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節 邢侗與“五友”等山左文人的交往

邢侗作為晚明山左文人的一個重要分子,以地緣關系與鄉邦文人的交往就構成了他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圈子。這些鄉邦文人主要包括于慎行、馮琦、李先芳、公鼐、王象乾、葛昕、葛曦兄弟、傅光宅、趙世卿、李若訥、高孩之等。

一、與于慎行的交往

于慎行(1545—1608),字無垢,山東東阿人,隆慶二年(1568)進士,晚明著名的文學家、學者。萬歷初年多次擔任日講即皇帝老師的職務,受到明神宗萬歷皇帝的眷注,升至禮部尚書。萬歷十八年(1590),因上疏請早建東宮,遭神宗降旨切責,遂引罪乞休。在家居十七年后,又起掌詹事府,繼而加太子太保兼東閣大學士,被推為內閣首輔。至京不久就去世。贈官太子太保,謚“文定”。

于慎行是邢侗春闈的座師。邢侗一生有兩位令他終生尊敬的老師,一是山東學政鄒善,當時邢侗還是一名秀才。另一位就是于慎行。

萬歷二年,邢侗參加殿試,雜用沈度、王寵、趙孟,數千言一字無遺。主考穀城于慎行驚曰:“徐淮以北固無此。”遂將邢侗錄取。對于慎行的知遇之恩,邢侗在后來為其師所作的六十祝壽文中自豪地說:

侗不肖,越在甲戌與諸南北士專經而辱先生,先生子蓄不肖輩,其所為純湛,被服何翅![1]

邢侗所謂“甲戌”指的就是萬歷二年的進士考試。從此以后邢侗就與他的老師于慎行結下了休戚與共的關系。

史載于慎行不善書法[2],但善于鑒人,可以說是第一位發現邢侗書法才能的伯樂。在以后的歲月里,于慎行“但說邢公不離口”,對邢侗的書法和文章贊賞有加:

片紙真同片玉看,雞林傳寶出長安。書法妙入鐘王室,騷名卑陵屈宋壇。[3]

文定公(文定為于慎行謚號)恒語人:子愿君子,世無知者![4]

于慎行對邢侗的急公好義也很是稱贊:“邢公好士無與倫,千金散盡家苦貧。”[5]

于慎行對邢侗被人誣陷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一直憤憤不平。于慎行的同年兼邢侗的摯友李維楨曾經轉述前者的話說:“往余過東阿,相國正病,坐余床頭,慷慨言:世有兩賢,負俗之議,每用扼掔,君與子愿是也。”[6]

于慎行自萬歷十八年辭官家居共十七年。這十七年是邢侗與其密切交往的時期。于慎行長邢侗六歲,名為師徒,實際上他們是半師半友的關系。

于慎行是后七子領袖濟南李攀龍去世以后山左文壇執牛耳者,著述多多,而且這些著述大多在他家居時完成的。對于慎行的學術成就和門徑,《四庫全書提要》有比較準確的揭示:

慎行于李攀龍為鄉人,而不沿歷城之學。

然其詩典雅和平,自饒清韻。又不似竟陵、公安之學,務反前規,橫開旁徑,逞聰明而偭古法。其矯枉而不過直,抑尤難也。

邢侗手札。該札述及邢侗料理于慎行喪葬事。

邢侗一生多次到東阿問候老師的起居,“座主東阿于文定里居,歲一往候之”;[7]或陪老師游覽泰山等名勝古跡。其中,不僅有許多的詩文唱和,而且還互相探討文藝,幫助其師編次詩文集等。[8]因而在對文藝的看法上,他們之間的相互熏染、存在著某種默契關系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四庫全書提要》對邢侗的詩文評價也與其師的有近似之處:“蓋能不依七子門戶者,故所作大抵和平雅秀。”這也為什么時人在稱贊其文章時將他與其師并稱為“于邢”的原因。

萬歷三十三年,于慎行重新被神宗重用,邢侗的命運也即將因此發生重大轉機。恩師臨行前,邢侗對于慎行說:“天下人才何限,吾師翕受敷施,無以小子示天下私。”勸老師不要因過多地照顧自己的學生而損害自己清白的名聲。但不巧的是,其師于慎行到北京后就一病不起,十幾天以后在萬歷三十五年底去世。邢侗復出的希望和機會再次破滅了。

于慎行去世后,邢侗強忍悲痛,親自冒著嚴寒北上迎接其師的靈柩,主持了葬禮,并以私人的關系上書當時的巡撫也是他的摯友黃克纘以政府的名義出資建于慎行祠堂。親自撰寫了其師的墓志銘和年譜。緊接著去世的師母的葬禮活動也是由邢侗主持的。當時邢侗被人稱有古君子風,從他和于慎行的這些交往可見一斑。

于慎行與邢侗不僅有鄉誼、師誼的關系,還有一層姻親關系,即邢侗的嗣女嫁給了其師的孫子于元瑛。但更重要的是他們之間的互相欣賞的聲氣關系。

二、與馮琦的交往

馮琦(1558—1604),字用韞,號琢庵,山東臨朐人。馮裕的曾孫。萬歷五年(1577)進士。歷任編修、侍講,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等職。后卒于官,贈太子少保,謚“文敏”。《明史》有傳。馮琦是晚明的著名的詞臣和大臣,事功和文學兼長,是當時山左文人士大夫的代表性人物。許多著名的文人如袁宏道、王一鳴等都出于他的門下。

馮氏家族在明朝的中后期的山東是一個科第蟬聯的大家族,并且出過不少著名的文人,如詩人馮裕、詞曲家馮惟敏等,明末清初著名的馮溥馮相國也是這個家族的。

馮琦與邢侗開始交往的具體時間不詳,但他們是前后科進士,又是同鄉,估計應該是很早的。在他們交往的過程中,除了文學之道相契之外,邢侗的侄子邢道也是一個紐帶。邢道是邢侗大伯邢如默的長孫,雖為叔侄關系但年齡相仿。他們都是隆慶五年的舉人,但在萬歷二年的進士科考試中邢侗考中而邢道落第。邢道后到北京國子監學習,與他同門受業的就有馮琦:“尊道(邢道字)與馮公暱近,僦同舍,居同食。”

后來邢道在科舉道路上很是不順,多次病危,馮琦作為同學給予了很大的幫助,很為時人稱道。邢道臨死前也將孩子托付給邢侗和馮琦,邢侗因其侄及其身后事多次與馮琦商量。如邢侗在將邢道子女嫁娶的情況匯報給馮琦的《與琢庵宗伯》中說:“臺下念念亡侄,毛發關亡侄者,敢不以聞!”[9]

在他們的文集中,書信文章及詩文唱和的文字是很多的。更何況馮琦不管是從京師回家還是從家到京順路經過屬于濟南府的臨邑縣還是比較方便的。邢侗在萬歷二十九年寫給李維楨的信中曾談到他和馮琦的書信來往,“益都公頻年往復不下三十緘”,[10]馮琦在為邢侗的父親撰寫的《壽邢封君八十序》中也說“余交長君最歡”。[11]在邢侗現存的手札中有多封信談及向馮琦推薦他的朋友李維楨等人的事,這說明他們之間的政治上的交往也是非常密切的。

萬歷二十一年,馮琦升任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因父親致仕他也乞家而歸。接著其父去世,馮琦在家守制三年,直至萬歷二十七年才重新出來做官。在這五年左右的鄉居時間里,是馮琦與邢侗、于慎行、公鼐等山左文人密切交往的時期。馮父去世,邢侗撰《封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青州仰芹馮公誄》。

就在此間的萬歷二十二年,邢侗有《用韞待命長山,許枉泲園,詩以奉遲》詩:“擊節曾同雪夜歡,別來反覺會時難”。[12]從詩的內容來看,此年邢侗曾經拜訪會見馮琦,后者答應到臨邑再拜訪前者。考是年公鼐有到長山拜訪馮琦之舉,應即指此次。既然是“雪夜歡”,應該是在這一年的年底。這個時期馮琦與里居的于慎行來往也多,邢侗多參與其中。

雖然邢侗在仕途上與馮琦大有差異,但尚質務實與對渾厚雅正、氣魄宏大的詩文風格的認同和追求卻是一致的。也就在大約邢侗與馮琦會面的萬歷二十二年,他又與時任山東右參政的四明(今浙江鄞縣)的沈九疇就包括屠隆等四明文人進行了探討:“四明諸君子人擅聲詩,其所繇法往往略景象而重神髓,怯輕俊而趣沉實。”并且特別點明這是他和馮琦的共識:“不肖與用韞學士諸君子談之尚矣。”[13]這說明邢侗在和馮琦的交往中文學是他們反復討論的重要話題并達成了共識。于慎行在為馮琦詩集所作序中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夫三百裒然意象之表不可楷梯正在神情爾。”[14]所謂“神情”即邢侗所謂“神髓”。正因為邢侗和馮琦之間有這樣緊密關系,所以在當時晚明山左文壇上有“邢馮”之說。

萬歷二十年以后,公安派漸成聲勢,其不重格調清俊的文學追求顯然與山左文風大異其趣。萬歷二十七年馮琦丁憂復官以后,很快就將尚質務實的文風追求轉換成其政治實踐,在他主持的萬歷二十九年的京察的計吏條例中,增加懲戒“浮躁”一款。在其主持的會試中,他與諸舉子約定,離經旨、棄傳注、參用釋老者皆棄而不錄。當時的士風為之一變。因而馮琦成為當時“五友”文學集團在朝中的掌握政治話語的代表性人物。

三、與公鼐的交往

公鼐(1558—1626),字孝與,號周庭,今山東蒙陰人。萬歷二十九年(1601)進士。熹宗繼位后,擢升禮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公鼐是著名的文學家,晚明山左代表性作家。

公鼐出生于明代后期的一個聲勢顯赫的“館閣世家”里。至公鼐一代,正所謂“五世進士”。其中,公鼐的文學成就最為突出。

邢侗比公鼐大七歲,算是同齡人。公鼐和臨朐的馮琦不僅同年出生,而且還是同學關系。但在科舉道路上,公鼐要比他們蹉跎得多,一直到了萬歷二十九年才中進士。在重視年誼輩分的科舉時代他們有比較大的差異,但對文學的愛好使命感和友誼使邢侗與公鼐之間以兄弟相稱,在他們交往的詩文中前者稱后者為“小友”:“古交轉向忘年好,小友真從異代論”。[15]

邢侗與公鼐第一次相識定交是在前者辭官兩年之后的萬歷十六年底。這一年秋,公鼐鄉試失敗,至臨邑犁邱訪李若訥、邢侗。邢侗有《唁公孝與下第兼送北游》,公鼐也有《訪季重于犁邱邢子愿持詩來會并贈》詩。同一年底,公鼐從京師返鄉,又到臨邑拜訪邢侗,此次他們正式定交。二十九卷本《來禽館集》中所收邢侗寫給公鼐的信《報公孝與》,記錄了此事:“客歲之冬,……若不一夕而定交千古。”此次邢侗與公鼐晤談甚歡,“劇談浮白,卜晝之未已而夜以繼之。上溯黃虞,中及魏晉,下逮李唐信陽北地之所為文章,敵國吳門歷下之相與。”[16]

此次邢侗與公鼐徹夜長談相見恨晚的熱烈情景是可想而知的。此次會面,邢侗還有《喜公孝與重過有作》詩,詩題下有小注:“孝與謂我輩交情何必人間兄弟矣,要作苦語,因及鸰原。”詩中有句“相望三百里,誰斷鹡鸰原!”[17]

所謂“苦語”即逆耳之語,所謂“鹡鸰原”即指兄弟。邢侗與公鼐相約要成為互相激勵的兄弟。激勵什么?當然是文藝上的“一自源流歸歷下,至今大雅在東方”的宏大抱負。[18]這種承前啟后的抱負及其雄渾的地域藝術風格的追求在公鼐給邢侗的詩中也有所表達:“為君歷代選宗工,前成弘正后嘉隆。北地雄渾真大雅,步趨盡出少陵下。”[19]

邢侗文集中還有一首《冬日喜孝與丈返駕見訪》,中有“入門驚握手,衣上五陵塵。暫作燕關客,歸來白社人”句,從時間和內容上看,此詩與《喜公孝與重過有作》詩為同時所作。此次公鼐至京師與馮琦等人相會,邢侗稱公鼐為“白社人”,應該指的是二人正式定交和后者成為以于慎行、邢侗、馮琦為骨干的文人集團一員的事。

在上海圖書館藏的不分卷次的《邢侗雜著》中,前面提到的邢侗給公鼐的手札《報公孝與》其題目另作“報蒙陰公孝與社兄”,這更證明了公鼐在萬歷十六年加入了于慎行、邢侗等人的文學聯盟的事實。

邢侗與公鼐的直接交往比較集中在萬歷十六年至萬歷二十九年,即他們相識定交到后者中進士那一年。此間是公鼐仕途蹭蹬的時期。公鼐與邢侗見面的機會有多次是在他到濟南參加鄉試落第之后,其落魄和沮喪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作為摯友的邢侗給予了公鼐不少安慰和鼓勵。萬歷二十五年,公鼐到濟南參加鄉試,臥病于客舍,邢侗有《孝與赴齊州示疾詩以問之》,中有句:“十上還家路,千場罷酒樓。今年應擢第,老弟未全休。”[20]邢侗以此詩勸老友不要放棄希望。果然四年之后公鼐終于考取了進士。

作為晚明代表性作家,由于公鼐中進士較晚,加入萬歷初中期以于慎行、馮琦、邢侗為執牛耳者的山左文人圈就稍晚一些,加上他比前面三人年齡小些、壽命長些(公鼐活到了六十八歲在天啟五年去世),影響主要在萬歷后期和天啟年間,因而公鼐就成為溝通晚明山左文學前期與后期重要的作家。

公鼐留下的書跡少見,其實他的書法寫得相當有功力而且也很有古法,這和其復古的文藝主張是一致的。如其小楷肅府本《淳化閣帖》跋,古氣盎然,樸厚而不失靈動,既無當時的館閣氣,也無江南吳門的靡弱氣。在這段跋文中,公鼐也透露了他與邢侗書法交往的事跡:

余友邢子愿,書家董狐。嘗以《〈淳化〉刊誤著考》為辯,與知微作身后舌鋒,幾同兩造。余讀其說而韙之。

由這段話可知,書法也是邢侗和公鼐經常共同探討的話題,而且,后者也非常贊同前者復古的書學主張。公鼐所言《〈淳化〉刊誤著考》,現流傳邢侗文集中并無該篇目,疑即《淳化閣本跋語》。

比邢侗晚一輩的山左文人還有高出。高出字孩之,號槎亭,萊陽人。與公鼐同為萬歷戊戌(1598)進士,官至河南參政等職。關于邢侗與高出的交往,李維楨在《明中順大夫陜西行太仆寺少卿知吾邢公墓志銘》說:“高孩之尊為海內一人,靳爾時顏其廬一代龍門云。”但在邢侗文集中沒有收錄他們來往的文字資料。

在明朝文學史上,高出以與竟陵派領袖鐘惺爭論“靈”與“厚”關系而聞名。前者主張文章應有厚重之氣,以此批評竟陵派的靈巧小氣。追求厚重之氣與邢侗所謂的“江南之致,韶秀而靃靡;中原之風,雄勁而扶疏”的文藝觀是一致的。這大概也是前者尊后者為一代龍門的原因之一。

四、與王象乾、葛昕、葛曦兄弟、傅光宅的交往

王象乾(1546—1630),字子廓,號霽宇,桓臺新城人。隆慶四年(1570)亞元舉人,連科進士,官僉都御史。官至兵部尚書,八十三歲時起用為總督,綜理宣、大和山西軍務。累加太子太師。

王象乾小楷

王氏家族在晚明至清初是山左有名的世家大族,科甲蟬聯,特別是隆慶、萬歷年間更是甲于海內。事功與文學都多有建樹,號為“江北青箱”。在文學界著名的人物有晚明的王象春和清初的文壇領袖王士禛等。

新城王氏與臨邑邢氏為世交。據邢侗言,王象乾父親王重光與邢侗的大伯父邢如默“講德砥名,是稱夙好”。王象乾與邢侗為同齡人,尤其是他們都是隆慶四年的舉人,雖然邢侗直到下科即萬歷二年方才中進士,但仍屬準年誼的關系。除此之外,邢侗和王象乾之所以結成緊密的關系還有一個最為關鍵的原因,那就是邢侗的第五個女兒嫁給了王象乾的兒子王與定,因而他們是直接的姻親關系。

一般人認為王象乾在晚明不以文學而是以能吏事功而著稱,是威震邊關的軍事總督、兵部尚書。但實際上,王象乾在文學方面也是很留意的。例如王象乾在任保定知府的時候就有《文選刪注》刊行。

王象乾也是一位酷愛書畫的官員,書法也精致古雅,他在中進士后擔任山西聞喜縣令的萬歷二年在當地就開始了他的刻帖活動,曾摹刻過《文衡山雜詩》。[21]

邢侗與這位親家密切的交往關系可從《來禽館集》所收許多通信中看出來。邢侗一生喜好結交四方人士,這包括操挾各種技能的所謂山人之類的人物。邢侗除了自己招待他們之外還經常寫信將他們推薦到王象乾那里。他們來往的書信還有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探討《忠勤堂碑版集古法書》的雕刻問題。《忠勤堂碑版集古法書》是邢侗書法理論、實踐與王象乾家族經營二者合作的杰作。可以說王象乾是邢侗的風雅知音、護持者、揄揚者。關于這個問題詳見其他有關章節。

葛曦(1545—1592),字仲明,號鳳池。德平(今屬山東德州)人。萬歷十一年(1583)進士。官翰林院檢討。著有《葛太史集》五卷。

葛昕字幼明,號龍池,生卒年不詳。以蔭起家。初除都督府都事。后官至尚寶卿。葛曦與葛昕是親兄弟,都是嘉靖至萬歷初年名臣葛守禮孫。

邢侗與德平葛家是世交,而且還有密切的姻親關系。邢侗從弟邢佑娶葛守禮之女,邢侗次子邢王稱娶葛昕女。葛曦、邢侗早在他們做秀才時就有了密切的交往,他們曾受時任山東提學使的鄒善的賞識一同結社演習陽明心學:

丁卯,督學安福鄒公校濟南部,復為其邑第一,德平葛太史曦德平第一,不肖恫佹亦如之。三人用一時氣調相結為襟契盟。[22]

邢侗與葛昕的交往所做的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一起探討書法,合作完成了《平昌葛端肅公家乘集古法書》,也可以說,葛昕是邢侗在書法風雅方面的的知音和合作者。關于這個問題也詳見其他有關章節。

傅光宅(1547—1604),字伯峻,別號金沙居士,山東聊城人。與馮琦都是萬歷五年(1577)進士,仕終四川學憲。東昌府傅氏家族在明清也是山東望族,除傅光宅之外,清朝第一個狀元傅以漸、現代著名學者傅斯年都是這個家族的。

邢侗與傅光宅是摯友兼文壇盟友的關系。他們不僅是當年的太學同學、同年舉人,又一同參加了進士考試(傅氏比邢侗晚一科考取進士),還有一前一后在吳地做官的經歷。等等。邢侗將他們這種緊密的關系稱為“兩生同籍又復同盟”。在晚明山東的文人中,傅光宅是一個比較特殊的類型。他既是個文官,但又與戚繼光交往,在平定貴州的少數民族的叛亂中表現不俗。受母親信佛影響,還是一個堅定的喜歡談禪的佛教徒,被邢侗稱為王維式的居士。在任吳縣知縣期間,他與晚明著名的四大僧人中的紫柏相識,并拜后者為師。從此終生與佛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利用做官的條件為護法、弘法作了許多事情。所以邢侗稱傅光宅為“為一巨縉紳兼大檀越(檀越即施與僧眾衣食或出資舉行法會等之信眾——筆者注)”。[23]

邢侗的文集中有多封與傅光宅來往的書信。萬歷二十三年,邢侗因建立國史館被推薦,他高興地告訴他的老友傅光宅,表達了他的政治和文學抱負:

吾輩生身最難得者丘壑。再數年而出,出而肩國重矩,未為晚耳。弟病痁之后,自置其館曰:更生。

更深覺今人一字不跡古。元美暢美,于鱗艱深,皆非班左斯文正髓,泲水其將興乎!更五年而不肖五十當以三十冊求印可矣。秘之秘之!

傅光宅行書

這些都是摯友間的體己話,所以在此信的最后邢侗囑咐“秘之秘之”![24]傅光宅為山左東昌府人,該地在明朝中后期流行的是陽明心學,所以傅氏也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喜談禪、逃禪,這一點與晚明山東文人稍顯另類,與自稱“素不佞佛”的邢侗也不太相同,但他們的友誼卻終生不渝。傅光宅在五十八歲去世后,邢侗專門寫祭文紀念他。

傅光宅也善書。據朱謀垔《續書史會要》載:“(傅光宅)書模黃豫章,蒼郁有致。”另據《吳縣官跡志》:“光宅善榜書,所過祠廟剎院,多為題額。”邢侗對傅光宅的書法也贊賞有加,稱之為“奕奕名書,奪枝山魄”。傅光宅的書法在河北易縣的紫荊關、秦皇島的天馬山以及濟南靈巖寺、山西五臺山、浙江普陀山等地多有發現,且多為匾額榜書。

筆者在本書有關章節曾探討過晚明山左出現的集古碑刻的現象,其中傅光宅也深受這種風氣影響。傅光宅在擔任四川提學使期間,曾在峨眉山上立過兩塊同樣是集古的碑刻,即集褚遂良的《峨眉山普賢金殿碑》和集王羲之的《大峨山永明華藏寺新建銅殿記》。同樣是書法,與邢侗所致力于的振興晚明書壇的作用不同,在傅光宅那里,書法更多的是被作為弘揚佛法的工具了。

除上述諸文人之外,晚明著名的理財專家、曾任戶部尚書的濟南趙世卿雖然不以文藝見長,但他對邢侗晚年平反復出等方面提攜作用很大,已見前述,茲不重復。

我們從邢侗的山左交游圈可以看出,晚明山左文人們以鄉誼、年誼、戚誼、世誼、師誼等關系密切交往,形成了新的文人集團。邢侗老師于慎行自稱其生平所交山東才士有“五友”之說,五友即于達真、傅光宅、邢侗、馮琦、公鼐。“此五君用一時海岱之英,而吾皆得以世誼交之。”[25]“五友”當中,于達真是于慎行的同學,文學成就一般。算上于慎行在內,他們都是這個文人集團的主干人物。這是晚明山左繼李開先、李攀龍去世之后出現的新型文人集團。

在這個文藝集團中邢侗擔當了很重要的位置:以同郡則于麟(指“后七子”領袖濟南的李攀龍)之后為李、邢;以座主則東阿之后為于、邢;以雁行則益都同時為邢、馮。因而可以說,作為古文作家、詩人的邢侗是這個集團的執牛耳者之一。

晚明縉紳階層普遍致力于以地方家族經營為核心的民間社會的開拓,明朝中期以后多元相競的文藝語境使得地域文化與精神階層的民間開拓形成了很強的互動關系。作為由地方望族的代表性文人組成的晚明山左文人集團,就因之具有了很強的家族性(包括由戚誼、世誼等形成的家族聯盟)和地域性特征。反之亦然,即這種家族性和地域性是靠集團性的群體來推動和形成的。因而萬歷山左文人集團是邢侗文藝活動展開的重要依托。所以,集團性、家族性、地域性同樣構成了邢侗文藝活動的基本特征。

晚明地方望族最重要的政治訴求是通過科舉和仕途實現的,因而追求科甲門第就成為縉紳家族經營的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只有這樣才能保證這些望族在地方上有足夠的影響力和話語權。上述于慎行、邢侗等著名文人不僅自己取得了科舉最高層進士的資格和很高的官職,而且他們所在的家族也是科甲蟬聯。因而這個文人集團還是一個進士集團,具有豐富的政治資源。這種政治資源是他們文藝抱負實施的非常關鍵的資源。自然像山左萬歷文人集團之類的群體其所蘊含的政治性和文化性特征就成為息息相關不可分割的孿生體了。

晚明文學藝術包括書法流派紛爭不斷——從公安派火攻山左李攀龍、吳門王世貞為首的后七諸子到邢侗、董其昌等人對吳門書派諸子的批評駁難,表面看上去和政治沒有直接關系,但文化是政治的征候,晚明以地域劃分的黨派政治紛爭與文化上的互相攻擊有著密切的關系。[26]

山左文人的審美取向總體上帶有明顯的齊魯文化特征,尊崇儒學,尚質務實,主張學務根本,經世致用,為人則正直篤厚,善自檢束,不放浪情懷,不喜尚性理。這種文化觀念反映到文藝上,則表現為對渾厚雅正、氣魄宏大的風格的認同和追求。這與晚明唯美主義的藝術追求有很大的差異。[27]晚明的文化地域認同與山左所謂“五友”文學精英集團崛起以后,這種追求更變成一種群體性的自覺追求。除此以外,這些文學精英一方面繼承以李攀龍為首的“七子”文學遺產,高舉“齊風”,另一方面,又有所發展。

如果說于慎行、邢侗、馮琦、傅光宅分別于隆慶二年、萬歷二年、萬歷五年中進士標志著這個山左新文人集團的骨干逐步走上政治舞臺并為這個集團提供了相當堅實的政治資源的保證的話,那么萬歷十六年年底邢侗與公鼐的定交則標志著“五友”文學集團的正式形成。

實際上從邢侗本人來說,對“五友”文學集團在駁雜的嘉靖、隆慶、萬歷文壇中的歷史時序和文學主張的定位也有著自覺的體認。邢侗在為于慎行的文集《穀城山堂詩草》所作的序中這樣評價后者的詩歌:

江東歷下(分指王世貞、李攀龍)據時全盛,流羨開元之座,即人士不無岐舌。先生起于歷下之壯歲,而成于江東之末年,論其時代若合開元、天寶、大歷之世。而先生者,猗歟休哉!昌明之際,與斯為盛矣。[28]

“五友”文學集團是乘隆慶、萬歷初年“后七子”的衰勢而崛起的,這個評價不僅僅是針對于慎行來說的,也是邢侗對“五友”文學集團包括他自己歷史定位的自覺體認。

從代際上看,于慎行無疑是“五友”文學集團的開辟者,在約萬歷二十年以前以其政治高位成為這個集團在朝中的代表人物。而邢侗與馮琦緊隨其后,分別成為這個集團在野和在朝的代表性人物。公鼐、高出等則成為溝通晚明山左文學前期與后期重要的作家。特別是馮琦,他在萬歷二十九年左右的政治作為使得“五友”這個文學集團的聲勢大到了高峰。

著名學者郭紹虞先生曾對這個文學集團的審美風格和趨向有一個精辟的概括:

公鼐之《贈邢子愿(邢侗字子愿)長歌》云:“余子紛紛未易說,擬議原非吾所悅;丈夫樹立自有真,何必效彼西家顰。”而馮琦之《謝京兆詩序》亦標舉尚情肖真之旨,稱其詩事無牽會,語無輳泊,因實境所至而命之意,合于古人之所謂情,而他之所謂真。此也其見解相同之處。于慎行《榖山筆塵》之論詩文,又謂“古人之詩如畫意,人物衣冠不必盡似,而風骨宛然。近代之詩如寫照,毛發耳目,無一不合,而神氣索然。彼以神運,此以形求也”。而馮琦《謝京兆詩序》中亦稱古人之詩,若遠若近,若切若不切,而可以紓己之情,可以諭人之情。后人之詩,其人其地其事,與夫官秩姓氏,皆引古事相符合以為典切,而己情不必紓,人情不必諭。這也是他們相同的論調。此三人之見解,真可謂同出一模。[29]

這不僅是三人的共同見解,也是包括邢侗在內的整個文藝集團的共同的審美追求。書法不管是對邢侗還是這個文人集團來說只不過是一個自然延伸的分支。就像當年的“后七子”最早也是以山左地緣為基礎逐漸發展成為全國性的文學集團的一樣,“五友”也是以地緣結成的地域性的文學集團,它構成了其主要成員文學活動的最基本的交游圈。在這個交游圈中,雖然有的并不擅長書法,但邢侗所倡導的復古書風依托這個地域群體以群體行為的方式很快確立了其地域話語權并實現其藝術語言方言化過程。反過來說,作為其中的代表性文人之一,這個群體的共同的審美追求也構成了邢侗的書法觀的最基本的取向,這也是我們尋繹他的書學思想的重要路徑。

主站蜘蛛池模板: 泉州市| 绩溪县| 临湘市| 孝感市| 吴旗县| 浦北县| 汾阳市| 博爱县| 万山特区| 安康市| 雷州市| 那坡县| 蓬溪县| 武山县| 阿克苏市| 木兰县| 白银市| 东方市| 孝义市| 公安县| 曲靖市| 怀远县| 新源县| 阿拉尔市| 祥云县| 台山市| 泗阳县| 迁安市| 克拉玛依市| 静乐县| 城市| 阳山县| 青州市| 兴文县| 尖扎县| 红原县| 蕉岭县| 新安县| 汉中市| 常熟市| 麻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