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梁木桐依舊在學校里忙碌著。說起梁木桐所在的職業學院,這是由五所中專學校合并組建起來的專科院校。五所學校中有工業學校、農業學校、衛生學校、技工學校,還有梁木桐所在的藝術學校。然后在這些原有專業的基礎上,組建起了工業工程系、農業技術系、醫學技術系、高級技工系和藝術系。
可能是職業學院為了盡快融合,也可能是為了加強學院的集中優化管理,讓各專業的行政負責人都來了個推磨式的乾坤大挪移。于是,機械工程的去了農業技術系當主任,小麥育種的去了醫學技術系當主任,胸腔內科的去了高級技工系指導那幫廚師做菜,特級廚師出身的營養師去了工業工程系開始研究起了機床。
唯獨藝術系的主任是從上面空降下來的。此人叫賴世立,好像以前當過獸醫,甚至聽說還當過鎮長,總之很有些來頭。他能當系主任大概是因為醫術與藝術有相通之處,牲畜與人有共同之處,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矮板凳都是木頭。即使有差異,那又有何不可?何況,行政管理又不是實際教學。
再者說專科層次的職業學院被劃為三類高校,三類在人們的意識中就是三流,然而學校的硬件卻是一流的。當地行政院投資了幾十個億,在一片莊稼地里建起了這所氣勢恢宏的高等院校。有十八層高的辦公大樓,有酷似五角大樓的圖書館,有如畫的操場,有美麗的人工湖。校門口還有一塊花費若干精力的巨大石頭擺件,以取“石(時)來運轉”之意。
學校找來的施工隊安裝這塊石頭時用了四臺起重機,安全措施和操作規程都沒有問題,都是按規矩來的。誰承想天有不測風云,一臺起重機竟因為地陷傾倒。按說即使是傾倒,也是在安全范圍內的。誰知那長長的起重臂竟砸到了旁邊的電線上,電線又拽倒了與之緊連的兩根水泥電線桿,竟砸死了三個無辜的路人。
經過馬拉松式的談判,給每個無辜死者賠償了六十萬。不過,還真是石來運轉。后來經過發掘調查分析地陷的原因,那里竟然是一處古代戰爭留下的萬人坑遺址,從下面挖出很多人的白骨。挖掘了幾天,但深不見底,于是停止挖掘,改為往里灌注水泥混凝土。然后又用壓路機來回碾壓三天,夯實了地基。最上面又用鋼筋橫豎編織成網,然后再次澆灌混凝土。如此,方能確保安全,此地后來再無地陷之事發生。
每當梁木桐走進校園時,總會想起這下面疊放了如此多的枯萎的生命。他們或善良,或邪惡,或無辜,但卻沒人再記起他們。如今帶著青春氣息的少男少女們從上面踏過,忙忙碌碌的人們從上面走過。生命就像那密密麻麻的草坪,綠了又黃,黃了又枯,枯了又綠。
梁木桐在校園里走著,學院的一些往事在腦海里不斷浮現。他只是漫無目的地散散步,同時活動一下身體。他不想去教學樓里走廊盡頭那間幽暗的辦公室,而且每次都要穿過那長長的走廊才能到達。不知不覺他來到了琴房,看著這一間間小屋,又聽到了熟悉的琴聲,他感到非常親切。在專業上,他就是這里的權威。這里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創辦的,同學老師都很尊敬他,很有禮貌地和他打招呼。
辦公大樓前面掛著類似廣告牌的巨幅標語,上面寫著學院的辦學理念:給我一個平才,還您一個英才。這個辦公大樓,還有一個以訛傳訛的傳說,梁木桐也只是聽聽,并不以為其為真事。
據說,自從這辦公大樓落成,先后有學生意外從十八層樓頂落下身亡,雖不知真正原因,謠言還是漸漸傳出來了。
后來,師生們發現,辦公大樓里的十八層改成了十七B層,房間號也改為17B01,17B02……以至于有一次,梁木桐在問一個二年級女生的年齡時,那個女生竟然開玩笑地說出:“報告,本人年齡17+1歲。”
這不禁令梁木桐莞爾一笑,自那以后,學院大大加強了學生安全管理,再沒出現過此類問題,這倒是一件大好事。
而辦公樓的圖書館也沒有意思,里面都是些流行小說讀物。特別是那些社科類的圖書,只看那些出版社的名字和書名,就知道內容是多么的平淡無奇了。可是沒有人知道,老師們都不去借書,都在辦公室上網看書;同學們也很少去借書,這年頭有了手機誰還看書,看書也用手機看。
偌大的圖書館里空蕩蕩的,每次只有梁木桐一個人孤零零的。仿佛他是一個另類,是個不合時宜的家伙。所以每當梁木桐從門口出入時,圖書管理員總是投來異樣的眼光,仿佛他的到來影響了她們肆無忌憚的聊天。
周三下午,藝術系在合堂教室召開老師的全員會。說是全員會,其實是賴世立一個人演講,其他人都是聽眾。賴世立說啥就是啥,其他人都只是暗暗地聽著。
新上任的賴世立像罵冬瓜茄子一樣,把所有老師都訓了一遍。先說音樂老師敬業不足靈活有余,后說美術老師雖穩重老成卻沒有眼色。最后又一塊訓道:“當初,讓我到藝術系來主持工作時,就有人提醒我,說這幫人都有點個性,可不好管。我說,不怕。我是殺豬的出身,我就喜歡剔那難剔的骨頭。再犟的豬,最后都會乖乖上了我的屠宰案子。我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今天可以把話給大家說明白。跟著我干,你就得聽我的,出了問題,有我承擔。你不要耍小聰明,如果你耍小聰明,出了問題你承擔不起。還有,凡是能干的聽話的人,我都不會讓他吃虧。那些不聽叨叨的耍滑頭的人,我也不會讓他有好果子吃。我這個人說到辦到,我們可以走著瞧。”
最后,賴世立布置了兩項重要工作:一是招生工作,二是藝術系教學改革。
關于招生,賴世立說:“今年的招生工作我們要早打算,早動員,早行動,而且要加大力度,行動晚了就被動了。就像去年,我們系的招生任務就完成得不好,究其原因,主要是我們這些老師不主動。今年我們要分區劃片,按人頭分任務。一個人五個名額,你招上來,就按人給你報銷費用,你招不上來,就不給報銷費用,你花的錢你自己承擔。沒有業績,就沒有報酬,這樣也公平。現在高等院校這么多,招生競爭壓力這么大,生源卻穩定不變,招生,就得我們老師出動。
“我們老師的工作就是介紹我們的學院,我希望我們老師膽子大一點,底氣足一點,大膽給學生承諾,畢業后可包介紹工作。并且,全部介紹到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像北京的那些高檔度假村啊,上海的五星級酒店啊、環球娛樂城啊,廣州的“海底盛宴”演藝中心啊,都需要大量的人才,我們的學生是供不應求啊。”
說完招生工作,賴世立又做教學改革動員:“老師們,從下個學期開始,我們系要進行教學改革,改革的內容主要是課程改革。我們大家都知道,藝術教學有一個特點,就是老師與學生的比例比較大。特別像音樂專業,什么唱歌啊,彈琴啊,一個老師一次只能給兩三個學生上課。我聽說有時還只給一個學生上課,一個琴房里也只能容一個學生來練琴。不像其他課,一個老師拿一支粉筆就可以給幾十人甚至幾百人上課。這樣,我們教學的成本就比較大。
“我是搞企業出身的,可以說,我比你們都懂得經營之道。這種高成本的運行一旦出現收入與輸出倒掛,即入不敷出,就會運行不下去,所以不會長久。接下來我們教學改革的方向是砍掉一些專業課或者小課,多開設一些公共課。如果確實需要開小課,我們也把小課的課時費合并計算,比如上兩節小課,等于上一節大課,這樣來計算課時費。”
賴世立說到這里,拿起他那不銹鋼的老板杯喝了幾口水,清了清嗓子,說:“這些天,可能有些人聽到了一些風聲。我呢,也聽到了一些雜音,說我胡鬧,不懂教育,更不懂藝術教育。我告訴你,上級領導讓我在這主持工作,是對我的信任。既然我負責,你就得聽我的。在其位,謀其政。我干一天就要負責一天。教學改革可能會觸及一些人的利益,但不改革會損害大家的利益,再往大處說,是國家和人民的利益。何況,我是為學院為大家考慮,絕沒有私心。我們系的改革也是給我們學院領導做了匯報,并在會上研究通過的。我警告個別人,不要耍什么小伎倆。誰不想干都可以走,我不留你。你真有本事調走,我列隊歡送!好了,我說完了,誰還有什么事?沒有就散會。”
說完,賴世立拿起他那個豪華的不銹鋼老板杯,披著西裝,走出合堂教室。
老師們面面相覷。有的端著茶杯慢吞吞地向外走,有的把筆記本往腋下一掖,直耿耿地走了出去。有幾個老師走到門口,站在那里,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梁木桐想走出去,被他們叫住,梁木桐“嗯”了一聲,還是想走,被一個老師伸手拉住。
“急著走啥?停下說說,啥事能比這事重要啊!”
“你是我們藝術系的元老,你最有發言權,我們都想聽聽你說。”另一個老師問道,“你是什么意見?”
梁木桐一聲不吭,拿出手機擺弄著。
“這么弄誰還有積極性啊!兩節小課按一節課算,一只羊是放,一群羊還是放,我們可沒少干活啊!”
“以后,要是砍掉一些專業課,那學生都還學啥啊?”
“先問問你自己,砍掉這些專業課以后,你教啥去?”
“你給誰說去啊?”
“外行管理內行,就這樣。”
“干得沒勁,感到沒有什么希望。”
在老師們七嘴八舌地議論的時候,梁木桐始終一言不發,只靜靜地聽著。
“你怎么了?怎么一句話都不說呢?”一個女老師用手捅了他一下。
梁木桐沒說話,轉身走了出去。他一邊走一邊想著剛才賴世立的講話,想著賴世立那強勢的言語加上他那一臉的橫肉更加令人心生不快。為什么賴世立這樣一個滿口粗俗之言的人,卻能夠上通下達,左右逢源,如魚得水,無所不能?又給人以主流和成功者的形象。而自己雖品德端正,學有所成,為人師表,疾惡如仇,卻給人以邊緣化和失意者的形象。那個站在上邊侃侃而談的人,為什么不是自己呢?
為什么賴世立比自己強?為什么賴世立能夠成功?梁木桐覺得他一定有他成功的理由。雖然自己看不起賴世立,但自己必須承認他也有他的優點。
今天賴世立說的話雖然狠,但也有道理。招生招不上來,課程卻又維持原來的情況,這藝術系,也很難辦得長久。如此下去,整個職業學院關門倒閉都有可能。
所以,梁木桐面對老師們的討論,只能是一言不發。現在的他,既不能反駁老師們的抱怨,也不能反對賴世立的教學改革步伐。
想到這里,梁木桐不禁又想起了自己彈古琴的第一次商演,還是賴世立給自己找的。
那次是招商局舉辦的一個小型酒會,主要是歡迎外地客商來本地投資。酒會規模雖小,但規格卻很高,市長親自參加并致祝酒詞。酒會期間要搞一個小型的演出,因為出席酒會的嘉賓們都喜歡舞文弄墨,負責的那個副局長便找到曾經一起共事的賴世立,要求組織幾個高端大氣上檔次、內涵豐富能夠突出地方文化特色、展現地方魅力的節目。經過遴選,定下四個節目:
第一個是編磬表演《歡磬》;第二個是春艷的古箏獨奏《漁舟唱晚》;第三個是梁木桐的古琴獨奏《梅花三弄》;第四個是梁木桐與春艷的琴箏合奏《高山流水》。
定完節目之后,梁木桐才知道所謂的演出其實就是伴宴。就是自己在臺上彈著琴,下面的人聽著音樂,喝著酒,吸著煙,聊著天,吃著飯。
回到家里,梁木桐便糾結起來。
其實自己也是個久經考驗的老演員了,演出拿報酬也是勞動所得,天經地義。只是自己過去演奏的都是西洋樂器。回想自己十幾歲便在歌舞團里表演,抱著吉他唱《成吉思汗》,唱《耶利亞》,唱《恰似你的溫柔》,真是勁歌狂舞。后來還彈過電貝斯,吹過小號,吹過薩克斯,還在餐廳里彈過鋼琴,在歌廳里彈電子琴給歌手伴奏。然而,自己從未想過要用彈古琴來掙錢,即使是不要報酬的友情出演,也從不想去那種嘈雜的歌廳酒店去演。
古人彈琴講究六忌七不彈,六忌即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風,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謂七不彈?聞喪者不彈,奏樂不彈,事冗不彈,不凈身不彈,衣冠不整不彈,不焚香不彈,不遇知音不彈。這些講究無論是否合理,今天還是否依然需要講究,自己始終認為古琴是用來修身養性的法器,而不是用來作為舞臺表演和讓人覺得動聽的樂器。古琴不是用來娛人的,是用來悅己的,是彈給自己聽的。甚至要如陶淵明彈無弦琴,根本不勞手去彈。練心而不是練技,才是最高境界。如果真的不得已還是要彈給別人聽的話,也要選擇知音才行。
想到即將要聽自己演奏的都是一些窮得只剩下錢的商業暴發戶,梁木桐就在想要不要拒絕這次演出。可是自己有勇氣拒絕嗎?
就在梁木桐苦惱徘徊時,忽然想到了程有名。他想約程有名出來聊聊,便給他打電話。程有名說:“到遇見酒吧喝一杯吧。”遇見酒吧是程有名的一個朋友開的,看樣子程有名經常光顧。兩人一見面,梁木桐便開門見山把自己的苦惱說了一遍。程有名聽后莞爾一笑,似乎不曾聽見。
梁木桐正納悶,就聽程有名說:“從古至今,所有的樂師都是靠伴宴而生存,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巴赫、貝多芬、莫扎特,他們都是宮廷樂師,是為皇家貴族服務的。孔子、李延年,也是為貴族服務的。阿炳雖然偉大,卻流落街頭,賣藝糊口,朝不保夕。所以不要把音樂啊,藝術啊,看得如此高雅、神圣。音樂也會受到環境的影響的。就像陽春白雪有人欣賞,可那畢竟是少數人。多數人還是喜歡下里巴人,因為它通俗易懂。不管是音樂還是藝術,有知音惺惺相惜那是最好不過,若能娛樂眾人又能養活自己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長江水長,人生苦短,你我都是小人物,何必糾結!今天晚上我和你在這里縱酒歡歌,瀟灑一回,明天你就不想這些讓自己苦惱的事了。你會想著如何多賺錢,晚上再到這里來更為灑脫地享受生活。”
梁木桐聽完這些話就拋下程有名離席而去,回到家里拿了一瓶蘭陵大曲一頭扎進書房,撫琴,飲酒。俄而,靈感突至,遂找出那桿禿筆,鋪下半幅宣紙,寫下一首歪詩:
詩人之殤
這是一個狂飆的時代
到處是競技場和舞臺
人們在流水線上扮演各自的角色
間或纏繞以高速公路
而我,一個前朝的詩人
穿著褪色的漢服
騎著那頭老瘦驢
在這遺棄的孤島上
行吟,盤旋
找不到出路
演出那天,梁木桐以職業演奏員的敬業精神把樂曲演繹得完美無缺,結果大獲成功。在演出結束的酒宴上,招商局長端著酒杯感慨地說:“今天來的這些客商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當地政府的座上賓,今天我們只用了梁老師的琴聲就把他們征服了,已經有兩個客商表示愿意在此投資了。”
第二天,賴世立拿了一個信封遞給梁木桐,說:“這是給你們的演出費,每人一千。”這是梁木桐收到演出費最多的一次。當梁木桐把那個信封裝進口袋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賴世立也不是那么可惡。
從此以后,梁木桐便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如果所有的演出都商業化,其他的事情好像都可以變得簡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