鮮有勝機,光防守就要了老命更別說進攻。
宋匡之的戰術很簡單,以林玨之必救迫影連城不能逃走,再接連綿不斷貼身進攻使其無法逃走,最后將之消耗而死。靈器終歸是靈器,越強大的靈器越需要龐大的內力驅使,一個小小的朝境修士又有多少內力驅使靈器呢!
照如今情形言,他的戰術施展得很好,只是影連城的戰術——拖延也施展得很好。變化三千甲兵確實耗費內力,但足以支撐到那個男人的回來。
老天的哀嘆從西邊遙遙而來,愈來愈近,愈來愈大。
宋匡之察覺不對,在猛攻間隙他回眸一望,登時五魂駭走了七魄——那哪是什么老天哀嘆!分明是一道正風馳電掣疾奔而來的狂暴雷霆!
那狂暴的雷電內力氣息,不會錯,是揚朗爾格·克萊頓!
要立刻殺死林玨!
鐺!
最后一擊猛劈斬出,宋匡之扭身欲奔。然影連城硬頂著氣血翻涌扛下這一擊,擺槊!
鐺!
九尺大槊自側嗚咽襲來,宋匡之不得不橫臂豎刀擋槊,本在奔跑的身體立足未穩,被拍了個趔趄。
極速狂奔的雷電身影如天雷滾滾,宋匡之沖勢被打斷,救援不及,只能奮力大呼:“趙翔快退!”
“龍凱!”
紫色內力球因主人的暴怒凝聚而變作藍白色,在擲出的瞬間化作丈長的巨大雷霆長槍,破空如蒼天哀嘆。
琴柳在察覺到熟悉的雷電內力的瞬間就丟劍抓住林玨,兩人向后撲倒。
轟!
下一刻雷霆長槍精準無誤落在趙翔身上,爆出巨大轟鳴,離得近的琴柳林玨二人還未撲倒,立刻被余波震飛出去,在空中被那位疾奔而來的中年男人一左一右夾住,安穩落地。
林玨只覺得天地一陣顛倒,然后是熟悉的手臂、熟悉的聲音。他睜眼,看見來人的瞬間欣喜大喊:“克萊頓院長!”
“我來晚了。”額頭紫色印記散逸著電芒,克萊頓放下兩人,聲音略有歉意。
“院長!有人要殺我,還打傷了馬學長和林學長!”林玨急切道,“不能放過他們!絕對不能放過他們!”
“我知道,他們不會如愿的。琴柳,帶林玨后退。”克萊頓安慰地揉揉少年腦袋,又囑咐冷靜的琴柳,少女不言不語,點頭應下。
“克萊頓。”素宣魚終于松了口氣,身子微微一晃,差點兩腳一軟倒下去。
“院長來了!我們安全了!”湖邊的董甘棠興奮大喊,扶著林雅正的周樺也不禁笑了起來,夏定風目光復雜地望著拉住林玨的琴柳。
克萊頓朝眾人一一微笑頷首,復視向趙翔位置。此時宋匡之終于擺脫影連城沖到趙翔身邊,影連城依舊維持著甲兵形態,持槊站在不遠處,沉默投來視線。
人已昏過去了,肋骨也斷了幾根,胸前全是血,手臂傷勢已見骨,還有些印靈電芒在傷害身體,刀斷了,應是用刀上陣法擋下了大部分攻擊。還活著。
宋匡之面沉如水,在趙翔身上連點幾下,拿出許多繃帶包扎止血,又施內力護住趙翔臟腑,維護生命體征。
克萊頓沉默上前,卻未照林玨心意繼續進攻,而是在林玨難以置信的注視中,主動替趙翔散去印靈電芒。
“多謝揚朗爾格院長,”宋匡之微微頷首,“圣會與尊師之交,在下會緘口不言。”
克萊頓淡淡道:“回去轉告你家少主,他爺爺會知道這件荒唐事。”
宋匡之無言行禮,抱起趙翔離開,在離開時,他回首掃視一圈少年少女們,最終一言不發地離開。
林玨呆呆看著一切。
克萊頓撿起琴柳的雕花劍遞還少女,看向少年。
少年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在不遠處的草叢里找到了昏迷過去的馬云飛,周樺董甘棠忙去幫忙,幾人七手八腳地要扛馬云飛,不想后者被幾人這一折騰醒了過來。于是幾個少年少女們互相攙扶站著,林玨沉默轉身離去,素宣魚跟在一旁。
克萊頓默默看著少年的一舉一動,琴柳在他身旁。
“對不起。”琴柳忽然說。
“不是你的錯。”克萊頓輕聲道。
已經走遠的林玨站住回首,克萊頓輕輕點頭:“后天就要分別了,你多陪陪他吧。以后沒有機會再見了。”
琴柳欲言又止,最后向克萊頓行禮作別,追上林玨。
少年少女們都離開了,只留下一個不再是少年的中年男人。克萊頓轉身眺望平靜湖面,而在不遠處,有數騎巡邏寺衛疾馳向這片剛剛經過修士交戰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