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整旗鼓
- 幸福速遞(上)
- 蘭小花
- 10261字
- 2020-11-23 09:08:12
陳北所說的飯局在本市最豪華的盛世酒店,下午六點,簡薇如約而至。為了不給陳北丟人,她勉為其難地化了淡妝,還穿了一條長裙,娉婷雅致。若是忽略掉她一貫疾行的步伐,倒是勉強可以稱作淑女。
大堂內,已經在此等候的陳北看見簡薇,眼前一亮,快步迎上來,殷勤程度比肩迎賓小哥。簡薇則完全沒注意到陳北的一臉驚喜,她的注意力全在陳北身后的那個包間上,簡薇眉頭一蹙,小聲道:“這么大的包間,這得來多少人?到底是什么飯局?”
陳北笑笑,“沒多少人。總共不到20人而已,你不用緊張。”
包間里,一顆金頭一閃而過。簡薇捕捉到了這一幕,驚訝道:“我看見你弟弟了!這是不是你家里人的聚餐?你還要我來?”
陳北道:“就是家里人一起吃個飯而已,我只會介紹你是我朋友,你不要有壓力,就當是朋友間吃吃飯,聊聊天,好嗎?”
陳北語氣和緩,眼神里卻帶了乞求。這份乞求讓簡薇無法再拒絕。她本就是個再心軟不過的人,盡管她知道陳北讓她來的用意,也只好告訴自己閉嘴。
簡薇隨著陳北在餐桌旁坐下。一張電動大餐桌旁圍坐著陳家的老老少少,粗略一看,缺席的大約只有陳北的父親陳庭之。陳庭之是中海市人盡皆知的知名企業家,隨著他的企業“速納快遞”越做越大,個人時間也隨之越來越少,缺席這種家族聚餐實屬正常。陳庭之的第一個妻子,即陳北的生母吳美安,兩人白手起家。陳庭之創業初期,一心撲在工作上,完全無法顧及家庭,兩人終于漸行漸遠,最終以離婚收場。后來他娶了許小青,并誕下陳南,原以為就此家庭美滿,不料許小青因為陳庭之終日忙于各種應酬,對他疑神疑鬼,兩人時常發生沖突,沒過幾年,許小青的精神狀況就出了問題,此后常年住在療養院。這樣一來,受影響最大的便是陳南了。母親不在身邊,他年紀尚小,唯恐失去父親寵愛,怕自己的地位不如大哥,因此視陳北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和他作對,以換取父親的高看一眼。
今日的家族聚餐,既沒有陳庭之參加,又沒有陳夫人在場,眾人便眾星捧月一般地圍著陳庭之的老母親陳老太太。而簡薇則唯恐引人注意,故意坐到離陳老太太最遠的位置,一心期望做一個“小透明”。然而天不遂人愿,陳老太太最疼愛的就是大孫子陳北,對他帶來的女孩又怎會不多看一眼,飯局剛剛開始,陳老太太就對簡薇頻頻示意,還起身親自給她布菜,眾人的目光隨之齊齊聚在她身上,讓簡薇好不自在。
看來簡薇今日的扮相極具迷惑性,陳老太太對簡薇甚為滿意,言語間流露出止不住的認可和喜愛。
“陳北眼光好。這樣知書達理的女孩,一看就賢惠體貼,好,真好。”
陳北微笑著回應祖母,簡薇則說話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嘴里含著一顆麻辣雞脆骨,如坐針氈。
“她賢惠體貼?做夢去吧。”
這個聲音來自陳南,音量不大,只夠坐他一旁的陳北和簡薇兩人聽個清楚。陳南早就知道有個叫簡薇的學妹和大哥之間“剪不斷、理還亂”,但他并不知曉這只是陳北一廂情愿,只以為簡薇是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閱女無數的陳南自認為識人有術,對此頗為自負,對簡薇這個“拜金女”不屑一顧。
好修養的陳北微微蹙眉,不動聲色。他完全不想和弟弟正面交鋒,能忍則忍,打小如此。而從不吃暗虧的簡薇則狠狠地剜了一眼陳南,兩人目光交匯,在空中完成了一場眼神的廝殺。簡薇不經意間瞄到了陳南身旁坐著的一個中年男子,看起來很是眼熟,但一時間又想不起來究竟是誰。簡薇主動放棄了和陳南的眼神互毆,在記憶中仔細搜查一遍,終于成功捕捉到了和此人有關的記憶。
“陳南旁邊的這個男的是誰?也是你們家親戚嗎?”簡薇低聲問陳北。
“他?”陳北知道簡薇從不八卦,對于她的主動發問,十分詫異。“他是陳南的舅舅,也是速納的部門經理,許百昌。你們認識?”
簡薇搖搖頭,心里卻犯起了嘀咕。
在她離職前,這個許百昌曾數次光臨她就職的那家律所。當時簡薇就知道,他們沒干好事,一準兒是來找律師幫忙,鉆空子,打擦邊球。這種事在當今已經屢見不鮮,很多大企業盡管有專門的法務,但遇到法律難題,還是習慣向各領域的頂尖律師尋求幫助。簡薇業務能力一流,點名要她幫忙的人可謂趨之若鶩,但她性情耿直,不屑于和企業同流合污,律所老板也對她無可奈何。許百昌他們要辦的這樁事,她多少有所耳聞,記得隱約聽同事說過,是要除掉一批皮具電商公司,給自己鋪路。
“你家是快遞公司,和皮具電商有競爭關系嗎?”簡薇低頭問陳北。
“以前沒有,從去年開始,公司打算進軍電商業務。”陳北留學歸來后便進入父親的速納快遞,對于公司業務頗為熟悉,“快遞電商不分家,我們既然有自己的物流優勢,順手發展電商,算是借力。中海市又是皮革之鄉,我們第一個發展計劃就是打造自己的皮具電商品牌。”
“原來如此。”簡薇輕聲冷笑,不禁對許百昌的所作所為嗤之以鼻,“路障也掃清了,你們的皮具電商算是順風順水了吧?”
“這段時間有些進展,但遠談不上順風順水,畢竟隔行如隔山。”陳北對簡薇的陰陽怪氣很是不解,“你說的路障掃清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中海其他的皮具電商都除掉了呀!你們一家獨大,又有資金實力,自然不愁發展。”
“那怎么可能!”陳北失笑,“我們做的是事業,又不是江湖爭霸,大家分蛋糕便好,何必除掉別人。”
簡薇仔細地觀察陳北的表情,根據她對他的了解,確定他沒有在撒謊。這么說來,他對許百昌的所作所為,應該是一無所知。簡薇厭惡地瞥了一眼許百昌,心想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陳家公司的招牌,就這樣被他一人給抹了黑。
裝潢雅致的餐廳里,曹小方獨自坐在餐桌旁左顧右盼,不時站起身向門口張望。直到簡薇像一陣風一樣飄了進來,曹小方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我的簡大律師,真好,你總算給我這個面子,讓我來將功補過。”曹小方一臉誠惶誠恐,語帶諂媚。
“我答應了你會來,就一定會來,這么緊張做什么?”簡薇不以為意地捋捋頭發。
“這不是上回我那嘴賤的兄弟把你得罪了嗎,我就怕你不賣我這個面子。”
“他是他,你是你。我哪是那種不依不饒的人。”簡薇無比高風亮節,似乎早已把自己強拍宇文勝餐廳出丑的一幕來泄憤的事忘得精光。
曹小方一拍大腿,說:“我就說嘛,簡大律師心胸寬廣,自然大人不記小人過。”他拿過一瓶開好蓋的啤酒,問:“來點啤的?”
簡薇笑笑,說:“白的也行。”
曹小方豎起大拇指,說:“不愧是女俠。仗義!敞亮!”
“行了行了,別拍馬屁了。”簡薇笑笑,“對了,你那朋友后來的麻煩解決了沒?他既信不過律師,想必自己手眼通天,有過人的辦法。”
“別提了。”曹小方頹然地放下酒瓶,“他這回可算是栽了。我本以為上回那件事不算大,就算不找律師也不至于有什么嚴重后果。誰承想,他的公司給定了抄襲,還讓抓了典型,偏巧又被快遞公司弄丟了一車貨,貸款到期也沒批下來,一來二去,他那公司就倒閉了。”
“又抄襲,又丟貨,又貸款到期。他也真夠點兒背的。”簡薇苦笑,“先前你不是說他的公司規模相當大?竟這么容易就倒閉了?”
“誰說不是呢。”曹小方嘆著氣,“也是他點兒背吧,原本可以大事化小,偏偏被抓了典型。不過這回受牽連的遠不止他一家,中海電商園里的皮具公司,幾乎是見者有份。”
“皮具公司?他的公司是做皮具的?”
“對,中海是皮具之鄉,做得好的電商公司,大多是皮具公司。你不關注這個行業,所以不知道。他的公司名叫艾里克里,在電商園里那可是響當當的名號。”
簡薇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心里已經明白,宇文勝破產,定是拜許百昌所賜。老實說,雖然先前結下過梁子,但當她得知宇文勝的處境之后,內心涌起的則完全是同情,對許百昌的厭惡又增一分。
“當初他要是不那么固執,聽我的勸,請你出山,估計不會死得這么慘。”曹小方搖頭慨嘆。
簡薇無奈地笑笑。她知道,如果當時宇文勝能請她做法律顧問,他確實不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然而事已至此,任誰都回天無力。除了替他惋惜幾句,別無他法。
宇文勝很是過了幾日頹唐的生活。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醒來就守在電腦前打游戲,餓到抓心撓肝時再叫個外賣,整日游走在廁所、床、電腦的三點一線。每天和他保持聯系的,除了外賣小哥,就是小苑。小苑每日的問候來得很規律,宇文勝回復得也很規律,基本上秉持著想回就回,不想回就無視的原則。有時候他甚至覺得這樣的日子也挺好,奮斗太累,創業太苦,搞不好一夜回到解放前,還要背一身爛賬,做一條無所事事的米蟲才是終極幸福。
這天宇文勝剛剛從外賣小哥手里接過一盒炒米線,回到電腦前剛扒拉了兩口,就聽見敲門聲。想也沒想,宇文勝大喊一聲:“敲錯了!”然而這敲門聲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就這么固執地持續著。
“別敲了!沒完了是嗎?”
宇文勝放下筷子,怒氣沖沖地一把打開門,剛想破口大罵,卻看見小苑楚楚可憐地站在門口。
“你怎么找我家來了?”宇文勝的表情還來不及從猙獰轉換成驚訝,面部扭曲地問道。
“我怕你出事,就找丁雯問到了你家的地址。”小苑萬分委屈,“你怎么不回我微信呀?”
“我,我這不是吃飯呢!還來不及回!”宇文勝有些尷尬,“我以前也不是每條都回你啊,你瞎擔心什么,我能出什么事?”
“不,不一樣!以前最多我發三條,你就回消息了。今天我都發了四條了,你還沒回!”小苑舉著手機,“我不能不多想,你一個人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
“行了,我又不是空巢老人。我可是大好年紀的青年……”宇文勝低頭看了看自己邋遢的扮相,有點心虛,“最不濟也算是壯年。出不了事。你先回吧,啊!”
“都這么多天了,你就打算一直窩在家里嗎?”小苑大聲道,“你總得走出來見見陽光,哪能一直憋著,會把人憋壞的!”
宇文勝嘆了口氣,走到門口,踱了兩步,還轉了個圈。
“行了,我走出來了,陽光也見了。你回去吧!”
“你這么敷衍我可以,但你不能敷衍自己!”小苑急了,“咱們出去找找機會!總能東山再起的!”
“出去找機會?”宇文勝面帶嘲諷地笑了笑,“你以為機會是廢品嗎?大街上一撿一個準兒?就算是廢品,那也多少老頭老太太和你搶呢!為一個礦泉水瓶子都能打起來!還東山再起呢,我跟你說東山它死了!它起不來了!”
“你那天說得好好的……”小苑流下了眼淚,“說要從頭再來。現在怎么又這樣……”
“有話好好說,你別哭行嗎?”宇文勝最見不得女人哭,一看到眼淚就心急。
小苑的眼淚越挫越勇,非但沒有止住,反倒流個不停。
“你告訴我怎么才能不哭?”屋里,電腦上傳來“你輸了”的聲音,讓宇文勝愈加心煩。
“跟我出去,找機會……”小苑哽咽道。
半小時后,宇文勝開著那臺奧拓,載著小苑,行駛在中海市的大街上。兩人沒頭蒼蠅一樣轉了半天,最終還是在小苑的提議下,來到了艾里克里公司的辦公樓下。
“你讓我來這兒,是故意給我添堵嗎?”宇文勝望著昔日的公司大樓,沒精打采地問道。
“我實在不知道該去哪里了。”小苑也有些沮喪,“我想來看看這里有沒有落下的東西。”
宇文勝隨著小苑上了樓。空曠的辦公室保持著幾日前他們離開的樣子,唯一的區別是已經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
“果然,沒有人氣的地方,就容易蒙塵。”宇文勝感嘆。
“勝總,這個辦公樓,租金交到了什么時候?”小苑問道。
“我也不記得了。當初這些事都是綜合部負責的。”宇文勝漫不經心地說,“公司倒閉了,問這個也沒意義。”
“怎么會沒意義呢?”小苑急道,“這是錢啊。實在不行,還能把多余的租金要回來。或者轉租出去也行啊!”
“我這就打電話給綜合部的張姐,這些事她應該知道。”小苑說著話,開始翻看手機通訊錄。宇文勝百無聊賴地望著窗外發呆。忽然,樓梯間響起了腳步聲,宇文勝和小苑不由得看向樓梯間來者何人。
原來那人是八通快遞站點的老板崔北望。宇文勝自然不知道崔北望和陳南合伙害他丟貨的內情,和他也并無交情,見他突然露面,不由微微一怔。
“我來和旁邊的綺麗女包談合作,順道過來轉轉。”崔北望解釋著他突然出現的原因,“勝總,你怎么也在這兒……”
“我……我也是順道來轉轉。”宇文勝有些尷尬,說起話來不禁結結巴巴。
“勝總來這兒,還需要和你交代嗎?”小苑大聲道,“這層樓是我們公司租的,還沒到期呢,我們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
小苑對當初丟貨一事耿耿于懷,雖說八通快遞已經按規定照價賠償,小苑還是氣他們辦事毛躁,給公司惹了好大的麻煩。
“是,是,這個妹妹說得是。”崔北望賠著笑,“我就是問問,沒別的意思,妹妹別生氣。這個辦公樓還有些日子到期吧?勝總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有什么打算也不關你事。”小苑生懟道,“你就這么好打聽嗎?”
“妹妹,你誤會我了。”崔北望笑容可掬,“我是想,這么好的地方,閑著也是閑著,不如……”
“你要是想用,就拿去用吧,咱們合作了這么多年,也算是老關系了。”宇文勝道。
“憑什么呀!”小苑急了,“想租可以,交租金!再說了,這地方我們還有用!我們留著東山再起呢!”
“東山再起”這四個字仿佛是一個笑話,來提醒宇文勝,他有多么失敗。他無奈地看了眼小苑,只求這姑奶奶別再提這茬,這好像一個緊箍咒一樣,箍得他腦仁生疼。
“我不是這個意思。”崔北望正色道,“我是說,這么好的位置,勝總要不要考慮做快遞站點?這個辦公樓就在電商園里頭,可以說占了天時地利,做快遞是再好不過。”
“不做。”宇文勝一口回絕。
“做。”小苑一口應允。
兩人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四目相對時,小苑的目光中滿是決絕。她將目光掉轉向崔北望,斬釘截鐵地重復道:“我們做!”
崔北望笑了笑,“快遞這個行業雖說賺的是辛苦錢,可投入小,成本低,回錢快。要不我怎么干了這么多年也沒改行呢?當然,這行賺不了大錢,估計勝總看不上……”
“他看得上。”小苑搶答。
宇文勝白了小苑一眼,卻并沒有反駁她。
“那就好。”崔北望笑笑,“快遞這行業,一般實行的都是加盟制。比如我這個站點,就是八通快遞的加盟商。你們剛開始做,就做我的下級加盟商就行,我給你們劃出一塊區域,立馬就能收單賺錢了!”
“好的崔總!有哪些需要準備的,和我對接就行了!”小苑的態度已然來了180度大轉彎,對崔北望笑容可掬。
“我那邊有些舊桌椅,估計這里用得上。回頭我叫人拉過來。其他的物料,也讓人一起送過來。”崔北望交代完畢,向宇文勝點點頭,“勝總,我就先走了。你想想哪天開業,我找人提前給你們培訓一下!”
宇文勝機械地點點頭,目送崔北望離開。事態發展得太快了,他甚至還沒回過神來。和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雀躍的小苑,她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著手規劃布局了。
“我問了張姐,說咱這租期還有大半年才到期呢,簡直太好了!”
“幸好當時這套桌子他們嫌沉,沒搬走,咱們還能接著用!”
“今天我得把衛生打掃一遍,咱們越早開張越好!”
小苑像一只歡快的小鹿一樣跑來跑去,嘴和腿腳一樣忙碌。宇文勝點燃一根煙,走到窗前,有些茫然地望著電商園里來來往往的人群。另一頭,崔北望走到樓梯拐角處,看看四下無人,撥通了陳南的電話。
“陳總,辦妥了。”
“這個宇文勝,這么痛快就答應了?”
“不答應又能怎么辦,他還有別的出路嗎?”崔北望冷笑,“他要感激我才對。”
“行,你這事兒干得漂亮。”
掛斷電話,陳南忍不住坐在老板椅上轉了個圈。
“宇文勝,你不是就愛臭嘚瑟嗎?這回你都去送快遞了,我看你怎么嘚瑟。”陳南恨恨地說,“一個送快遞的,還敢跟我搶女人?做夢去吧!”
這天宇文勝將小苑送回家后,心煩意亂地開著奧拓在大街上轉了許久。老實說,對于做快遞站點,他純粹是趕鴨子上架,在內心深處,他完全沒有準備好。這次破產對他的打擊太大了,他需要時間來平復心情,積攢勇氣,面對下一次奮起。但小苑的積極主動讓他沒辦法說不,一旦他提出反對意見,只怕小苑會立刻把他撕了。宇文勝開著車在馬路上兜圈子,就在這時,他接到了哥哥宇文廣的電話。
電話那端,宇文廣的聲音透著欣喜和激動,他說:“大勝啊,我跟你說,我和你嫂子馬上就回來了。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想趕緊回公司上班。一下子休假休了這么久,我都怕公司的人說閑話,對你影響不好。你等著啊,我下周就回去上班。”
宇文廣的話把宇文勝嚇了一跳,眼看小奧拓即將和前面的車親密接觸,他猛地踩了一腳剎車,才避免了一次追尾。宇文勝被驚出一身冷汗。這段時間焦頭爛額,他早就把宇文廣忘到了腦后。眼下大哥要繼續回公司上班,可公司已經倒閉了,這該如何是好?
宇文勝兩兄弟的感情不一般。兩人相差六歲,宇文勝三歲的時候,過馬路險些出車禍,幸好哥哥出手相救才撿回一條命,可宇文廣的一條腿卻被碾成粉碎性骨折,落下了終身殘疾。宇文勝念大學時,趕上家里拆遷,分了兩套房子。除了自住的一套,父母特地將另一套房子留給了大兒子,為他以后結婚增加籌碼。宇文勝大學畢業開始創業,為了支持弟弟,宇文廣瞞著父母,偷偷賣掉了屬于他的那套房子,為弟弟湊了創業資金,這才有了后來的艾里克里公司。對哥哥的恩情,宇文勝自是永遠難忘,他賺了第一桶金后,第一時間在中海市給哥哥買了套房,又把他安排到自己公司工作。宇文廣因為身體原因,遲遲找不到媳婦,就在年初,才終于有個叫張北蓓的女人肯嫁給他。張北蓓離異,帶個七歲的兒子。盡管在婚姻市場上并不受歡迎,但她自認為配宇文廣也是綽綽有余。若不是宇文廣在中海市有套大房子和一份體面的工作,張北蓓斷然不肯屈就。宇文勝特意給了哥哥半年的假期,讓他陪張北蓓好好出去玩玩,沒想到兩個月剛過,他就著急要回來上班。
宇文勝很快理清了思路:穩住大哥,拖延他回來的時間。一旦宇文廣得知了公司破產,那么對他新建立的小家,以及整個大家,都將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必須給自己爭取到足夠的時間,最起碼讓宇文廣回來之后有班可上,才好給家里人一個交代。
經宇文勝一番好說歹說,宇文廣總算同意再帶著張北蓓去東北玩一陣。宇文勝總算松了一口氣,掛掉電話后,他把車停在了路邊,點燃一根煙,茫然地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路人各個行色匆匆,既不知他們要去哪里,也不知他們要做什么,然而,每個人都要不停奔忙,無法停歇,就像地球從不停轉,而太陽也終將會升起。也就在這一刻起,他決定要與過去的一切,好的壞的,做一個告別。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宇文勝,你要行動起來了。
離職后的簡薇比上班時還要忙。先前上班時,她幾乎將每個周末都雷打不動地貢獻給了寵物救助站,然而,近幾日她反倒無暇顧及那些流浪狗——這次的快遞行業法律援助項目讓她忙得不亦樂乎,加班加點成常態,用“996”已不足以形容,用“12+12+7”還差不多。
而她上次帶回家的那條老狗,也因為姜凡的屢屢抗議和她的疏于照顧而抱歉地送到了父母家。簡薇的母親聽聞女兒歸來,喜出望外,又聽到她走路帶響,聲勢頗大,還以為女兒帶了男朋友,更是喜上加喜地出門迎接。孰料她一眼看到女兒身旁依偎的面目可憎的老狗,又氣又怕,幾乎要背過氣去。簡薇嚇了一跳,在確認母親身體無虞后,她把老狗交給父親,便腳底抹油火速溜了。母親在身后氣得大叫,要把狗扔掉,簡薇則頭也不回。母女倆的刀子嘴豆腐心一脈相承,簡薇對自己親媽再了解不過,她確信老狗在這里一定會得到悉心照顧。畢竟這幾年經過簡薇的不斷努力,家里儼然已成了一個小型動物園,而母親雖然嘴上抱怨,實則照顧得盡心盡力,甚至樂在其中。
在簡薇的全情投入下,法律援助工作進展還算順利。她和法律協會的志愿者們利用一周的時間,對全市快遞企業的用工情況進行了基本摸查,得出的結論與預想的一樣堪憂——90%的快遞員缺乏基本的福利保障,他們甚至直接受雇于快遞站點,“底薪+提成”便是快遞站給予他們的全部勞動回報。全市的快遞企業職工,只有速納快遞是由總公司和快遞員簽合同,并給予他們基本的社保福利。若是快遞公司都能采取速納快遞的模式,那快遞員也可以脫離弱勢群體。簡薇決定走訪速納快遞,實地考察一下他們的用人模式。
此事聯系陳北最為合適。不過他此時人在國外,聽聞女神有事相求,立刻聯絡好了速納的人事總監,并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好好接待簡薇,不可慢待。他又千叮嚀萬囑咐,要簡薇想了解什么盡管發問,還需要他聯系哪個部門,告訴他一聲就好。隨簡薇一同前去的志愿者小趙,聽著電話里陳北的絮絮叨叨,面帶笑意,戲謔地望著簡薇。
“你老看我干嗎?我臉上有東西?”簡薇掛掉電話,不明就里地問道。
“他一定很愛你。”小趙引用了一句歌詞,“隔著電話,都能感受到那股濃濃的愛意。”
“別扯了。”簡薇有些不自在地揮揮手,“朋友而已。”
“朋友?鬼才信。”小趙八卦精附體,望著速納公司的大樓,不無艷羨地說,“都說速納快遞的大少爺對你一往情深,看來所言不虛。哪天你嫁進來,那可就是大少奶奶了……”
“宅斗劇又看多了吧?什么大少奶奶,要當你當。”
“可惜人家沒看上我,否則我可是巴不得。”小趙正搖頭晃腦地兀自感嘆著,忽然發現簡薇停住了腳步,直愣愣地盯著前方。
“你看誰呢?”小趙問。
“你小叔子。”簡薇答。
“我小叔子?誰?”小趙蒙了。
迎面走來的是陳南,一頭黃毛在風中亂飛,顯得格外不羈。他大概也沒想到會在這里偶遇簡薇,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嘲諷的笑就掛在了臉上。
“喲,這不是我的準大嫂么,今天怎么有空來視察工作了?”
簡薇沒接他的話茬,瞪了他一眼,算作打招呼。
“你在我面前裝什么清高?”陳南不爽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算盤?告訴你啊,陳北吃那一套,我可不吃。”
“你倒是說說,我打的什么算盤?”簡薇的脾氣,點火就著,“別含沙射影,有話直說。”
“直說就直說。”陳南故作瀟灑地拍了拍手,湊到簡薇面前,故意壓低聲音,“你不就是玩欲擒故縱那一套么?裝高冷,裝不屑,把陳北耍得團團轉。其實你心里早急了是吧,巴不得早點嫁進來吧?別以為豪門是那么好待的,以后這速納搞不好是誰的呢,當心雞飛蛋打。”
簡薇發出幾聲冷笑,笑得陳南心里發毛。
“別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沒出息。”簡薇學著陳南,也著意壓低聲音,“老實說,你們陳家這點財產,我還真看不上。我估計陳北也看不上,他可不像你那么low。”
“他看不上?你是頭一天認識他嗎?還是想跟他合起伙來騙我啊?他要是看不上,又何苦死皮賴臉守著公司,早該全世界、全宇宙去闖了。他不是海歸嗎?海那么大,他上什么岸啊,海里待著得了!不就是想和我爭嗎!”
“我跟你說不通。別什么都爭爭搶搶,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真的特low。”簡薇搖頭苦笑,“你的格局敢不敢大一點?”說到這里,她忽然想起了宇文勝的事情,“我問你,借抄襲案干掉一批電商公司,是不是也有你的份兒?”
“什么抄襲案?什么干掉電商公司?我聽都沒聽說過。”陳南梗著脖子反駁。
“別裝傻了。許百昌是你親舅舅,他干的這些壞事,你根本不可能脫得了關系。”簡薇斬釘截鐵。
“我有必要跟你裝傻么?我一向行得正,走得直,是我做的我認,不是我做的,誰也別想往我身上撇!”陳南語氣也強硬起來。
陳南的反應讓簡薇有些拿不準主意。她不相信陳南沒參與這檔子事,可陳南的語氣如此篤定,讓她犯了嘀咕。簡薇不再言語,揮了揮手,示意小趙跟上她,兩人匆匆走進了速納快遞的辦公大樓。而陳南等不及了,撥通了許百昌的電話,讓他立刻下樓。他要問清楚簡薇說的到底是什么事。
許百昌比誰都了解外甥的混脾氣。知道他直腸子,一根筋,在他面前,狡辯遠不如直來直去,他索性老老實實地承認了,自己為了給速納快遞即將上馬的電商業務掃清路障,用了點手段,打垮了一批電商公司。他故意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用了點手段”,他知道外甥最怕麻煩,料他也不會深究。
“我知道我做的不光彩,可我這一切都是為了公司,更是為了你。我是想給你接手速納鋪路啊,你爸把電商部交給咱倆,要是不做出點成績來,拿什么證明你比陳北強?”
許百昌苦口婆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陳南望著舅舅,良久,憋出一句話:“下不為例!”
許百昌的一顆心放下來了。他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陳南雖然看著混,但心軟,最重要的一點是,頭腦簡單。自從許小青如愿嫁入陳家,許百昌便借著姐姐的光進了速納快遞。在外人看來,他是老板的小舅子,只消他老老實實上班,便能吃香喝辣。但許百昌不這么看。他和他姐姐一樣,內心充滿了危機感。許小青是擔心婚姻被插足,許百昌則擔心事業被破壞。尤其在許小青精神失常后,許百昌內心的危機感愈發強烈,他要為自己干出點成績,才能保證自己在速納立于不敗之地。而他向上爬的最大助力,自然是他這個愣頭青外甥陳南。
宇文勝的快遞站開業了。總共就倆人,他是老板,小苑是員工。當然,也可以說小苑是老板,他是員工。小苑對創立快遞站一事表現出了巨大的熱情,跑前跑后,算是快遞站的精神支柱,宇文勝私下里稱她為“快遞站之母”。兩人分工明確,“快遞站之母”小苑負責在站點接單、收件,“快遞站之父”宇文勝則負責走出去派件和攬件。
快遞站的盈利主要來自派件和收件。所謂派件,就是從中轉站運回快遞,在自己負責區域派送掉。總公司會根據快遞數量重量等來結算派件費,大概派一個件能拿到五毛到一塊左右的收入。收一個件大概能拿到五六塊錢的收入,顯然,大部分快遞員更樂于收件。但派件亦是必須完成的任務,按照片區劃分,當天要把本區域內的件派完,這是基本任務。
“電商園區是我的片區,不能給你。不過現在東邊開了新的電商園區,正是搶占市場的好機會,我就把東區劃給你吧。勝總,加油干!”崔北望大手一揮,好像指揮作戰的大將軍一樣,豪情萬丈,末了還沖宇文勝擠了擠眼睛。小苑看見這一幕,忍不住一陣反胃,險些吐了。
宇文勝開著奧拓,整裝待發。奧拓車屁股上,被小苑貼上了“八通快遞 使命必達”幾個大字,下面還附著她的手機號。宇文勝剛要踩油門,小苑突然出現在車前,嚇得他趕緊收回了腳,驚出一身汗。
“你碰瓷也找個有錢的,碰我這兒我也沒錢賠你啊!”宇文勝搖下車窗,面帶慍色。
“給你。”小苑遞給他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子,他摸了摸,余溫尚在。
“什么年代了,還流行帶飯這一套。我上學時我媽都沒給我帶過飯,我點外賣就行了。”宇文勝不想要。
“派一個件,遠的一塊五,近的五毛。你一個外賣至少要二十,相當于你送十五個遠件,四十個近件。而且外賣還不衛生,不比我自己做的盒飯強。”小苑答。
宇文勝折服了。他以前怎么沒發現小苑有速算的特長呢?這是個數學奇才啊!宇文勝不再言語,接過飯盒,起步出發。身后,小苑露出勝利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