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四,署州岐燕郡西時城外,克萊頓驅馬狂奔在車轍深刻的官道上。
劉經是克萊頓多年好友。十七年前,克萊頓十七歲,向東游歷諸夏,劉經就是他東游結識的第一個朋友。署州土瘠水苦,難生谷物,農民歷來窮困,而郡治西時商貿發達,是以百姓恥讀書而榮販商,偷雞摸狗輩便尤其多。劉經雙親早亡,自幼寄在其父好友張犀膝下,張犀雖待他不薄,然寄人籬下之感無法言語,他由是性子逐漸內向,雖向往繁華外界卻依舊整日閉門讀書。
直到那一日,鮮少出門的劉經因門童生病而自己出門購書,見到一個在書店里死皮賴臉蹭書的奇怪年輕人,店外還有三個怒視那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貌美女子。
這個蹭書的奇怪年輕人就是初到西時便被偷光了錢財的克萊頓。劉經覺其也是愛書之人,便很慷慨地將這本《諸君論案》買下贈他。克萊頓大受感動,一把鼻涕一把淚,蹦著跳著就抱住劉經,送給這個內向年輕人人生的第一個擁抱。
由是,劉經與揚朗爾格·克萊頓的友誼開始了。
“吁!看著些路!”突如其來的吼聲拉回了克萊頓久遠的思緒,十七年的光幕迅速劃過,眼前突然出現一輛對向行駛的馬車,他趕忙夾緊馬腹、猛扯馬嚼子。
“吁!”驟然施力的馬嚼子把馬首扯向一邊,不及收力的馬匹沖出官道好幾丈,呼啦啦撞碎無數綠葉細枝,馬蹄幾乎犁進泥地,險險避開馬車。
“吁……”剛止住馬匹,克萊頓就忙下馬跑回官道。那輛險些與他相撞的馬車停在路邊,有人掀起門簾探出身來,是一富態中年男子。
“你長……長點心!騎馬就不要飲酒了。”富態男子瞧明白了他身上衣裳料子,硬生生忍住了臟話。
克萊頓自知理虧,拱手道歉,上前查看馬車是否損壞。
“車沒事沒事,看你這么急,是去西時救人?去吧去吧。”見克萊頓氣度不凡態度和善,富態男子也不為難他。
“敢問閣下,西時發生何事?”克萊頓敏銳發現不對。
“你不知道?最近城里風聲可緊得很,官府以過住稅專抓商賈,郡獄都塞不下了,好多帶著錢財去撈人的。只是有些人,再多的錢也撈不出來。”富態男子打量克萊頓,好心道,“撈不出來也別逞能,聽說有一林姓武夫想硬闖郡獄,都被特執衙門擋下了。”
“林姓武夫?”
“是,”富態男子想了想,“聽說是很有名的什么槍王。”
克萊頓眉頭微蹙,問:“閣下可知為何不放人?”
“好像是人死了……誒?”富態男子正回想,就見這個頗英俊的中年男人臉色忽沉重,轉身離去,周圍跟著粘稠的空氣讓他說不出后話。
克萊頓復疾馳。
……
是日夜,厚云遮皎月,風嚎動鬼哭。在署州以北數千里之外的煌州扶風郡,郡治扶風城頭上遍插火把,城墻垛口處人影交錯,天夏軍旗在飄忽的熾熱火光下忽明忽暗。
前幾日傳來消息,北面的敖口、黃家、牛莊等縣被大蘋鄉亂民攻占。斥候探得有近十萬亂民聚集,距扶風城不過百里。扶風郡守一面向朝廷告援,一面集合駐軍、各縣良家子、市井潑皮兒共計三萬,嚴密把守城關。
然而即使扶風城城高河深,還有三萬守軍,外逃者依舊不計其數。只因扶風連年受災、官吏貪墨,天災人禍早已打碎了西北漢子的尊嚴和體魄,哪里能找到自備干糧武器斗志昂揚的良家子呢?至于那混吃等死的駐軍、一哄而散的潑皮能有多少戰斗力,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眼望去,城墻上滿是或倒或坐連頭盔都是斜戴的士兵,巡視城頭的郡尉王飛大為光火,高舉馬鞭邊抽邊罵,鞭鞭見血,句句家人,終是讓這群雜兵連哭帶嚎回到戰位。
“閉嘴!”被痛哼哀嚎吵得心煩意亂,王飛怒抽墻磚,白痕噼啪。然哀嚎不降反升,愈來愈大。
“閉嘴!都給老子閉嘴!閉……”哀嚎……不,不是哀嚎,是怒吼,是怒吼愈來愈大,不在城頭,不在城里。他忽全身血液冰冷,僵硬著向城外看去,原本被漆黑濃墨潑灑的大地正被一個兩個無數個熾熱光芒遍野點破,火光飄搖舉。
緊接著響起的是鋪天蓋地混著濃烈稻谷味兒和撲面汗水味兒的怒吼:“天夏失命!奸臣滿朝!興我王師!以拯斯民!天夏失命……”
夜襲是夜襲!王飛死死攀住城墻垛口,望著城外群蟻般密密麻麻沖來的火把,努力扯動聲帶艱澀呼喊,忽萬籟俱寂只余風聲,天地倒懸視界翻滾,黃土大地在眼前迅速擴大。他最后努力向上仰望,看見一具身著縣尉鎧甲的無頭人尸在被歡呼的士兵們扔下城頭。
……
“甘棠你說咱們這樣不會被抓嗎?”
“放心啦放心啦,大晚上月亮都睡了還有誰能不睡像我們一樣弘揚義氣,安心啦,不會被發現噠。”
深夜的中明南道寂靜無人,府衙宅院一字排開,博宅新補的朱紅大門前,鬼鬼祟祟的周樺和董甘棠圍著一桶劣質墨汁小聲嘀咕。
“甘棠,你要在上面寫啥?這是人家大門誒。”周樺小心觀察四周,生怕有人經過。
“不是大門我還不寫呢,”董甘棠瓊鼻一皺,輕哼一聲,抓起飽餐濃墨的大筆就是一陣揮舞,“誰讓它家主人如此小人,欺負人都不敢自己出手,還要逼迫別人,說他是縮頭烏龜都是在侮辱烏龜。”
周樺忙后退幾步小心避開四處飛濺的墨汁,無語看著很有興致的董甘棠伸張正義。只見她左添一筆右加一畫,好一陣忙活,終是趕在巡街衛律來到前完成了這一大作:一只有歪扭龜殼且頭腳不成比例還在往下淌墨的大烏龜。
“大功告成,”董甘棠滿意叉腰,“哼哼,烏龜見烏龜,看看誰是真的龜。”
實在難以評價這只大烏龜的摸樣,周樺嘆息一聲,提起小桶拉著女孩悄悄離開。只是他二人前腳剛走,后腳便有人魚貫而出博宅小門、無聲躍上高墻墻頭,甚有一人尾隨循跡。
小廝在前趣步點燈燭,博元夕披衣踱步慢悠悠。待燭光倒映在漸凝的墨龜上時,他輕輕一笑:“口齒伶俐,畫工也是肆意。南邊的女子倒不如我們北邊了。”
宋趙二人跳下墻頭,到他身邊:“就那兩小子,沒人看著。”
博元夕笑著指趴在紅門當中黑得透亮的龜,道:“宋叔太小心了,兩個為朋友打抱不平的小家伙而已。呵呵,那林玨還真是不得了哇,周羽跑了,便把仇怨轉到我身上來,也是個借題發揮的主兒。”
趙翔咬牙:“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來辱我博家!”
博元夕輕笑:“趙叔,此事能到如今局面,宋叔應知原因。”
宋匡之面無表情看他。
“是宋叔您太愛干凈了。”他伸手拈墨,在指尖摩挲,“可是借的刀又不夠利,倒崩得自己滿臉,算什么?“
“公子結怨同輩,公子解決;公子得罪長輩,我等解決。這是家主原話。”宋匡之語氣平靜。
博元夕轉身看他,微瞇的藍眸閃著細長亮芒:”事到如今,宋叔還以為這是同輩仇怨嗎?宋叔您看看,看看這只龜,這只趴在門上丑陋卑鄙低賤的龜!它不在我的門上,也不在我的臉上。而是在博家的門上博家的臉上,在他!“
宋匡之冷冷看他。
他于是露出親切笑容:“在他老人家的臉上。”
“公子!”宋匡之寒聲,“家主聲名重逾山岳,請公子謹言慎行!”
博元夕無辜攤手:“這可不是我畫的,是”
“公子,”這時跟蹤周樺二人的糜仁回來了,“他們往揚朗爾格家去了。”
博元夕于是微笑:“是林玨。”
……
西時的夜市雖不如岐巍繁華,但也有聲有色,東西兩市燈火通明,戲臺食鋪排列長街,往來游商擺攤叫賣,小童青梅嬉戲打鬧。即使近來整個西時都籠罩在刑獄的烏云之下,今夜依舊熱鬧不減。
西市一家名為“廣進”的客棧外,十來個呼吸沉穩打扮各異的精壯漢子散在客棧四方,混在人來人往的小食玩具叫賣聲里,隱隱形成鐵桶之勢。鐵桶之中,客棧二樓某間客房,房門緊閉,燭光盈屋,有兩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于席案。一人藍眸俊顏,溫潤沉穩;一人黑瞳虎背,冷漠沉寂。
前者天下第一之弟子揚朗爾格·克萊頓,后者諸夏槍王林善瑕。
十六年前,林善瑕是在南夏峰林郡認識克萊頓的。年輕的克萊頓驕傲輕狂,一副天大地大我最大。而林善瑕性子冷淡,天生大力,從小就是物理交流的好苗子,打遍鄉里無敵手,人人都要避著走,這才背上鐵槍闖進江湖,對于克萊頓這種欠揍的浪蕩子,他尤是看不慣,所以兩人的初見很不愉快。只是即便把克萊頓揍得滿地找牙了,他看著嘶啞咧嘴被同伴照顧安慰的克萊頓,也不曾感到勝利的快樂。林善瑕不解,便尾隨克萊頓揍了他一個月,試圖讓自己找回快樂。
克萊頓可不是林玨,更沒啥受虐心態,被連著揍一個月,要不是打不過他早打過了,跑又跑不掉,最后只能絞盡腦汁鼓動林善瑕去踹各宗山門。
林善瑕一眼看穿克萊頓的小心思,不過他沒拒絕。也許是不以為意,也許是亦有此念,總之他加入了克萊頓一行,幾個年輕人興沖沖地一頭撞進各大山門。快樂嗎?林善瑕不知道。但毫無疑問的是,在他受傷被大家照顧時、生日被大家祝福時、頹廢被大家鼓勵時,甚至是偷桃抱瓜落荒而逃時,他是快樂的,并且愿意一直這樣快樂下去。
然而人生多歧路,君卿漸行遠,誰能相伴久?獨有影隨身。快樂終究是短暫的,天才會之后,玉公主回到宮廷做申夏長公主;碧海清秋回到術家聽家族命運;劉經回到西時開了家胭脂店;克萊頓回到天都承師命重任;那位古家小姐回到深宅無語淚千行;他自己也回到橫岐為俗世所困,不得快樂。是以兩年前,克萊頓托他以其籍貫掩護一子,他才會欣然允諾,沉寂久遠幾乎忘卻的快樂似乎回來了,他們又將在山川湖海間舉杯歡度一個又一個夜晚。
“張思死了。”青銅燈盞上蠟淚滑落,林善瑕的聲音努力壓抑著什么。
克萊頓伸手端茶杯,又放下,說:“我來晚了。”
張思是南夏豐縣人,家境殷實,性子堅強。克萊頓一行時在豐縣探寶,得罪了當地豪富,一眾未來的風雨人物在陰溝里翻了船,中毒的中毒,受傷的受傷,好不狼狽。幸得張思奮力相救,眾人才得以保全,而張思與劉經的愛情也就是在這時萌芽的。
“兩個子女也被拿了,不知消息。其他人,張犀已解送安都。劉府婢女仆人皆被遣散,宅邸店鋪亦被查封。我去贖劉經一家……皆不肯放。”林善瑕拿出席邊槍囊里的月白長槍,攥住紅纓,冷冽槍刃上映出他微紅的眼眶。若是再年輕十歲,不,五歲,他一定會提著這桿槍殺入郡獄救出劉經。但他已不是五年前的他了,槍王的豪情壯志在家族數百口性命下又算得了什么?
克萊頓也看向那桿長槍,他何嘗沒有林善瑕之想?然而身為碧原晴空弟子,一舉一動皆映在天下人眼里,一著不慎就是無數人頭滾滾,他又如何敢隨心所欲?
“我們明日同去。”他道,“外面特執衙門的人知道我倆見面,一定會有防范,有老師名號在,我去交涉好些。”
林善瑕輕頷首,又道:“張思死因我有調查。”
克萊頓沉默。
他繼續道:“官府說是急病已掩埋,我找到地方,在西北郊的小嶺上。我看了,脖頸有傷口,衣上全是血,旁邊還有把小匕首,是玉公主送的那一把。”
克萊頓垂首視槍不語,雙手不覺死死抓緊衣袍,微微顫抖。
“那日我威脅郡獄后,有獄吏私下消息,”林善瑕面無表情,語氣平靜,“郡賊曹沈搜歷有惡名,以侵婦人為樂。張思不肯受辱,引匕自刎。我查了,是他。”
沉默了好一會兒,克萊頓努力保持沉穩的聲音響起:“有辦法的,有辦法的。”
“我要他跪在劉經面前。”林善瑕冷聲,“跪在張思墓前。”
“我去做。”克萊頓深吸一氣,用力點頭。
最后的最后,窗外叫賣聲愈來愈小,夜深了。
克萊頓起身要離開。
“克萊頓,”林善瑕在后面叫住他,“是那個孩子嗎?”
“不,”克萊頓回頭看他,“是這個世道。”
(名詞解釋:
諸夏軍隊各有不同,但通常分為三類:一類是因兵役制度成年服役的義務兵——州兵;一類是在某地長期屯田的屯田兵——鎮兵;一類是朝廷征募的良家子——禁軍。
天夏的三類兵員中,禁軍駐扎安都專習軍務,人數萬余,聽命于秩二千石的中尉;鎮兵各郡人數不等,多則數千、少則數百,久經訓練,聽命于秩千石的鎮尉;州兵由成年服役男子組成,一年在本郡,一年在京城或邊郡,聽命于秩比二千石的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