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迷可解字有道，心迷難猜心無門】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10點多。林冬雨住在學校的青年公寓，青年公寓住的基本上都是單身青年教師，所以也被稱為單身樓，還有人戲稱鴛鴦樓，因為樓里是兩戶共一個廚房，每戶其實就是一個16平米左右的大房間，包括一個半開放式的衛(wèi)生間。

回宿舍不久，張衛(wèi)國像往常一樣打來了電話，但林冬雨今天晚上沒有什么聊天的熱情，于是幾分鐘后就說有點累，借故掛掉了電話。洗漱完，還是沒有睡意，于是她又給高山打了一個電話，高山說要她放心，張衛(wèi)國也已經(jīng)來過電話了，成功達和尹含都在他家，成功達沒事，現(xiàn)在還美美地睡著，就是呼嚕聲有點大。他正在追問尹含心中的仙女是誰，可尹含死活不說。高山又問林冬雨知不知道。林冬雨說不知道，并又借故很快掛掉了電話。

躺在床上，還是睡不著，于是她隨手拿起了一本企業(yè)管理方面的書籍，以前這是她的最佳安眠藥，但今晚失效了。當然她無法集中精力真看書，思緒亂飛。

她想起酒樓包間里那首叫《圓緣》的詩，張衛(wèi)國說富有哲理，她覺得前兩句是有些哲理，做人不能太死板，也不能碌碌無為，但對后兩句不是很明白，因為如果“喜怒哀樂都由心”是說做事要隨心，那“聚散離合皆是緣”又好像說要隨緣。她對緣分兩個字一直是將信將疑，相對來說更看重隨心，比如對張衛(wèi)國，有人說她條件不錯，為什么要嫁給一個準老頭，就算伴大款，張衛(wèi)國也算不上什么大富豪。也說不清為什么，她總覺得張衛(wèi)國人不錯，對她是真心的好，而且她自己一直期盼的不就是有一個溫馨的家嗎？想到這，兒時的記憶又浮現(xiàn)在眼前。

一條坑坑洼洼的土公路在山間彎彎曲曲地向前延伸，時而在山腳，時而在山頂，時而在山腰，在大山里，公路就像一條羊腸小道。前面的山坡就是林冬雨的家鄉(xiāng)，坡上像捉迷藏一樣躲著一幢幢小房子。公路從村莊中間穿過，林冬雨的家下了公路，還要向山腰上爬行一里路，房子建在一小塊朝陽的平地上，這里就她和伯父兩戶人家。不過這里只是她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而她心中的家在此再向南約兩里地的另一個小山坡上，那片山是她家的，山坡也朝東，坡上有一個土堆，在她看來是一個非常大的土堆，土堆的四周挖了一條不深的小引水溝，土堆的西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上刻著她父母的名字。

這塊墓碑是一九九一年，她母親去世時立的，那年她12歲，剛讀初一。媽媽臨終前伯父伯母都在床前，媽媽跟大家說要和冬雨的爸爸合葬在一起。然后又拉著她的手，叮囑一番，說要她好好學習，將來做一個有本事的人，長大后有空要來看看爸爸媽媽。突然又指了指她的伯父，囑咐她對伯父伯母要好一些，并說他們是好人，要她懂得報恩。她媽媽知道她一直很恨她的伯父。

在林冬雨幼小的心中，父親是一棵高大的樹，全家人可以在這棵大樹下快樂地生活，但她還沒記事時，父親就因患出血熱去世了。她的父親就像從來就沒存在過，因此她特別羨慕別人有爸爸。

她記得她喊過伯父為爸爸，結果為此她媽媽還揍了她一頓，也是她記事后唯一的一次挨揍。她當時跟著堂兄喊爸爸，堂兄很生氣，一天都沒理她，還跑去她媽媽那兒告狀，說她搶他的爸爸。媽媽沒有批評她搶堂兄的爸爸，卻是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并邊哭邊打她，要她保證以后不許再叫伯父為爸爸。慢慢長大了，她也知道了媽媽為什么打她，也知道了村里人在說什么。再后來，她能感覺到那些事可能是真的，因此她很恨她的伯父，雖然知道家里離不開伯父的幫忙。

她打小沒有什么玩伴，如果說有，那就是她家的大黃狗，她管大黃狗叫大圣。別人都認為狗是可以隨意打罵的畜牲，根本不配有名字，可在她心目中，大圣的重要性不亞于她的媽媽，是她的親人，是她的保護神，之所以叫大圣，就是希望它能像孫大圣保護唐僧那樣保護她。大圣還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大圣還會到離她家很遠的地方去接放學回家的她，有了大圣，再也沒有小孩敢欺負她，即便是大圣不在身邊的時候，因為她總說“你要欺負我，我就讓我家大圣咬你”。大圣唯一讓她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大圣對她伯父、伯母，還有令人討厭的堂兄也很好，當然她還是原諒了大圣。

大圣深深地印在她腦海里，尤其是它那乞求的眼神。那年村里出現(xiàn)了一只瘋狗，為了防止疫情擴散，要求將村里所有的狗都殺掉。她知道后，要大圣趕緊逃，但大圣太傻不肯逃，結果被她伯父用繩子給綁走了，臨別時它那乞求的眼神，讓她發(fā)誓今生絕不向別人乞求。而且這件事也讓她更狠她的伯父。

她一直沒有拿正眼看過伯父，也就是這次在媽媽臨終前的要求下，她才正眼看了伯父，看到了伯父的那個眼神，無可奈何的，但充滿了關愛的眼神。但后來她還是沒有改變和伯父一家的關系，雖然她知道一直是由伯父資助她上的學，長大后也明白伯父綁走大圣，是不想當著她的面殺死大圣。

母親去世后，林冬雨就更加刻苦地學習，發(fā)奮要成為一個有本事的人，她想離開這個她討厭的家，去追尋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家。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她考上了縣里最好的高中。從高一起她就開始住在縣城的學校，一年就回去一兩次。別人都喜歡過春節(jié)，她卻最討厭過春節(jié)。

三年寒窗后，她又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學，成為了山溝溝里飛出來的金鳳凰。村里人都到她伯父家來祝賀，伯父伯母還特地為她辦了宴席，但在她看來好像是在慶祝別人的喜事，與她無關。

臨去省城上大學前，她又一人來到她母親的墳前，當然她知道她的伯父仍然遠遠地跟在后面。雖然這是她父母的合葬墓，但在她心中這就是她母親一個人的墓。她呆立了一陣后，跪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磕了三個頭，起來后又呆立了一陣。她是來向母親報告的，她終于如母親之愿成為了一個有本事的大學生，如今村里人都抬頭看她，都說她給村里增光了，但她只希望能告慰母親的在天之靈，也希望母親能保佑她前程似錦，未來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

林冬雨聽到空中飄來了一陣凄婉的樂曲，伴著樂曲有人在唱歌，不知道是誰在唱，也不知道在唱些什么，但她還是被這幽幽緩緩的樂律所吸引，望向空中。

空中飄蕩著一只大雁一樣的風箏，風箏線似有似無，藍藍的天空襯托著些許不斷變幻的白云。天空中又飛來了一只大雁，“一兒一兒”地叫喚著，從風箏旁飛過，又留下孤獨的風箏。風箏在天空中顯得很小，在地面上投下的陰影也小。

林冬雨看到風箏的陰影旁邊有一個小女孩，小女孩仰望著天空，看不清她的臉，但能看清她那飄逸的頭發(fā)，一絲一絲飛舞著。小女孩的身后應該是一個大戶人家，能聽到里面?zhèn)鱽淼臍g歌笑語聲。

然后，小女孩的臉慢慢地變成了一朵小花，空中的樂曲雖然沒有變，但歌詞卻漸漸清晰起來。

悠悠紙鳶，空中飄蕩。

大雁孤鳴，何以為伴？

（大雁孤鳴，何以為伴？）

幽幽小花，獨開籬下。

朱門咫尺，何以為家？

（朱門咫尺，何以為家？）

……

小花又慢慢地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窈窕淑女，空中的樂曲還在繼續(xù)。

……

憂憂我心，戀戀之情。

風舞絲絮，何以為靜？

（憂憂我心，戀戀之情。

風舞絲絮，何以為靜？

（風舞絲絮，何以為靜？））

這時，林冬雨才發(fā)現(xiàn)唱歌的人正是自己，而且空中那只紙鳶已變成了漫天的飛絮。

林冬雨又來到一座寺廟，寺廟很小，后院里有一座佛塔，前面是一個廟堂。她走進廟堂，里面供著一尊佛像，佛像前面左右各擺著一個香爐，正前面的地上擺著三個蒲團，蒲團的左前方有一個案臺，上面擺著一個木魚和一罐木簽，案臺靠近蒲團一側有一個功德箱，案臺后面坐著一位老和尚，肥頭大耳，滿面慈祥。

林冬雨左右掃視后，猶豫了一下，選擇了中間那個蒲團跪下，拜了三拜，然后往功德箱里放了兩張十元的錢。剛站起身，就聽那老和尚說道：“施主要求簽嗎？”

林冬雨點點頭。

“求姻緣？”

“緣”

老和尚拿起木制的簽罐搖了三下，沒怎么使勁，便有一支簽落到了案臺上。

林冬雨仍靜靜地看著，沒有動。

“你不想看看你的簽嗎？”

林冬雨伸手拿起了那支掉在案臺上的木簽，上面刻有兩個字“圓緣”。她睜大了疑惑的雙眼，看著老和尚。

老和尚敲起了木魚，像是打節(jié)奏一樣，然后閉上眼睛輕輕地唱起來：

他鄉(xiāng)遇故知，圓友緣；

洞房花燭夜，圓姻緣；

有情人相許，圓情緣；

三生三世離，圓了緣。

人生本是緣，

何苦強求緣？

唱完，老和尚就不見了。

林冬雨醒來時，已是早上8點，她似乎還能哼出夢中那首《悠悠紙鳶》，更讓她納悶的是為什么會做了一個去寺廟里求簽的夢，平日里她沒去求過，也沒想過要去求，最奇怪的要算夢里的簽也是《圓緣》，而且老和尚還說“人生本是緣，何苦強求緣？”

對她來說姻緣不需要去求，更談不上強求。可以說是張衛(wèi)國追的她，而且對她很好，照顧得也很周到。那這又是什么意思呢？但她沒有時間多想，學校新生就要開始報到了，她在組織新生接待工作。她麻麻利利洗漱完畢，就出了宿舍。

忙了一天后，她沒有像往日一樣去看正在裝修的婚房，而是直接回到了宿舍。脫下工作裝，穿上漂亮的連衣裙，又對著鏡子自我欣賞了一番，鏡子里的美女興高采烈地準備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似的。她忽然想起，自己期待的只是有人猜出她昨晚出的謎語，可是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收到任何相關的消息，更別指望有人猜出來了。她又拿起手機仔細地查看了一遍，生怕自己有漏掉的信息，但的確沒有。她的情緒一下低落了很多，感到很失望，很失落，甚至是生氣。本打算脫下裙子換上家居服，但又覺得與其悶在宿舍，還不如到校園的林蔭小道上去走一走。

路上，她回想昨晚的宴會，想起了尹含的詩，“梨花，一樹梨花”，昨晚在腦海里閃過的想法又冒了出來：“一樹梨花”是真的指那樹梨花，還是指張衛(wèi)國？而張衛(wèi)國居然還說“那美景躍然紙上，讓人回味無窮”。

她又覺得尹含人品挺好的，不太可能這樣對她，尹含應該對自己很好才對，正如他詩中所說“我愿化為香玉雪，香融色合鎖修眸”。又想到高山說的才子佳人，她忽然有點恨尹含，但究竟恨他什么呢？恨他早不表白，還是恨他現(xiàn)在來表白？

要說自己對尹含沒有過那個意思，那是自欺欺人。這感覺是從那次無意間的“對話”開始的。

那年她研三，尹含研二。元旦前，學校文學社要出一本專輯，小說、散文、詩歌等，題材不限，只要是學生的原創(chuàng)即可，并號召大家投稿。巧的是她和尹含都投了一首詩，更巧的是她們的詩，可以說是一問一答。

進入研三后，她的很多女同學，特別是舍友都有男朋友了，但她還是單身一人。背后有人說她是“冷美人”，也有更刻薄的說她是孤芳自賞。白天她專心地準備論文，但到晚上有時難免不瞎想，特別是月圓之夜，那個愿意陪她賞月的人在哪呢？于是她寫了這首《西窗月》，并投了稿。

西窗月

西月照空庭，秋寒夜色凝。

依窗呆望月，遐想月宮情。

玉兔居清境，應知素娥心。

無由情緒亂，圓月為誰明？

沒想到，尹含竟然投了一首《迎春花》。

迎春花

東風撫芳庭，春暖百花醒。

君看迎春早，花繁滿苑金。

蝶紛花間舞，合譜戀歌行。

萬里春齊奏，千山綠共鳴。

《迎春花》開頭兩句“東風撫芳庭，春暖百花醒”非常工整地對上了自己《西窗月》開頭兩句“西月照空庭，秋寒夜色凝”。再看整首詩可以說就是對《西窗月》的應答，甚至可以說是一首表白詩。這里還提到要“合譜戀歌行”，這受邀之人不是她又會是誰呢？“萬里春齊奏”對“千山綠共鳴”很豪情，但尹含應該也知道周邦彥的愛情表白詩《萬里春》，特別是里面那句“我愛深如你”。再說如果尹含不是先看了她的詩，那就真是上天的安排。可她的投稿時間很晚，尹含也不太有這種可能性呀！無論如何，她對這件事還是很享受的，況且就算是尹含看了她的詩之后才寫的，這首詩寫得也非常不錯。

可恨的是尹含在這之后就像這完全是一個巧合，再也沒有看到他的進一步行動。如果真是巧合，或者說是自己想多了，那昨晚的詩又算什么呢？

她忽然想起一首叫《心雨》的歌，她以前對那句“因為明天我將成為別人的新娘，讓我最后一次想你”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是反感。但現(xiàn)在自己竟然在演繹這樣的故事，簡直是不可思議，也是不可原諒的。她又開始抱怨自己為什么要出那個謎語。

林冬雨就這樣瞎想著，瞎轉著。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那座假山前，不遠處就是那棵梨樹。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去看看那棵梨樹，雖然梨花季節(jié)早已過。沿著小溪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了下來，因為她發(fā)現(xiàn)那梨樹下坐著一個人，而這個人她認識，正是尹含。此時，尹含顯然也已看到了她，尹含站了起來，面對著她。

她只好大方地走了過去。

正當她還在想怎么開口時，尹含低柔地說道：“你來啦？”

林冬雨似乎有點驚訝，問道：“你知道我要來？”

尹含似答非答：“我在這等了你一天。”

“你怎么知道我會來？”林冬雨故作鎮(zhèn)定地問道。

尹含停了一下，回道：“猜謎語猜的。”

“猜謎語猜的！你猜出謎語啦？什么時候猜出來的？為什么不告訴我？”林冬雨不知是喜還是氣，一口氣發(fā)了三問。

尹含靜靜地回答道：“昨晚宴席上就猜出來了，梨樹的梨字。因為我不喜歡你說的獎品！”說到獎品兩個字時，明顯能感到他聲音有點發(fā)顫。

然后，四目相對，久久無語。

紅紅的晚霞照在教學樓的窗戶上，反射回來，分不清是晚霞還是朝霞。

注：林冬雨字謎的謎底是“梨”字。“香殘日落近”是禾，“猶照半邊林”是木，“劉郎才盡時，文采全無影”是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