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的上午,天都島陽光燦爛依舊。
靜安殿里,帷帳之后,趴在溫暖被窩里的林玨睡眼惺忪,伸著懶腰,漸漸回想起昏迷前的事情。
他猛地一下坐起,雙目清明。
淺青色帷簾、獸爐熏香、棕色木施、精致瓷器、畫景屏風,映入眼簾的仍舊是靜安殿的熟悉陳設。
林玨翻身起床,拿起掛在木施上的月白色紋綾長袍穿戴整齊,隨手從擱在一旁的案上拿起玉簪束發,迅速整理被褥后轉過屏風,一旁架子上銅盆盛有干凈的涼水。
簡單洗漱完畢,他來到窗邊案前坐下,撐開窗戶,讓花枝探入房間,有清脆鳥鳴。
“翊王好像知曉寒燚,”他皺著眉回憶昨天的一幕幕,“只是昏迷以后的事,全然不知了?!?
想了想,他回頭看看緊閉的殿門,抽出一張宣紙鋪開,研墨提筆,橫著寫下“圣會、靈族”,微微猶豫后,又在最后寫下“院長”二字。
這三者便是如今與他有關聯者,要明白對他意欲何為,先要明白一個問題:寒燚是什么?
林玨苦思冥想,可如何也憶不起在此世之前的事情,這個答案可能只有一人可以回答他——寒燚太上。
可那夜過后再未夢見,又如何得見。
無可奈何,長嘆一聲。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這些事,他折紙收好,揉揉臉,又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掛筆起身,離了靜安殿。
他繞過亭臺樓榭,自耀紫城后宮的明德門出來,正往聽瀾閣去時,瞧見了對面一起走來的碧原晴空和趙嬤嬤,收拾收拾表情,迎了上去。
“院長,趙嬤嬤?!?
“醒啦。”碧原晴空頷首微笑。
“昨天莫名昏過去,到現在才醒,可不是我要睡懶覺。”林玨摸摸腦袋。
“倒是提醒吾了?!北淘缈盏?,“昨日見面的翊王是吾友,過段日子他會來尋你,屆時你跟去就是?!?
“嗯,聽院長安排?!?
“島上早膳已過,午膳還有些時間,”趙嬤嬤心思細膩,道,“少年正是長身體,餓不得,我帶他下學院公廚用膳吧。”
碧原晴空笑笑,繼續往前:“早些回來,別擾了下面學子讀書。”
……
天都島下,騰岐學院深處竹林旁的一座三層小樓——勸學閣前。
勸學閣,名字取得好聽,修得也很秀氣,高有三層,棱角飛檐,小巧別致。這里環境幽靜,是處罰犯學院規矩的學生的地方。騰岐學院雖是一座修士學院,但管理歷來寬松,對學子處罰大抵兩種:小錯抄書、大錯除名。
負責勸學閣的先生有且只有一位,已經很多年沒有換過了。
他的名字是準尼·貝思。
年過六旬的準尼?貝思是個打扮得挺干凈的小老頭,吊梢眼、鷹鉤鼻,身材不瘦不胖、不高不矮,尋常布衣,稀疏頭發用布巾包裹,踏著黑面布鞋,看去普普通通。領了勸學閣這個閑職多年,貝思每日的生活不過是搭把椅子懶洋洋躺在勸學閣竹林外的道路上,舒舒服服睡上一整天。
不過今日顯然不同往常,才躺一小會兒,他便瞇眼仰望頭頂白云漂浮,心里算著日子,嘴里嘀咕:“怎么還沒來?難道那小屁孩贏了?”
接著他又搖搖頭,自言自語:“不可能啊,那姑娘聰慧得很,他怎么可能贏?昨年都輸了一年了。”
這樣胡思亂想著,他又看見了那個快把這里當成自己家的年輕學子。
那學子七尺快八尺的個子,相貌俊朗,風度翩翩,一身淺綠暗紋交領,長發梳好,戴了頂靈玉雕刻的發冠,手里拿著紙筆,在陽光下邁著懶散步子。
“嘿!馬云飛!”貝思撐起身子,向那學子揮手,“你遲到了!”
馬云飛步子一下子頓住。
“聽說換了個新副院長,你還沒被換吶?”馬云飛瞧了他一眼,一點兒都沒有尊師的意思。
“你先過來!”貝思大大咧咧地招手。
“沒事的話,我進去了,”馬云飛給他看了看手里的紙筆,語氣很無所謂,“要抄一整本《天機律》,我得再進勸學閣躲幾天。”
“嘿嘿,那女娃子還不肯放棄?”貝思一臉賤笑,“要不就從了嘛?!?
“別。”馬云飛擺手,“我是來求學的,女人只會影響我看書的速度。”
“呵,你隔三差五就往我這兒跑,還求學。不過話說回來,也確實夠丟臉的,”貝思又躺回椅子,嘴里嘲笑的話就沒停過,“比一年了,居然一回都沒贏過,天天跑我這里來受罰。虧你家門武學興盛,你卻還不如一女娃,真是丟臉?!?
馬云飛聳肩:“誰知道她不僅修為高超,讀起書來還是個學霸,草率了啊?!?
“這年頭能待在學院的女娃子,你以為能是什么簡單角色?打架打不贏,講道理也講不贏,丟人現眼說的就是你吧?!必愃紵o情嘲笑。
“你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馬云飛瞪了貝思一眼,“我學習去了?!?
“學習,說得好聽,就你那樣,學,學個屁!”貝思哈哈大笑,很喜歡和馬云飛聊天。
馬云飛早就習慣與這個孤零零守著勸學閣幾十年的小老頭互相嘲諷了,權當休閑娛樂,繞過躺椅徑直就往勸學閣走去。
待他到門口正要推門,忽然有聲音自屋里響起,一老一少。
“嬤嬤,門外有人?!?
“那太好了,真希望能一扇門拍飛他?!?
?門不是向內開嗎?
馬云飛疑惑,下意識退后一步。
然后“呼”地一聲,上半扇門瞬間從他面前高速掠過,呼嘯著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只余下半部分還掛在門框上兀自搖啊搖。
門,裂開了。
身體僵硬的馬云飛懵逼看著整齊從中裂開只剩下半扇吱呀吱呀凄涼搖晃的木門。
“干什么!”馬云飛吞了口唾沫,整個人都不好了,“殺人啊!”
若不是先前退了一步,估計現在他已經和那半扇門一起自由翱翔了。
“嗯?你是誰?”跨出門檻的趙嬤嬤有些疑惑,“貝思呢?”
“在這呢,趙小姐?!卑c在椅子上的貝思有氣無力地舉手。
“沒飛啊?!壁w嬤嬤一臉失望。
“我沒飛,你面前那小子差點飛了?!必愃紤醒笱蟮刂噶酥改樁紘槹琢说鸟R云飛。
“看見了,”趙嬤嬤上下打量還在后怕的馬云飛,微微蹙眉,“讀書才幾日,怎就來勸學閣了?年輕人不知上進啊?”
“確實,年輕人要讀書上進哎喲!嬤嬤你打我作甚?”跟著出來的林玨剛老氣橫秋地點頭接話,就被趙嬤嬤賞了個腦瓜崩。
“幾歲啦,還學人說話?!壁w嬤嬤一邊輕聲教訓著,一邊領著一臉不開心的林玨出了勸學閣。
“學生馬云飛,見過梁國太傅!”馬云飛這才認出了趙嬤嬤,連忙讓開在一邊行禮。
晚輩學子行禮,趙嬤嬤停步,耐心叮囑:“修煉天資是自然之理,你既能入院修行,必是天之獨厚,要靜心修身,修煉大道,勿要貪圖一時安逸?!?
“謝前輩教導,晚輩定當用功修行,”馬云飛微笑解釋,“只是晚輩來勸學閣,并非犯錯惹來講師責罰,而是晚輩自己愿意來此。”
“哦?”趙嬤嬤多瞧了他一眼,輕輕點頭,并未多說什么,領著還在朝馬云飛揮手的林玨離開了。
林玨和趙嬤嬤離去,貝思搖搖晃晃起身,伸了個懶腰,瞥了一眼還望著林玨二人遠去方向沉思的馬云飛,道:“還望著?。恳娏肆簢狄幻婢妥卟粍拥懒??咋了?都人老珠黃六十好幾了,你好這口?”
然后貝思做吃驚狀:“原來這便是你一直拒絕那女娃追求的原因啊,只是你這愛好有點……嗯。”
馬云飛被說得雞皮疙瘩起一身,貝思敢開趙嬤嬤的玩笑,他可不敢接話,只是瞪了一眼貝思,緩緩道:“我在想,那個稱呼梁國太傅為‘嬤嬤’的孩子,是何身份。”
“那你有龍陽之好?這倒是正常許多,”貝思恍然,捋著他那沒幾根的胡須,嘖嘖道,“像你這些公子哥兒出身的,我也不是沒見過,嘿,那場面,嘖嘖?!?
“你腦子里就不能裝些好東西嗎?好歹也是騰岐學院的先生,不說師風巍然,至少也不能口無遮攔吧?怎在我這樣英俊瀟灑的后輩面前這般低俗?”馬云飛沒好氣地又瞪了貝思一眼。
“那你作為騰岐學院英俊瀟灑的學子,怎不尊師重道,對我恭敬些呢?”貝思滿不在乎地又躺回躺椅。
“嘿!你這人?!瘪R云飛被氣得夠嗆。
一年前初來勸學閣時,他還真以為坐鎮此處的貝思是位隱世高人,態度那叫一個畢恭畢敬,禮儀那叫一個一絲不茍,早敬晚禮伺候著,直到半年多后摸清底細,得,就一糟老頭子。
“勸學閣后面連著天都島的傳送陣法,通著天呢。那小孩能跟在她身邊,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貝思舒舒服服地瞇眼,聲音有氣無力,“眼下東邊戰事就沒停過,江湖又要亂起來了,保不齊是江湖上哪家公子借著前輩蔭庇來趨福避禍,跟你八竿子打不著,先管好自己再說咯。”
“你是說這孩子是天夏這邊江湖世族的公子?”馬云飛立刻來了精神,正要再問,只聽貝思呼嚕聲漸起。
失去了聊天打趣的對象,他無奈止住談興,負手踱進了勸學閣。
(名詞解釋:
勸學閣:位于騰岐學院外院東北部的角落,靠近騰岐學院與岐巍之間的城墻,三層小樓,前有竹林,環境幽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