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流轉，星河燦爛。

多日來晦暗不明的夜空，已經變得繁星點點了。

荒野里起了一陣微涼的風，漫過膝蓋的荒草叢中，一個曼妙的身影亭亭玉立，長發飄飄，裙帶翩翩。

少女的左手背著身后，右手橫在身前，手里握著一卷書簡，不染風塵的臉上露著秋菊迎風般淡淡的微笑，一雙秋水眸子滿含笑意地看著灰頭土臉的瘦小少年。

李劍云在看清楚少女的容顏后，緊張的心稍稍平緩了一些，握著骨刀的手也垂下了，不過眼睛里仍帶有一絲警惕。

“青君小姐，大晚上的你怎么待在這里？”

李劍云開口詢問，心里卻在快速轉念，他知道這位衛府的二小姐不是普通人，那日在學館里一招“咫尺天涯”，便讓他生出了“望洋興嘆”之感。

如今她一個柔弱少女，大半夜里竟然跑來這荒郊野外，這份膽量便不是普通少女所有的。

如神女臨塵的衛青君含笑半露地道：“我在等你啊！”

略帶俏皮的語氣與她那不染紅塵的氣質，有一些不相符。

但聽在李劍云的耳朵里，卻讓他警惕的心又放松了些，他從衛青君的俏皮中聽出了一絲善意。

他正想走上前去，突然發現荒草中的衛青君，身體微顫了一下，似一株弱不禁風的雛菊，經受不住山野清風的吹拂。

李劍云停住腳步關心問道：“青君小姐，你怎么了？”

星光里，衛青君沖他微笑，身體卻往一邊倒去，李劍云心里一驚，一個箭步跨過去，伸手扶住衛青君柔軟無骨的身軀。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李劍云不明所以，他低頭看著懷里的美貌少女，暮色里，那張清秀的臉顯得異常的蒼白，眼睛微閉著，氣息急促紊亂。

“青君小姐，你這是怎么了？”李劍云又輕聲問道。

倒在他懷里的衛青君，已經呈昏迷狀態，微微隆起的胸脯急劇起伏著，少年心如明鏡，微微一怔后，將手里的骨刀插在腰間，然后抱起衛青君，快步朝小鎮的方向奔去。

衛青君手里的那卷書簡，始終被她緊緊抓著。

身材瘦小的少年腳下健步如飛，懷里抱著的少女卻很平穩。

東邊的天際，已經有一些發白，夜幕上的星光也開始變淡。

昏暗里，懷抱美貌少女的李劍云，盡量往偏僻的地方走，在天色變得大亮之前，他抱著衛青君回到自家的小院。

他沒有開門進去，而是翻墻而入，正在院子里練習拳樁的牛文，被跳墻而入的少年嚇了一大跳。

憋著的一口氣，沒有正常吐出，只嗆得他滿頭都是小星星。

好不容易理順氣的牛文，擰著一張憋得通紅的臉，怒氣騰騰地闖進屋去，人還未到，嘴里已經開罵了：“長腳鬼短腳鬼，不長不短中腳鬼……”

一長串罵人的話還只開了個頭，張大的嘴巴突然僵住了，睜大了眼睛看著屋子里，只見破舊的炕邊，李劍云正俯身將懷里的少女平放到炕上，動作很是輕柔小心。

牛文依靠著門框，一臉好奇地看著這不同尋常的一幕。

炕邊的瘦小少年的模樣顯得極其寒磣，灰頭土臉的，炕上的少女卻美艷不可方物，猶如九天下凡的神女。

李劍云眉頭緊皺，黝黑的臉擰得跟個燒焦的苦瓜似的，那雙靈動的眼睛里，透著深深的關切。

他只在炕前略微站了一會兒，便轉身朝外走，邊走邊對門口的牛文道：“你幫忙照看著，我很快回來。”

也不等牛文回答，身材瘦小的少年一陣風似的跑出了院子，留下一臉不悅的小男孩，他嘴里哼了一聲，然后輕手輕腳地走入屋里，還沒走到炕邊，臉上已經布滿了笑容。

小男孩趴在炕邊，雙手支著下巴，瞪著一雙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炕上的少女看。

他敢向財神爺發誓，這是他見過的最美貌的少女。

李劍云心里火急火燎，腳下健步如飛，一路狂奔到葫蘆巷口的回春藥鋪，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這么一大早，藥鋪的大門居然已經開了。

火燒屁股一般的少年顧不得規矩不規矩，一溜煙跑入藥鋪中，看到柜臺后坐著的清瘦老人，心急得連口齒都有些不清不楚：“三叔公，快！人命關天啦！”

正在閉目端坐的老人睜開眼睛來，一臉不悅道：“你家起火了？還是死人了？火急火燎的，跟個毛臉猴子似的。”

李劍云一只手撐在柜臺上，大口喘著氣，待氣息稍微平緩些后，又說道：“三叔公，衛家的二小姐現在在我家，她快不行了，求您去救救她吧！”

清瘦老人聽后，眉頭跳動了一下，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臉色變得紅潤了些，然后起身走到藥柜前，從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褐色瓷瓶放入懷里，轉身走出柜臺。

他看了一眼依舊神色不定的少年，沉著臉道：“還杵在那兒干嘛，還不走！”

李劍云立即回過神來，連連點頭，真如一個毛臉猴子一般竄出藥鋪，三步并作兩步，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趕。

一身青布長衫的清瘦老人，背著雙手，腳下蹣跚，一步一搖擺，活像一只笨拙的老鴨，但他始終只落后大步流星的少年兩步的距離。

一少一老，一前一后地走入院子，守在門口的小男孩立馬起身，乖乖地側身立在一旁，讓兩人進入屋子。

特別是老人經過他身邊時，他本能地往后縮了一縮。

天光從窗戶上透進來，簡陋的屋子里，空蕩明亮。

老人走到炕邊，只看了一眼炕上躺著的少女，便拿出先前準備的褐色瓷瓶，側身交給身邊的少年，吩咐道：“先給她服一粒藥丸，等她醒了，再讓她服一粒，隔一天后，再服第三粒。”

少年毫不遲疑地從老人手上接過褐色瓷瓶，拔開瓶塞倒一粒藥丸在手掌上，黃豆大的藥丸，呈紫黑色，濃香刺鼻，直讓人忍不住要掩住鼻孔。

少年塞好瓷瓶，右手捏起紫黑色的藥丸塞入少女的口中，見少女毫無知覺，便回頭去看老人。

“藥丸入口即化，你好好守著她吧，別忘了我剛才的吩咐。”

老人冷冷地說了一句，然后背著手走出屋子，只聽見院子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后院門被打開，又過了一會兒，才響起關門聲。

又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小男孩的身影出現在里屋的門口，伸長了脖子往屋里探頭探腦，模樣兒很是滑稽。

炕邊的少年，緊擰著一張臉，靜靜地看著炕上的少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

這一日，是九九重陽日，小鎮里有一些不同尋常。

督造署在吉慶有余牌坊邊貼出了告示，煉器坊工地放假三天，督造署也三天不理事。

除了這個消息外，街坊鄰里間還在傳，說昨晚有人見到，青鸞谷那邊大火沖天，染紅了半邊天，大火直燒了大半個晚上，今天一早還能看到滾滾的濃煙。

還有，在昨天夜里，陣陣悶雷響個不停，轟鳴聲讓大地都在顫抖。

還有，南山中的兇獸嘶吼了一夜，瘆人的吼聲，遠遠地傳入小鎮，使得全小鎮的雞狗牲畜，全部都禁聲遁跡。

往常的重陽節，小鎮都會舉行盛大的品酒會，皆因南山鎮盛產一種名貴的秋菊，加上小南山中的古泉水，能夠釀造出味道獨特的菊花釀。

但今天的小鎮，除了街上熱鬧些外，沒有一點過節的氣氛。

往年帶頭舉辦品酒會的衛、鄭、李三家，家家都大門緊閉，福壽、福祿、福氣三條巷弄也顯得冷冷清清。

除此之外，前些時日來鎮上的那些個外鄉人，也一個個都不見了蹤影。

鎮民們心里隱隱約約覺得，這一切可能都與昨晚青鸞谷燃起的大火有關，只是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沒有一個人能說清楚。

督造署西邊的那座小院里，滴水檐前的臺階上，站著督造使陳大人，他身邊還站著李家的家主李清流。

兩人都是耷拉著一張臉，神色顯得極其憂郁。

屋子里面，靠東邊的榻上，橫躺著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俊朗，女的絕美。

兩人都緊閉著雙眼，胸口劇烈起伏，男子的臉上顯得蒼白無色，少女的臉上則紅潤嬌艷，如醉酒后的海棠花開。

一向風輕云淡的嚴謙，此時一臉凝重地立在塌邊，緊緊盯著榻上的兩人，一刻也不放松。

寂靜無聲的室內閃過一道青光，一個長相俊俏做婢女打扮的少女憑空出現在塌邊，她恭敬地向嚴謙行禮，輕聲說道：“嚴先生，我家族老想見見先生。”

垂手而立的嚴謙，神色不動，似沒聽見一般，對俊俏少女視而不見。

俊俏少女看了一眼榻上的兩人，然后從懷里拿出一根色澤光亮的褐色羽毛，默默地放在榻上，然后又向嚴謙行了一禮。

隨后，俊俏少女身化一道青光，從室內消失不見。

嚴謙嘴角微動，冷哼了一聲，只見榻上的那根褐色羽毛無風自動，緩緩地升起來，漂浮在嚴謙的身前。

嚴謙伸手捏住褐色羽毛，放在眼前打量，嘴里喃喃道：“好一個不動聲色，大離不會就此罷休的。”

他像是對自己說的，又像是在說給旁邊的人聽。

嚴謙沉著臉，捏著羽毛的手有些輕微的顫抖，他閉上眼睛，緩緩地吐納一口氣，睜開眼來，那只手依然還在顫抖。

嚴謙雙眼的瞳孔驟然聚攏，神色變得緊張，如臨大敵一般。

他緩步走到書案前，從筆架上取下一支黑管白毫的筆，在硯臺里輕輕一掠，然后提筆在早已鋪好的一張宣紙上凝神揮毫，寫下了一個大大的“忍”字。

筆力沉穩厚重，直透紙背，鐵畫銀鉤間，蒼遒有力。

寫完一個忍住，嚴謙放下毫筆，再去看捏住羽毛的手，已經不再顫抖，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氣，額頭上已經是大汗淋漓。

妖族的謀劃深遠，且不漏痕跡，嚴謙嗔怒之下，一身氣息驟然逆行，如不是他身負儒門的浩然之氣，在關鍵時刻震懾住那匹狂飆怒馬，后果還真是不堪設想。

嚴謙面朝窗戶，冷然道：“今日之事，如不討個說法，嚴某難為儒門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