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后面是曲折的山路。

一個老人和一個孩子蹣跚在這條時隱時現的山路上，影子越來越模糊，直至消失在山頂上。

于是只剩下孤寂的山，荒蕪的山......

不知為什么，童年時代的我做了無數次這樣的夢。

不論相信還是不相信，年少的我竟然慢慢感覺出那一份凄涼，那一份難以表達卻浸蝕著我心靈的凄涼。

從此，這份凄涼便跟隨著我了。這種心情如影隨身，揮之不去。

隨著年齡的增加，閱歷的加深，這份孤獨與惆悵也與日俱增，并逐漸補充著新的內容。

而這一切，卻是由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女人引起的。

仿佛是很遙遠的事情了，又仿佛是一個故事，像是從小人書上讀來的故事。

只是，至今尚存的那老屋的殘垣斷壁告訴我：我的記憶，我的心靈里早已印下了那樣真實的，并不能被其它幻像所代替的一幕。

在院子里玩耍的我，興奮地數著星空里零星出現的帶著哨聲的煙花。當我看到南方的天空一片紅火時，拍手大叫：“哥哥，快來看，快來看，好大的一個煙花！”

比我大5歲的哥哥聞聲從里屋跑出來，看到南方越來越大的火焰，驚慌失措地喊道：“娘，快點，失火了！可能是老嫚子家。”

于是，我隨著慌張的人們跑到了失火的地方。我嚇壞了，望著熊熊的大火在老嫚子屋里翻騰。

“哎，干娘呢？娘......”我拽著母親的衣襟驚恐地問。

“老嫚子可能早被燒死了。”站在旁邊的哥哥說。

母親呆呆地站著，眼淚從她的眼里流出來，突然她哭出聲來：“我的老姐姐啊，你怎么這么命苦啊，連死都要這樣難受地死。”

我見母親哭，也號啕大哭起來，口中不停地念叨：“干娘呢？”

當時我也許明白了什么，知道干娘一定還在燃燒著的屋子里。

我掙脫了母親的手，向屋子跑去，一陣濃煙撲來，我跌倒在門欄前。

不等我明白什么，就被一個人提了起來。我本能地喊叫著，掙扎著，直到被人強拉回家。

老嫚子——我的干娘，被燒死了，在家家團圓的除夕之夜。

據說，她的尸體已被燒焦，惡臭難聞。

這是我沒有見到的，因為就在當天夜里，我被關在家里的時候，她就被用破席卷起來埋掉了。

“我給她送餃子去的時候，她還好好地守著火盆烤火。現在呢，卻，卻死了。前幾天，她老是說有誰家的貓去拱她的火盆。”

母親嘆著氣對父親講，“可是咱這一片人家，誰都沒有養貓啊。”

“可能是老天爺派下來的吧。”父親吸著旱煙，若有所思地說。

當時的我，不太明白大人所說的話，可是我記下了，并且記得清清楚楚。

只緣她是我的干娘，是深愛著我的一個老女人。

于是我詛咒老天爺，詛咒降禍于人的老天爺。

“死了也好，省得活受罪。一個人孤單單的，連過年都沒人陪著，她的那些侄們連送碗餃子的都沒有。”

“咱又幫不上忙，幫得太多，她的本家又會來鬧。”

幼小的我又痛恨起她的那些本家，雖然誰是她的本家我并不知道。

那幾天，我似乎不大說話，雖然是過年，但熱鬧的氣氛好像感染不了我。

我似乎知道了什么是悲傷，沒有了給我講故事的人，沒有了哄我唱歌的人，我的心中好像丟失了什么，孤獨無助，茫然地看著大人小孩歡天喜地地過年。

從那以后的我，變得莫名其妙地憂郁起來，稍有不如意，就號啕大哭，仿佛干娘的死也帶走了我的魂兒。

“這個陰魂不散的老婆子，竟纏著弟弟不放。”同樣愛我的姐姐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樣子，指責著已經死去的干娘。

可就在她說這話的當天，也就是那一年的元宵節，干娘竟然纏上了她。

姐姐躺在床上，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胡言亂語地說些沒有邊際的話，以干娘的口氣。

總是為干娘嘆氣的母親也詛咒起來：“這個老嫚子，糊涂地要命，不管大人孩子你就胡亂糾纏啊，你喜歡孩子，就該遠遠地看著他們，守護著他們，干么要到他們身邊來，他們受不了你這樣疼愛。老嫚子你要是聽見我的話，就趕緊離他們遠一點。”

母親讓我求干娘別再纏著姐姐。

我跪在姐姐的身邊，燃著一串用火紙剪成的小人兒，按照母親的指示喃喃地說著：

“干娘，你走吧，別纏著我姐姐了，我給你送錢來了，也給你送來伺候你陪你說話的人來了，你在那邊會有享不盡的福的，你就別掛念我們了。”

我的心此時無比凄涼，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了。

當時，我仿佛又看見了干娘，在淚水中望見她瘦削而憔悴的面容。

她滿面的凄楚，滿眼的哀怨。

在我的哭泣聲中她轉過身去走了，一步一回頭地，從彎彎的山路上走了，直到消失在山頂上。

也許山那邊是一個好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