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星界陸東南有一座高約六百丈的孤山，名曰凌物。凌物山頂有一處花開爛漫永不凋謝的梅花林，無甚名號。只在這幽香園林深處有一顆最為高大的梅花樹，枝頭有梅花，樹下有木屋。

陽光正好，樹影斑駁，梅花樹下，一位中年男子正坐案前，身周有晦澀能量流轉，阻擋了投來的視線，讓人看不清容貌，只能勉強辨出，外罩一件墨色深衣，烏黑長發用一根樹枝束起。

這位中年男子是寒燚太上。

太上氣質儒雅溫和，正坐如臨危淵，身前青木案上翻開著一本泛有白色光暈的書籍，透過光暈，隱約能看見上面寫有一段話：

“薄暮時分，輪回爐中，我從漫漫長夜醒來。我發現我已經迷失了歸途，走進了一座蒼青的土地。昨天夜里，我在夢中，回到了白沙。”

太上就那么一動不動，如雕塑般安靜注視著這段話。忽然有風來，沙沙作響，花香輕浮。太上眼眸微動，仰望枝頭搖曳的梅花。

“已經……這么久了。”

太上的聲音輕輕響起，透著大夢初醒的恍然，低頭注視書上文字。

“又失敗了啊。”

輕嘆一聲，太上抬起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點在書頁上。乍如日出雪融，書本表面的白色光暈消失不見，得以清晰地看到這段文字的落款。

玨。

“這次，是最后一次了。”太上再次仰望枝頭，一朵淺粉色的花骨朵在緩緩綻放。

…………

夏歷一千九百七十六年，正月初五，夜。

星陸東列班國解語省，花府。月黑風高，殺人放火。

年僅七歲的花人天縮在狹小的假山洞里，身體蜷縮，輕輕啜泣。外面是一躥幾丈高的火焰，散發內力光芒的刀劍亂舞，血光四濺，慘叫聲不絕于耳。他顫抖的雙手堵住耳朵，似乎這樣就可以忘記兄長臨死前的慘叫。

忽有一支手用力把他從洞里扯出，提起衣領，似在辨認樣貌。

受到如此驚嚇的花人天立刻驚恐大哭起來，淚眼朦朧中，他看見男人衣上有用夏文繡的“神話”二字。

“東西找到了！”

什么找到了？花人天不明所以，放聲大哭的他只想撲進溫柔母親的懷抱，不，就算現在出現的是最嚴厲的父親，他也要撲進去！

提著他的男人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松手倒地，他也跟著癱倒，然后一雙有力的大手抱起他。

“別怕，別怕，”似是感受到懷里男孩的恐懼，有力大手的主人輕拍他的背，低聲說，“你要活著。”

“活……著。”哭累了的花人天喃喃低語，通紅的眼睛慢慢闔上。

…………

夏歷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四月初三，夜。

夏陸天夏國煌州，州治煌州城。

“走水啦！走水啦！”

“哪里走水了？哪里走水了啊！”

“北丈書院！城北的北丈書院！那里走水了！”

“阿、阿翁……嗚嗚、嗚嗚、嗚嗚……阿母，我……我好、好怕啊嗚嗚嗚嗚……”

“大家快跑啊！快出城啊！全城都要燒起來了啊！”

“快跑啊！快跑啊！”

天空被火焰燒紅的夜晚，人們或慌張或悲傷或恐懼的聲音響徹整個煌州城。燃燒著大火的北丈書院外，衛律與百姓焦急地提著水一桶一桶沖向火區，可是火勢太猛，人們拼命也無法撲滅大火。

而燃燒著熊熊大火的北丈書院里，有兩方人馬正在怒吼交戰，金鐵交鳴，靈氣雜亂。

“劉鳴沙在這兒！”

不時有嘶吼在不同地方響起，瞬間便引來兩方人馬的拼死搏殺。噼里啪啦的木料燃燒中，兵器相接和負傷痛哼的聲音尤為突出。

而那個叫劉鳴沙的男人，現在正和一位叫影政的圣會弟子藏在書院最邊緣的一間木瓦房里。

劉鳴沙今年三十七歲，天夏人，相貌平平，獨居，是北丈書院一位并不起眼的先生。這次廝殺正是圍繞著對他的爭奪展開的。

此時，滿頭大汗一身儒袍的劉鳴沙蜷縮在房間一角，腳邊有一根短小的蠟燭在微弱地發光。讀書人未曾習武的孱弱身子剛經歷了一場極限奔逃，正在微微顫抖。

黑衣武袍的影政單膝跪在門后，用粗布輕輕擦拭短劍上的血跡，同時上身虛靠門框，仔細感受外面的動靜。

這里距書院稍遠，短時間內還算安全。

但影政很著急。事發突然，當他們在北丈書院見到劉鳴沙的那一刻，敵人便點起了火，自四面八方殺來。他們倉促應戰，無奈敵眾我寡，盡管他心有不甘，但為了保住劉鳴沙，他只得在一刻時前靠著同伴的拼死掩護撤了出來。

短劍擦凈歸鞘，他看向劉鳴沙，看向這個普通中年男人。其實也不能說普通，畢竟是能引起他們拼死爭奪的對象，說劉鳴沙普通，是對豁出性命來爭奪的他們的侮辱。

那劉鳴沙不普通在哪呢？

他微瞇了眼，道聽途說的傳聞在腦海里回響。

劉鳴沙忽然看他，目光平靜。

突兀的舉動立刻引來注意，他下意識回視。

劉鳴沙對著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就像有魔力，讓煩躁的影政心中忽生一大膽想法，然后種子發芽，這個想法在腦海里迅速膨脹，擠走理智，揮之不去。

試一試？

影政瞇起眼，輕輕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

微微刺痛。

那就試一試。

……

夏歷一千九百九十八年，臘月初五，正午。

麥鳴島亞瑪特蘭，朝府總部。

一望無際的大海，藍得深沉，白云兜兜轉轉的藍天下，淡褐色的海鷗成群劃過，留下漫天的“喔喔”聲，溫暖的陽光落在海浪懷里，映起一片金光閃閃的波瀾，偶爾有魚躍出海面，更添勃勃生機。

“麥鳴島的冬天就是這么美。永不結冰的永星海上，成群的凝線魚從南方的喀欺爾特海出發，一往無前地向東列班群島游去，途中它們要穿過特碼瑯岐大漩渦，在那里丟下無數同伴的尸體，只為了種群的延續。”身著西魯因恩式服飾的中年金發男子仰頭灌下瓶子里最后一口酒，深藍色眸子深情注視著大海，“格拉列蘭島的大轉角是觀賞凝線魚遷徙的好地方，不知尊者大人看了沒，那樣的悍不畏死，真是太壯觀了。”

他靠在墻面大小的蘭窗上，回頭看向坐在桌前精神矍鑠的老人，晃了晃空蕩蕩的酒瓶。

老人身體健朗，穿著繡有圓紋的紫色袍服，外罩淡赤色棉袍，他有一頭天生銀白色的頭發，丹鳳眼不怒自威，淺藍色眸子里流淌著歷經歲月的平靜。

揉了揉眉毛，老人一只手端起酒杯，輕輕晃動，另一只手翻動公文，目光不曾轉移：“大轉角太遠，在這里看看就好。周像，我得提醒一句，你的假期已經提前結束了。”

周像低笑，放下空酒瓶走向酒柜，用抱怨的語氣道：“尊者大人可真是啊，居然會提前結束您忠誠朋友的假期。唉，真是傷心。”一邊說著，他一邊取出一瓶新酒，敲敲瓶身，側耳傾聽酒液與瓶壁碰撞的美妙聲音，語氣陶醉，“我得再喝一點尊者大人的藏酒，才能開心努力工作。”

“大可不必。”老人搖搖頭，放下酒杯，和上公文，靠向挑花軟墊椅背。

“你已經喝光了我一瓶夫人笑了，再說，假期后面會補給你，”老人指著周像手里的酒，“還是聊聊今天的正事吧。”

周像輕笑著把酒放回酒柜，道：“我已從特執部抽調了可靠的人，一切都已準備妥當，只等圣會使者。”

圣會，曾經天下最為強大的江湖宗門，如今雖經歷變故，然依舊是泛舟江湖輩中最為強大的。

老人滿意點頭，正欲開口。

“老爺。”門外忽有聲起，是這座宅邸的家宰。

略一停頓，家宰恭敬的聲音又響起：“天夏宮廷樂師花人天在邸外求見，說是應大人的約。”

周像看向老人。老人搖搖頭，稍加思索：“迎進來。”

“是。”

“尊者大人雅興，還請了唱夏雅樂的樂師？”周像開玩笑。

老人不理他，閉目養神。

不多時，家宰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老爺。”

老人睜眼直身，沉聲道：“進。”

家宰輕輕推開一扇雕刻古畫的燦木門，后退側身行禮，待花人天進入后又才關上。

步入房間的花人天略一打量，便知此處是朝府現任尊者的私人議事廳，是整座宅邸最重要的地方，就連家宰輕易都不能進入。那面前坐著的老人和站著的中年男人，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圣會執事，花人天，”花人天行禮，用的是西魯因恩族的禮，說的是西魯因恩語，“代表圣會，向朝府羅曼尊者、朝府特殊執行部周像副部長，致予最誠摯的問候。”

“羅曼?希爾諾亞，謹代表朝府，感謝圣會的問候。”老人——羅曼起身回禮，用的是夏族的禮，說的是夏語。

周像回禮，請他就坐，呈上熱茶，在一旁備出筆墨紙硯伺候。

待雙方禮節性的問候結束，一一落座。羅曼面對花人天，聲音和藹：“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天夏宮廷樂師，也是圣會弟子。呵呵，花執事不必照顧我說西魯因恩語，說夏語便可。”

花人天微笑：“多謝尊者大人，在正式開始前，還請讓下臣送上我圣會為尊者大人精心準備的禮物。”

說著，他從袖里取出一紅色小盒，雙手呈上。盒子半掌大小，其上雕刻精美繁復。

“這是申夏當代名匠的作品，騰岐學院院長大人曾說，這件禮物最為契合尊者大人。”花人天微笑介紹，“其上雕有曾統一大夏的太祖皇帝像，特送給尊者大人。”

聽到“騰岐學院院長”，羅曼目光放松下來，頷首笑著收下：“申夏名匠的作品，果然精美；大夏太祖皇帝像，更是意義非凡。花執事，多謝圣會贈寶。”

“尊者大人一手開創了朝府的羅曼盛世，盛名響徹宇內，萬民敬仰，此寶非尊者大人莫屬。”花人天起身拱手。

羅曼笑道：“花執事謬贊了。本想與花執事促膝長談，只是時光易逝，機會難得，今日會盟可以開始了。”

“今日，下臣已得本會內閣首肯，便宜行事，還請尊者大人不要有所顧慮。”

羅曼雙手交握，道：“如此，貴會想談些什么呢？”

“二十年封山令即將結束，江湖將要再起風云。”花人天收斂笑容，開門見山，“屆時，朝府三十年來所維持的修行界和平局面，也會被徹底破壞。”

羅曼道：“所謂修行界和平局面，不是朝府一己之力就能維持的，即使最壞情況出現，宗門再次崛起，和平局面也絕不會被打破，貴會多慮了。”

花人天正色：“今之朝府承四方靈動之后，披荊斬棘，重建星陸，吊死慰孤，以拯斯民，三十載而至民萬萬，仁政播于四海，兵威達于八荒，真可謂遠邁永星！然豈不知，若封山令結束，江湖之重，于朝府無異垂千鈞之重于鳥卵之上，必無幸矣。朝府不如聯合我圣會，我圣會雖難追盛時，然十室猶有其七，如此尊者大人父子之畢生心血尚可幸存。”

羅曼目光深邃，直視花人天：“圣會所為何求？”

花人天上身前傾，與之對視：“神話。”

……

時間飛逝，待此次會面結束，已是傍晚。

羅曼在三份同樣的盟書上簽下名字，周像拿起一份遞給花人天。

羅曼對花人天頷首：“希望我們精誠合作，不負盟約之名。”

花人天雙手接過：“圣會定不負盟約之名。”

周像看看蘭鐘，對羅曼俯身：“已經酉時了。”

羅曼微點頭，遞給他一份盟書：“送一份到醫館。”

“遵。”

周像去后，羅曼再看花人天，聲音和藹：“花執事，盟約順利簽訂，花執事功不可沒，我很期待下一次會面。嗯，這個時辰……還能去北邊夜市逛逛，花執事，亞瑪特蘭的夜市可謂一絕，不可不嘗。”

花人天笑笑，走到羅曼近處坐下，低聲道：“尊者大人，我個人有件小事，還想要麻煩尊者大人。”

羅曼臉上笑容不變：“請花執事言語，個人的事，我一定盡力相助。”

花人天問：“騰岐院長曾言尊者大人有一探聽四方動靜的奇妙之物，名喚天地儀，可有此物？”

羅曼頷首：“是有此物，可探聽四方地動，以為覺災賑民。”

花人天笑笑，神秘道：“三年后天夏署州，天地儀動。尊者大人，此事與朝府無關，而是與寒霜和海伯倫……有很大關系。”

他呼吸一滯。

當他說到“海伯倫”三個字時，議事廳的空氣似乎一下子凝固了。

羅曼臉上笑容撕碎，淺藍色丹鳳眼里溫和消失，議事廳溫度斷崖式下跌。這位手握朝府權柄二十四年的老人上身微微前傾，雙手交握，被冠以“寒霜”之名的白色冰雪內力不受控制地逸散，使屋里迅速出現冰雪內力外散而形成的冰霧。猛然爆發的木境威壓如重錘狠狠砸在花人天身上，讓后者臉色蒼白嘴角流血，幾乎無法呼吸。

寒霜——羅曼?希爾諾亞毫無感情的藍色眼睛注視著花人天，聲音冰冷。

“海伯倫，他在聽。”

…………

夏歷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正月初八，晨。

北劫陸東南，紅家。

天蒙蒙亮，楚具旭梳起黑發，扎上發髻，戴露且玉發冠，最后整理一遍身上嶄新的春降業袍。一切妥當，推門出房。

吱呀輕響，步子略一停頓，他快速掃視院內的石桌、孤松、小池，然后徑直從側邊小道出院，大步向殿。

離開小院后，他遇到了很多同輩的和不同輩的族人，族人們向他行禮，他一一回禮。這群有著相同血脈的人互相見過禮，要去往相同的地方。

眾人有意落后他幾個身位，于是他帶領著越來越多的族人行走在安靜的石板路上。途中他快速掃視沿途熟悉或不熟悉的景物建筑，似乎是想把這些都刻進腦子里。

紅家很大，從他的院子到大殿很遠，但再遠的路也會走到終點。

到了。

楚具旭抬頭望著這座名為玄皂殿的宏偉建筑，這樣想。

他注視良久，心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轉頭時，看到被家族視為希望的四個孩子，正在和一位笑呵呵的白發老人依次告別。

要走的是那四個孩子，要留下來的是他們。

不對。

楚具旭收回目光，大步走入玄皂殿。

要走的是他們，要留下來的，是那四個孩子。

楚具旭這樣想，他相信，跟隨在他身后的族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留下的，都是希望。

｛名詞解釋：

1.時間：

一季有三月，一月三十一天。每月最后一天稱余，稱朔望晦。

一月、朔余，二月、望余，三月、晦余。以此類推。

2.日月：其日月高懸于天，白天則日遮月，稱“日出”，夜晚則月遮日，稱“月遮”，無東升西落。

3.朝府：夏歷七百三十二年，西魯因恩人揚朗爾格·麥鳴以大平等主義在永星海域提議建立朝府，獨立于國家、宗門，在十一年努力下，終于夏歷七百四十四年將永星群島五國統合在朝府旗幟下，其領袖稱尊者。經過一千余年之發展，天下列國十有六七為朝府府國。

4.西魯因恩族：與夏族、塔圖諾恩族并稱世界三大民族，主要分布在星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