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亮，眾人這才截住了話，各自散去。

或許是他們知曉自己時日無多，接下來的數日，府內歡聲笑語，一片其樂融融。

秦熙在安寧城暗中發布出去的尋找死士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

所有人得到這個消息都緘默了半晌，最后卻也是無奈地笑了笑。

安寧城里的這些人其實骨子里都是冷的，他們或許一開始還對這世道充滿了期待，但數十年的以命相搏，他們用鮮血教會了自己世道不公，教會自己不再做無用的期盼。

他們好不容易有一個地方能夠安身立命，讓他們再去跟那些皇權貴胄搏命，其實絕大部分是不會去的。

他們不能怪他們，他們其實根本沒有太大的勝算，明知道這是一場賭命的刺殺，卻還是義無反顧。

其實每一個人都心存死志，在這最后的日子里，他們這才恍惚覺得原來這一生這么短暫，自己好像什么都沒做，就這么碌碌無為地過去了。

“秦公子，有封密信。”侍衛將信拿進書房。

“呈上來。”秦熙淡聲道。

“什么信？”李虎好奇地問。

秦熙抬頭看著一屋子睜著眼睛看他的人，不由得有些想笑。

他抿抿唇，忍住笑意，拆開信，隨即臉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慎重。

眾人見他神色收斂起來，不由得正襟危坐。

“是連蕭的信。”

白笙歌臉色一白：“他知道我還活著？”

秦熙搖頭：“不，他并不知情，我們那招瞞天過海誰也不知情。”

“我只說我要劉淮啟付出代價，他說愿意相助。”秦熙若有所思。

袁恕皺眉：“連家三代忠臣...怎么會？他知曉你的真實身份嗎？”

秦熙搖頭道：“并不知曉，大抵是因為我與他做了個交易吧.....”

“什么交易？”李虎驚詫。

“他的姐姐并不是自愿進宮，是劉淮啟強硬要求的，可能是為了控制打壓連家。出于壓迫，連蕭的姐姐同意了。起初劉淮啟對她是真的好，要什么給什么，溫情脈脈，后來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姐姐逐漸對劉淮啟生出了情愫，劉淮啟卻一點溫情都不給了，這點令人十分奇怪。再后來他姐姐死了心想離宮，為了方便控制連家，劉淮啟自然不愿，多般阻撓。劉淮啟的那些骯臟手段他姐姐也是知道的，看不得自己弟弟被折磨，后來就沉寂了。上次計劃實在匆忙，我暗中便與他做了個交易。我幫他將他姐姐救出來，他幫我一次。原先是為了防止事情敗露，能讓笙歌徹底逃脫出來的，倒是方便了咱們此次計劃。”秦熙捏了捏手中的信，目光溫柔繾綣，落在白笙歌身上。

白笙歌垂下眼眸，避開他的目光，心中揣揣，抿了抿唇道：“秦熙，我這兩日仔細想了想，此次行動...實在太過兇險，你身為熙正的一國之尊，不宜跟著我胡鬧，你還是......”

秦熙打斷她，目光微涼：“白笙歌，我退位遺詔都擬好了，你最好把你剩下的話吞回去。”

白笙歌搖搖頭，神色復雜：“你有沒有想過，如若我們這一次輸了，劉淮啟僥幸活了下來，南竹、熙正勢力大減，無力與他抗衡，劉淮啟的野心絕對不會止于南竹，他會讓三國鼎立的局面變成一國獨大甚至很有可能吞并熙正和南竹。”

白笙歌說完頓了頓。

“就算我輸了…我也不想我和他待過的地方不復存在了，御風，你幫幫我……”白笙歌目光閃爍，帶著懇求。

秦熙臉色陰鷙，聲音深沉：“白笙歌，你就從來都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你就是死，你想的也是讓我護住你和他在一起過的那一點痕跡。”

秦熙“呵”了一聲，眼中通紅，攥緊拳頭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他感到透心的冷。

白笙歌抿著唇垂著眼眸，手指絞著袖擺，眨眼間一道銀線從眼角滑落。

“我真是輸得徹底...”秦熙紅著眼扔下這句話，大步走出去，渾身的低氣壓散發著沖天的怒氣。

他就是見不得她落淚。

白笙歌待他走了，整個人這才松開，淚珠不斷地掉下，她無聲喃喃道：“你若丟了命，我怎么還的起你...”

“王妃...”

“我終究是負了你們……”

“王妃說的什么話…您沒負任何人！”碧水抱著她，鼻尖發酸，眼里含著滾燙的淚。

兩個能主事的鬧了起來，這也無法繼續商議，只能先行作罷。

驚秋只能默默領著眾人先行離開。

書房內室有一處床榻供人休寢，靠窗邊還有一處軟塌。

白笙歌哭累了迷蒙著在碧水懷里便睡了，碧水一動也不敢動，等她睡熟了這才起身想將她抱進內室。

因長時間抱著她，碧水手臂有些僵硬麻木，差點松了手。

雖說沒出什么事，但碧水還是驚了一身的冷汗。

白笙歌皺了皺眉，小聲抽噎了一下，迷迷糊糊在溫暖的懷里調整了一個姿勢，聽著有力的心跳聲睡了過去。

秦熙早對碧水作了噤聲的動作，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見她皺眉動了動，不由得停止了動作，生怕驚到她。

秦熙確實快氣瘋了，但是他太了解白笙歌了，于是又折了回來。此刻她在他懷里無意識蹭了兩下，他什么脾氣都沒了。

她眼下淡淡的烏青訴說著她近期的疲憊與焦慮，蒼白的臉上尤有淚痕，烏黑纖長的睫羽上噙著淚意，淡粉的唇色有些發白。

他瞧著她這模樣，滿腔憤怒只能化成了無奈的柔情。

碧水注視著秦熙替她掖好被角，輕聲嘆了口氣：“秦公子，總要有一個人善后的。”

秦熙一僵，側臉在燭火跳躍的照映下忽明忽暗，眸子里不斷翻涌著漆黑的墨色，他垂眸掩住眸中的一絲猩紅。

好半晌，他才啞聲道：“我知曉了。”

碧水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的意思，不由得下意識松了口氣。

“她…可曾對你說過我什么……”

碧水聽見他這般問，詫異了片刻，隨即沉默了。

“她說什么了？”秦熙也不在乎她的沉默，嗓子緊了緊，繼續問她。

碧水斟酌了一下，猶豫著回他：“王妃她…她說她欠您良多。”

秦熙沉默了一會兒，“還有嗎？”

碧水認真地看著他，輕輕地道：“她不后悔認識您。”

秦熙心臟驟然一緊，他舔舔略微干澀的嘴唇，聲音暗啞，他緩緩道：“是我欠她的。”

碧水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秦熙回眸溫柔地細細凝視她，他抬手描繪著她的精致的眉眼。

良久，他聽見自己低啞苦澀的喃喃：“如若你沒遇見過他，你會愛上我嗎？”

書房的燭火搖曳著亮了一夜。

白笙歌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了，聽得碧水說府內有人求見，已經在書房等了好些時候了。

白笙歌皺眉問碧水：“是誰？為何不叫我？”

驚秋打了盆水端進來了，聽得此話，明白她的顧慮：“是安寧城里的人，秦公子也在，說是讓您多睡會兒，讓您放心。”

碧水給她穿上衣物，驚秋便遞了帕子給她擦臉。

“既然如此，咱們快些吧。”

白笙歌坐好，碧水給她描妝，驚秋則給她綰發。

剛至書房門前，便聽見陌生的男音：“等她來了你們便知道了。”

等誰？等她么？

白笙歌猛地一怔，有些不想推門了。

她抿抿唇，仔細凝神傾聽。

“白小姐，來了便進來吧，你們聽墻角可不是個好習慣。”屋內傳出調侃的聲音讓她心中暗驚，她不過剛駐足，猶豫了一會兒，這人卻如此敏銳地發現了她，甚至是碧水。

碧水是有些身手的，她的步履絕對比白笙歌輕盈，一般人自然發現不了她。

她轉頭看向身后的碧水，碧水斂去詫異，鄭重地對她點了點頭。

白笙歌定定心神，推門而入。

書房內，其余人都在，白笙歌掃了一圈，只有袁恕和秦熙還算淡定，袁恕對她點了點頭，神色有些復雜。

白笙歌轉頭便看見了那個容貌有些陌生的男子。

來人含笑道：“公主，好久不見。”

白笙歌臉色大變，她努力穩穩心神，腦中卻一片空白，她只覺得渾身發冷，她怒道：“你亂說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來人笑意不減：“我并未胡說，舞陽公主，您當年一舞傾城，這張臉可是不少人惦記著呢。”

白笙歌猝不及防地被迫想到那場舞。

當年南竹才是第一大國，文漢剛經歷了天災，各處匱乏嚴重。

撥下賑災糧，用處卻并不大。

邊疆將士本就緊衣縮食，如今日子更是難過。

周邊小國皆是蠢蠢欲動，都意欲從文漢身上咬下一塊肉。

小國是小，卻架不住數量多。

這些小國若是聯手在此時發動戰爭，也夠文漢吃一壺。

文漢實在是無法，就打起了南竹的算盤，他公開宴請各國，想讓各國出于援手。

劉淮啟計劃讓白笙歌色/誘各國前來的使者。

有公主下嫁交好，他們不至于拒絕。

那也是舞陽的成名一舞。

各國前來的都是不足道的小人物。

因為各國都不想出于援手，自然對這場赴宴都不上心。

劉淮啟無可奈何，卻又無法發作。

唯有南竹來的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外姓王爺。

舞陽一舞結束，對上那位溫潤俊逸的王爺驚艷詫異的目光，她只覺得心中一陣悸動，回過神來卻十分羞恥。

她意識到了這一場宴會恐怕就是劉淮啟利用她作為棋子下的一步棋。

她只覺得悲哀。

其實誰也沒有例外，劉淮啟的女兒，無一例外地表演了才藝，卻只有她大放色彩。

而那位王爺也的確傾心于她。

淵政王前后表明心跡，文漢不僅靠他的幫助度過了難關，甚至在他的幫助下有隱隱超越南竹的趨勢。

劉淮啟估計那時便有了利用她除掉淵政王的想法，甚至他還想利用她控制南竹。

他這一步棋下了整整十幾年。

白笙歌閉了閉眼，忍住鉆心的揪痛，再度睜眼，看向來者的神色已然有了強烈的殺意：“你到底想說什么？”

來者笑意漸濃：“公主莫要生氣，我可是來幫您的。不過您不記得我了，倒是令我大所失望。”

“說了半天，你始終沒有說你是何身份。”袁恕淡淡地看著他。

白笙歌抿唇沒有說話，眼神帶著戒備和隱隱的殺意。

來人收斂起笑容，嘆了口氣。

“你還是這樣。”

白笙歌心中一跳。

書房眾人卻是云里霧里，但人人都帶著戒備。

抬手在臉上摸索了片刻，撕下來一張人皮。

而他真實的面貌卻令人屏住了呼吸。

他的容貌過于美艷，乍一看更像是西域來的女子，美得十分具有攻擊性。

他的眉毛比男人的纖細些，比女人的濃密些，形狀卻十分好看，眉峰在眉骨處自然的高揚上挑，是俗稱的小山眉。

一雙瀲滟的狐貍眼，眼瞳是令人沉淪的淺褐色，眼尾掃著迤邐的紅色，微微上揚，眼波流轉間萬種風情，無比的勾人。

眼下一顆淚痣更是添了不少嫵媚。

挺拔的鼻梁下，紅潤的唇微微勾著，仿佛無論何時都帶著笑意。

一頭墨發隨意地用一根木簪挽起，兩鬢散落著不少碎發。

碎發微動，美人抬起眼瞳，褐色的瞳眸中波光瀲滟，笑意盈盈地彎起唇角，白皙的臉更襯得他的唇紅潤。

令人忍不住心神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