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頓從木蘭花院出來時候,正好是酉初,騰岐學子們剛剛結束了他們今年第一天的學習,陸陸續續從周圍書堂出來,三五結伴,說說笑笑,或出學院,或往公廚。
也有不少學子望到了克萊頓,得益于他多年來“游蕩”騰岐學院,大部學子都認識這位英俊幽默的院長高徒,都笑著過來向他行禮問好。
克萊頓也很喜歡和年輕人待在一起,一一回禮,很沒架子地與各位學子閑聊。
“揚朗爾格院長,道賀年節!”
“張學子也新年好啊,你這過年沒少吃吧?壯了不少!”
“哈哈,我這是長身體嘛!”
克萊頓笑笑,揮手作別學子,要離去時,不經意瞧見一人,青衫袍袖,正好是最后一個出學堂大門的。克萊頓微一回想,這人正是內院管事李明赤。
昨年在夢覺書館正是李明赤與路發現的他,算是有了救命之恩。只是后來李明赤回朝府告職,后面又休了長假,故他一直沒機會當面道謝。今日好巧遇見了,他便上前行禮:“李管事好久不見。”
“見過克萊頓院長。”李明赤從容回禮。
“昨年李管事救了我,我還未當面道謝,真是慚愧。”
“院長言重,我只是恰在學院,還是故副院長先趕到的。這實在算不上什么救命之恩,克萊頓院長不必掛懷。”
克萊頓頷首笑道:“李管事不必謙虛,我克萊頓有恩必報,若后面李管事有需要,只管尋我便是。”
李明赤從容道:“多謝克萊頓院長美意。”
克萊頓越看李明赤越覺得這人謙遜有節,于是又問:“未請教李管事在此?”
“前些日子,蒙林副院長賞識,讓在下忝列騰岐講師,主講修煉道史,”李明赤回答,“今日方是第一次講學,院長不必擔心,此業不會影響內院管事之職。”
“院長,李先生今日講的是尊王朝太學史,由淺入深,博采眾家,滿堂學子沒有不叫好的。”
這時旁邊有學子忍不住出聲,眾人皆響應稱贊,聲音里滿是對李明赤的崇拜。
第一天講學就能得到學子如此擁戴,克萊頓不免對李明赤高看幾分,笑道:“先生有大才,自當用之,我又怎會阻止呢。”
“在下只不過是因為沒有修煉之資,而有時間多讀了些書罷了,算不上什么大才。”李明赤謙遜道。
克萊頓微笑道:“先生莫要自謙了,恰好我有一親近晚輩要入學院就讀,他正是熱衷于史道。若是先生以為他有此道聰資,還望先生屆時不吝賜教。”
克萊頓說的晚輩自是林玨。他雖說可以隨時進入騰岐學院,但平日大多時光還是要在岐峨山內院處理公事。而圣會的影連城雖然在暗地里照看,但顯然不可能進入騰岐學院。正好今天遇到了李明赤,他覺其人謙遜博學,也許可以在學院里暫照看林玨一二。
克萊頓這樣說話,李明赤自然也不會駁斥他的面子,當即應下,而后二人又閑說幾句,各自告禮退去。
……
與此同時,清心島上,秦螢山頂,玨軒殿中。
重檐廡殿頂的玨軒殿金碧輝煌,莊嚴大氣。玉陛之上,中間兩根包裹金箔的巨柱之間,丈許高的殿門大開。殿門以珍貴山紅木為料,上有琉璃雕花裝飾,自然逼真,色彩絢美,陽光照耀,更是流光溢彩。
邁過高高門檻進入其中,殿內地面上方寸大小的青玉金磚平整光滑,光可鑒人。繼續往前,在中央位置,玉石制作的臺陛上擺放著黃金雕龍的高大屏風,還有錦繡軟席、墨玉幾案。只是上面顯然無人坐過,而且看這臺陛四角痕跡,似乎也是近期新添的。
臺陛之前,圣會內閣七人各自在兩側端坐。
于宋、素宣魚、景宇、莊佼四人在右先后列坐,文之行、郇茨、軒軻居諸在左先后列坐。
自從于宋進補內閣處理寒燚一切事宜以后,實際的圣會大權基本已全落入他手,而在年初東行岐巍面陳寒燚之后,他在法理上已無人撼動,十部垂首。
內閣中,素宣魚、景宇、莊佼三人已效命夕部,文之行、軒軻居諸、郇茨三人則被嚴密監視禁足,不知外事。內閣實質成為于宋的“一言堂”。
于是沉默中,寬袍大袖的于宋最先開口:“兩天前,影連城匯報,寒燚已出騰岐領,揚朗爾格·克萊頓奉迎,歸岐巍揚朗爾格私宅。依照前計,寒燚將入騰岐學院,修煉大道。諸位以為如何?”
“……”
于宋看看眾人,忽然輕輕笑了,道:“雖說由我處置寒燚一切事宜,但這并不妨礙大家暢所欲言嘛。”
依舊沉默。
于宋頓覺無趣,剛想起身,忽然有平淡聲音響起,引得眾人看去。
“我所想問,是正月十二岐巍事。”文之行平靜注視他,“當時李青煌所言,翊王傳聲入密,告之他接走寒燚乃是碧原院長之謀劃。于首座既處置寒燚事宜,敢問事前,于首座是否知曉碧原院長此舉?”
于宋捋捋袖袍,笑道:“既然文掌司問了,那我便答。此事我自是知曉,不然何至于在城中觀玉公主與徐淡鑰決斗而穩如泰山呢?”
“既是此等大事,即便于首座處置寒燚事宜,事先也當告之我等一二吧?”
于宋嗤笑不言。
郇茨立時怒目,直身而坐,而文之行只是淡淡一揮手,繼續問:“第二事,請問于首座,寒燚應當如何修煉大道?我圣會千年大宗,功法陣法武技甚至靈器皆是充盈于庫,再問于首座,寒燚需要我等提供如何天材地寶?”
于宋微微瞇眼,道:“寒燚修煉,自有其道,我前次拜見寒燚,已知其道不與我等尋常修煉之法同。且寒燚如今是林善瑕私生子之身份,是不能歸家的不受重視狀,怎可以擁有寶物?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今封山令已終,往年殺人奪寶之事仍歷歷在目,怎能不引以為戒?”
“依照于首座所言,我圣會于寒燚,豈不是所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文之行攤手顧視眾人,疑惑狀,“寒燚今日所得,盡數是碧原之教,難道寒燚是碧原之寒燚,而非我圣會之寒燚?”
文之行此言一出,立刻使得眾人臉色大變。
“哼,寒燚這一年來,就只讓我們尋那什么布倫什么德的人做了凍糕,除此之外竟沒有他事!”郇茨冷哼道,“不問宗事,不問布置,只問吃食!這難道是信任我們?”
“郇掌司,”景宇無奈道,“非議寒燚是大罪,請君慎言。”
“大罪?你有什么資格論我罪!”郇茨不屑揮袖,聲音在大殿回響,“依我看,這林玨就不是寒燚!你們都被騙了!此前我等先祖皆是以為寒燚是一寶物,不然我等先祖為何會立這圣會之宗!說不定真正之寒燚已被碧”
“郇掌司妄言!”出人意料,這次出聲反駁郇茨的,是在內閣里作用幾乎完全被于宋取代了的素宣魚。
“哦?”郇茨上下打量她,嗤笑一聲,“首席掌司,有何高見啊?”
素宣魚目光平靜,直視郇茨,聲音堅定:“在座七人,與蘇醒之寒燚相處者,只有我與于首座。論陪伴時光,則我為最長。我可以擔保,林玨就是寒燚。郇掌司,有朝一日,你要為你的話而負責。”
郇茨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仍道:“我等著那一天。”
文之行神色平淡,緩緩坐好。于宋嘴角噙笑,雙手扶膝。
見文之行問完了,很少發言的莊佼也直身朝于宋施禮。
“莊首座請說。”于宋微笑對他作請狀。
“我所想問的,是關于天夏的布置。”莊佼從容不迫,慢慢道,“前因軒軻彤叛變,致我宗天夏部百數弟子喪于非命,獨獨留下一個岐州。前段時間,岐州刺史林歆被征召,至今沒有消息。而有報,熊耿似已秘密進岐,我擔心他是為查我圣會而來,畢竟寒燚籍貫是作假掛名在林善瑕名下的,執行者自然是我圣會弟子。若是被他查出這一層關系,那就大事不好了。”
于宋表情嚴肅了一些,他微微思索,道:“岐州北接新伊布坦,南通商國,西面騰岐領,東入諸夏暢通無阻,是極重要的交通咽喉。我圣會于諸夏之財富,具以此州為要津,絕不能舍棄。現今可以依靠與天都島的關系,進行遮掩。”
“那若是岐州我會弟子有被天夏朝廷抓獲之險呢?”景宇忍不住問。
于宋眼中寒芒一閃,緩緩道:“唯有改換朝廷可行。”
……
“克萊頓院長,咱們這是去哪啊?”
戌初,熱鬧的岐巍夜市里,沿著幾條主要干道,兩邊高高掛起各色縱骨六角宮燈,上有花鳥山水圖等各種圖案,色彩豐富,漂亮非常。寬闊道路兩邊的小販叫賣不斷,游人三五成群,摩肩接踵,自是熱鬧。而就在皆是漫步游玩的人潮中,克萊頓卻是帶著林玨快步通過。
林玨穿著銀暗兩色交織武袍,腳蹬蠶絲青面白底靴,手腕上是琴柳送的花紋繁美護臂,烏黑頭發扎在腦后,臉頰還有些紅彤彤。看他裝扮,顯然先前是在修煉。
克萊頓一身藍色圓紋華貴交領,發以玉簪,雖已是而立,但英俊與氣質具是不減當年,更如老酒添了幾分醇香,走在道路上,身子穩穩當當。周圍的年輕女子都忍不住多瞧幾眼,而后與女伴低聲贊嘆,不免嬌羞,舉扇巧笑嫣然。
跟在一旁的林玨顯然沒有享受到這些大姐姐的注視和贊嘆,有些不開心地小聲嘀咕:“就算克萊頓院長你確實比我帥一丟丟,但也不至于專門把我拉著出來轉一圈吧?最起碼你得讓我換件衣裳不是?我剛練完武呢。”
嘴角噙著笑意維持風度的克萊頓聞言只覺好笑,稍稍慢下腳步:“我可沒那么無聊。”
“那咱們這是要去哪?”林玨仰臉問。
“剛才我回來不是便和你講了,后面進學院的事。”
“沒問題啊,考核考核,我覺得我很能打。”
“這便是問題了,”克萊頓領著他在嘈雜人群中穿行,道,“學院之中可不乏天才,在沒遇到更強的人之前,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優秀的,但事實往往不是如此。”
“那院長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打咯?”林玨很不服氣。
克萊頓笑了:“琴柳已可以說是這一代年輕人里前十的存在了,你能夠與她堅持單練一個月,即便從未贏過,也算是有了些經驗,普通的天才自然奈何不得你。但正如我前言,騰岐學院不乏天才,那種人中龍鳳更不是沒有。我雖然相信你能打,但誰不想變得更能打呢?”
“院長你要帶我修煉?”林玨眼睛立刻亮起來。
他現在的戰斗能力除去燚瞳的三個技能,就只有槍法的夢中槍、徒手格斗的伊布坦戰技,確實匱乏了些。
克萊頓看了他一眼,道:“我看你之前一直在和琴柳學習伊布坦戰技,聽人說后來刺客行刺之時,你也是用的槍法,便想著給你尋個用槍的高手,讓他教教你。”
可以學新的武技!林玨臉上笑容已經忍不住了,立刻開心地抱著克萊頓的手上躥下跳:“院長你太棒了!”
克萊頓微微一笑,正享受著林玨對自己的贊美,忽然感知力極強的他不小心聽見了附近女子遺憾的聲音:
“啊,這位公子都有孩子了啊,真可惜。”
“唉,孩子都這么大了,唉,多俊的公子啊,唉。”
“……”
克萊頓的臉當即一僵,似乎看見了自己的桃花正在朵朵凋落,立刻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腳下也走得更快了些。
“嗯?”
感覺自己似乎不經意間被嫌棄了的林玨愣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望著加快速度的克萊頓,人都懵了。呆了好一會兒發現克萊頓走遠了,才連忙追上去。
“院長你等等我!”
……
夜晚的玨軒殿更顯寂寥。
今天的內閣朝議已經結束,文之行三人被禁閉在偏殿,景宇等人已離去處理會務,駐守大殿的甲士正在換防,有石門師拿著紙筆記錄殿宇陣法數據。玨軒殿大殿內,十數盞近人高的銅制連枝燈依次擺放,蠟燭光輝照亮空曠大殿。
寬袍大袖的于宋負手在殿門,神情平淡,沉默不語,遙遙遠望,清心島上的一座座殿宇樓閣在黑夜中皆散發著一簇一簇的光亮,就像是以往的記憶,哪怕當時再鮮明,最后都只會變成回憶里的微微火光,一閃一閃。
于宋今年已經五十有三了,在民間,如果老天爺給飯吃,沒有大災,他自己也身體康健,那這個年齡已可以三代同堂,再有個三年,也可以不再響應朝廷征役,成為鄉里的“鄉老”了。若如此,那種家鄉閑居頤養天年的休閑日子,比起現在的勾心斗角與齷齪,生活可能要輕松自在得多。
這樣想來,那或許三十四年前,自己就不該答應那個可愛女孩,諾她一輩子的幸福安康。呵呵,只是當年的他會拒絕她嗎?
于宋忍不住溫柔一笑。是啊,自己又怎么可能拒絕她。
“叔父,今天的朝議居注都寫好了。”殿里,眉眼略顯疲憊的素宣魚在他身后行禮。
“哦,宣魚啊。”素宣魚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他轉身看看不遠處案上一本一本層累疊起的書本,又看向女孩,聲音溫和,“我就不看了,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是,叔父。”素宣魚又行了一禮,只是依舊站著并未離去,眼睛望著于宋,秀眉微微蹙起。
“嗯?”于宋有些疑惑,看著素宣魚的目光里也帶著些詢問。
“今天文掌司他們在故意針對叔父。”素宣魚低聲道,“若是將文掌司他們放出來,也許大家可以坐下來……”
“呵呵,哪一天文之行不針對我了,我反而要擔心起來了。”于宋輕笑著打斷素宣魚,強硬地改變話題,“他今天和郇茨做這些,不過就是為了試探我與寒燚的關系,我與碧原院長的關系。他應當已看出來,我與寒燚貌合神離,我與碧原院長,各自打算。”
素宣魚眉頭蹙得更緊了些,疑惑問:“林玨上次與叔父相見,不是也同意叔父的舉動了嗎?”
“同意確實是同意,只要我提出的事情,他全都同意了。只是,”于宋輕嘆,“他也只是同意而已。”
素宣魚不解。
于宋搖搖頭,轉身遠瞰清心島,道:“若是凡人,忽然得知自己是一個千年大宗的宗主,擁有巨大的權力,那多是喜不自禁,迫不急的地想要行使大權。即便少部分人會感到疑惑惶恐,但緊接著就會欣然接受,肆無忌憚地享受這潑天富貴。
然而玨,這位寒燚,我們圣會的宗主,他并不在乎我們。因為他不認為圣會是他的,所以于圣會,無論我提什么樣的要求他都會接受,因為在他心中,圣會本就不屬于他,失去了也無傷大雅。”
說完這些,他輕輕嘆息,邁出殿門,表情復雜的素宣魚跟在他身后,皎潔月光落在兩人身上。
“宣魚,你還記得我們圣會因何而立嗎?”
“夏歷九百六十九年,羊玉建立邪宗泊神宗,聚眾萬計,一日屠大夏,一日屠靈羅,兩國境內百萬無辜百姓喪生,生靈涂炭。八位本姓先祖聯袂同心,共舉義旗,集天下正道修士,欲覆滅泊神宗。然泊神宗毀而不滅,羊玉殺而不死,天下皆無法。神降,曰泊神宗千年不滅,千年后至寶‘寒燚’將覆滅泊神宗。先祖們故創立圣會,以待寒燚。”
于宋看她:“這是《圣會史》里開篇之論,你以為如何?”
素宣魚搖頭:“泊神宗確有其事,大國大宗皆有記載,但宣魚認為,泊神宗應已覆滅。首先在《夏史》、《靈羅神皇史》、《朝府年代記》、《天機山年譜》里面,雖然關于泊神宗為誰覆滅、何時覆滅皆不同,但他們同樣認為,最晚在夏歷一千三百年,泊神宗已經滅亡。父親當年教導《圣會史》時,說過此事,也是認為泊神宗已經覆滅。
后我掌管大事,遍查記載,更沒見過泊神宗蹤跡,我問及碧原院長,院長也說當年之事早有結局。
最后,這段開篇之言其實有許多處語焉不詳,記載不僅與當時情況不符,且與后來史書所言更是矛盾,所以宣魚認為,至少泊神宗至今未滅不可信。”
于宋笑笑,道:“那如今用來覆滅泊神宗的寒燚確實降臨,你以為這段話真實性又如何?”
素宣魚明顯遲疑了一下,但還是堅定搖頭:“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凡物存在必有蹤跡,無蹤之物不可存在。我堅持認為泊神宗已覆滅。”
于宋眼底閃過一抹微不可查的遺憾,明白了為何素宣魚從未告訴寒燚泊神宗的存在。他頷首,撫掌笑道:“呵呵,宣魚你能夠堅持自己之所見所感,令我欣慰啊。”
隨后他負手在玨軒殿前的寬闊青灰石地面上踱步,道:“不過此言能留存至今,自有其理。既然寒燚的確降臨,那就證明此言不是無中生有,無論如何,我們必須要將寒燚握在手中,讓寒燚承認圣會、認同圣會。”
素宣魚微微沉默,輕聲問:“叔父意思?”
“你既與寒燚親近,又得碧原院長喜歡,可多花些時間陪在他們身邊,改變寒燚對我們圣會的看法。”于宋站住,俯瞰候在秦螢山下的車駕,平靜道,“好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素宣魚微微抿唇,神色有些低落,行禮道:“是,請叔父也早些安歇。”
于宋輕輕點頭,素宣魚蓮步輕移,下山而去。
他獨自站著,看素宣魚下了山,上了車駕,最后車駕離去。
他沉默看著,寬大袖袍微微被風吹動。
……
明月枝頭高掛,銀銀光輝灑落大地。岐巍西陽南道,路邊民居燭熄,一片寂寥。這里位處岐巍西南,與岐巍其他地方相比,晚間少有活動,不遠處的聯排民居里,有一間普通民居還發散著光。往后院看去,院落里坐著兩人,程節飛與熊耿。
程節飛一身布衣,手里拿著一封信,正借著小桌上的燭光辯識。
熊耿坐在一邊,外罩黑色大氅,面色安詳平和,雙手捧著升騰熱氣的茶杯,環顧打量院內陳設擺放,靜靜等待程節飛看信。
程節飛的院落不大,方圓二十步,四處堆著柴禾、鐵爐等物,都是些正常小買賣人家的物件。不過他注意到,角落里放著一根粗大桿子,上面還掛著“程”字招子。
“多謝光祿大夫送信。”信件看畢,程節飛折疊信紙,放回信封,向熊耿拱手行禮。
熊耿微微俯身回禮,聲音誠懇:“事態情形,程丞相已在信中言明,國事危急,朝廷萬民,全仰仗將軍了。”
程節飛略微沉默,道:“大夫于臣兄弟有起擢之恩,臣如何不敢盡力用命?請陛下與大夫寬心,臣后日啟程,晝夜前往立寧關。”
熊耿心有感慨,起身溫聲道:“待將軍得勝班朝,老朽必出安都三十里設席置酒以迎將軍。”
程節飛起身謝禮。
篤篤。
這時小院忽有輕叩門扉聲。
程節飛二人俱是一愣。
熊耿立刻道:“將軍自便,老朽在岐巍需秘密行事。”
程節飛伸手請熊耿:“大夫可從屋后小門而出。”
熊耿頷首行禮告退,程節飛回禮恭送。確定熊耿離去后,他才打開小院門,微微一愣:“克萊頓?”
院門外,克萊頓領著林玨對程節飛笑著一禮:“晚上好啊,程將軍。”
林玨微微歪頭,疑惑看克萊頓。
程節飛看了眼林玨,側開身子道:“進來吧。”
直到進入院子,林玨都還在小聲問克萊頓:“院長,他不是前面鋪子的店家嗎?什么程將軍?”
克萊頓瞥了眼桌上還未撤去的茶杯,笑著解釋:“之前李青煌不是講過一個故事嗎?鎮守立寧關的程節飛將軍。”
林玨立刻睜大了眼,猛地轉身看向關門的程節飛,脫口而出:“他就是程節飛程將軍?!”
程節飛瞧著一臉激動的林玨,不解皺眉。
“林玨喜歡讀史,之前聽李青煌說過你的故事,很是仰慕你當年在立寧關的作為。”克萊頓笑道,“正巧他也使槍,今年要入騰岐學院就讀,我想著請程兄教他一二。”
程節飛聞言只是搖頭:“我還沒到收徒弟的年歲。”
克萊頓微笑:“他是林善瑕的兒子。”
程節飛扭頭看克萊頓,見他不像作假,又看向望著他眼里亮晶晶的林玨。略微沉默后,他緩緩道:“克萊頓院長,可真是想得周到啊。”
嗯?林玨看著兩人一臉懵。
“程家也是當年的內武世家,世居安州,也是使槍法,頗為精妙。”克萊頓解釋,“當年你父在遇我之前與程兄交過手,結果嘛,程兄惜敗一招。”
林玨恍然,原來是那位林槍王的陳年舊事。
程節飛淡淡道:“克萊頓院長不用高抬我了,輸了就是輸了。也不是什么輸了一招半式,我當年不是林善瑕的一合之敵。”
克萊頓笑笑,不再說話。
程節飛看林玨,道:“若是一尋常人,我決不會將我程家槍法傳授,但你不同。論槍法,你父林善瑕獨步武林,乃江湖魁首,天下人無出其右。許經年后,諸夏將只有林家槍法而無他道,我也是內武傳家,當然不愿如此。
你是林善瑕兒子,必會學得林家槍法真諦,成為另一位林家槍法高手。我可以將我程家槍傳授與你,但你須得保證,”
程節飛表情嚴肅,一字一頓:“不可使我程家槍斷了傳承。”
林玨默然,微微低頭思考。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林善瑕的兒子,那個林家槍他肯定也是不會,但若只是以后幫程家槍找一個傳人……他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于是他揚起臉,望著程節飛用力點頭。
程節飛頷首,起身拿起掛著招子的桿子,將其插在地上樹立起來。
克萊頓有些愕然:“程兄莫不是要用這桿子演示槍法?這未免太粗大了吧?”
程節飛沒有回答,只是用寬厚手掌輕輕貼在桿身上,而后內力從掌心噴薄而出。
咔。
柱子應聲開裂,顯露出藏在其中的精鐵槍身。
我去……木頭里長鐵槍了家人們!林玨微微張大嘴,看著這神奇的一幕。
程節飛手握精鐵長槍,隨手挑了個槍花,聲狀嗚嗚。
“這桿子是中空的,”他解釋道,“我被貶后,便將這桿槍藏在其中,充作掛招子的桿子。”說完,他又彎腰從裂開的桿子里面取出一個小布袋,從里面拿出一本卷起來的小書,遞給林玨。
“我程家槍十三式,只后三式屬于內武技,也正是精髓,招式方法都在里面了,你能學多少,都是你的悟性。”程節飛鐵槍點地,明亮槍刃高過頭頂。
他抬頭仰望在月光下泛光的槍尖,目光似有追憶之感,隨后他腳尖輕踢,手腕帶轉槍身,以平拿之姿遞向林玨:“此槍名曰鶴頸,長七尺九,槍頭六寸,槍身色幽藍,槍尖色月白。全槍雖以鐵鑄,然是法器,其上銘刻陣法,堅韌遠超同類,是我當年游歷江湖時所用之槍。”
林玨表情驚訝,看看鶴頸,又看看程節飛,最后看向克萊頓。
克萊頓上前道:“收徒傳業,教授武技便可。既是你貼身之法器,又何必贈予林玨呢?況且你一槍道武夫,難道手中可以沒槍?”
程節飛平靜道:“自二十年前為林善瑕所敗后,我便再也不曾使過此槍,于我已無用處,今連同槍法秘籍授你,他日勿忘傳承我程家槍法便可。”
克萊頓微微沉默,繼而長嘆一聲,示意林玨接槍。
林玨這才上前,恭敬接過鶴頸,向程節飛行了一禮。
程節飛點點頭,揮一揮手:“你們去吧。”
克萊頓遲疑一下,只是讓林玨先出院子,他自己仍是沒走。
“朝廷的人來過了?”克萊頓輕聲問。
程節飛疑惑看他,后者只是一指桌上茶杯。
“這我倒是沒注意。”程節飛恍然頷首,自嘲道,“看來都說武夫粗鄙,確實沒有錯。”
“前面戰事已經如此嚴峻了嗎?”
“聽探子報,趙單的死訊在罡夏國內很快就傳播開來,那里的百姓都很憤怒,甚至影響到了我們臨近的州郡,民心士氣很不好。”程節飛坐回椅子,道,“前些日子故太常秦葉暴病亡,其系原督安州的秦登秦謙趙文仁,三人無故罷免,軍心民意不穩。秦猛周泰安鎮守南疆,秦亮杜明蘊督兵北境,秦褚秦休守衛安都,朝廷下上已是無人堪用,故我兄長親筆書信,讓我出鎮立寧關。”
“那你把鶴頸送給林玨?”克萊頓目光復雜。
“我朝先是地動,又是雪災,上天降災,是天子無德,大地地動,是臣子無能,如今俱顯于我天夏,是國家危亡象。州郡之間,連年征役頻仍,致使田地無人耕種,紡車無人驅使,營地兵甲反感,百姓不堪其擾。”程節飛深吸一氣,長嘆道,“如今道義不出于我,臨陣易帥,百姓軍士動搖,何堪一戰?唯有主帥忘命,鼓動朝野,以身殉社稷,不然,大事去矣。”
說到這,他看向克萊頓,語氣誠懇:“我兄弟本是江湖草莽,圖朝廷見顧之恩,征我兄為丞相,辟我為征東,并掌內外,無以為報。此去立寧,已有死志,今夜你不來尋我,明日我也得去尋你,將我程家槍法托付于你。”
克萊頓苦笑:“你我相識不過年余,就這么放心把你傳家槍法托付給我?”
程節飛笑笑,道:“好歹我曾經也是江湖俠客,怎么可能沒聽說過克萊頓的義薄云天啊?”
克萊頓微微沉默,似乎回想起來自己當年,輕聲道:“可我還未仔細聽過程節飛將軍的故事啊。”
“哪有那么多故事,”程節飛背靠椅背,仰望或明或暗的繁星,“又哪有那么多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故事。”
(名詞解釋:
《圣會史》:圣會宗史,自夏歷九百八十七年始編纂,十年一傳,于今已有百十傳,凡圣會弟子必學之。
《夏史》:夏朝史書,由千尊謨陵孫洽、申夏瑯琊王叡、天夏扶風李議、西夏陟歸孔備四人同編纂,上啟夏歷九百零七年,下至夏歷一千三百六十八年,凡四百六十一年。其書集諸夏之史,其中有頗多爭議處,但較諸夏各自史書,內容相對客觀。全書共三百八十六卷,本紀三十七卷,志六十二卷,表二十七卷,列傳二百六十卷。
《靈羅神皇史》:靈羅帝國史書,上啟夏歷七百六十一年,下至夏歷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共一千二百零七年。靈羅史記載以歷代神皇為傳,后各行省亦有傳,極繁雜。因世大變,為存史而選優汰劣,倉促集合修纂,然其內容頗多可疑處。全書共八百三十四卷,神皇本紀六百二十八卷,行省列傳二百零六卷。然其全書文字不足《夏史》半數。
《朝府年代記》:朝府史書,上啟夏歷七百四十四年,下至夏歷一千九百年,共一千一百五十六年。朝府記載以百年為一記,珍惜用字。全書共十二記。
《天機山年譜》:江湖宗門天機山宗史。上啟夏歷一百零一年圣域建立,下至夏歷一千九百八十年封山令開始,共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其書以天機山宗中重要長老弟子歷年生平作傳,記載詳實。全書共一百八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