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歐陽修
- 宋詞三百首箋注
- (清)上彊村民編 唐圭璋箋注
- 2993字
- 2020-11-17 14:43:39
修,字永叔,廬陵人。天圣八年省元,中進士甲科,累遷擢知制誥翰林學士,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卒贈太子太師,謚文忠。晚號六一居士,有《六一詞》,見《六十家詞》本,又有《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三卷及《醉翁琴趣外篇》六卷,見雙照樓刊本。
曾慥云:歐公一代儒宗,風流自命,詞章幼眇,世所矜式。(《樂府雅詞序》)
《樂府紀聞》云:歐陽永叔中歲居潁日,自以集古一千卷,藏書一萬卷,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以一翁老于五物間,稱六一居士。(沈雄《古今詞話》引)
陳振孫云:歐陽公詞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亦有鄙褻之語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也。(《直齋書錄解題》)
羅泌云:公嘗致意于詩,為之《本義》,溫柔寬厚,所得深矣。吟詠之馀,溢為詞章,有《平山集》,盛稱于世。(《歐陽修近體樂府跋》)
羅大經(jīng)云:歐陽公雖游戲作小詞,亦無愧唐人《花間集》。(《鶴林玉露》)
周濟云:永叔詞只如無意,而沉著在和平中見。(《介存齋論詞雜著》)
馮煦云:宋至文忠公始復(fù)古,天下翕然師尊之,風尚為之一變。即以詞言,亦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六十一家詞選例言》)
采桑子
群芳過后西湖[47]好,狼藉[48]殘紅,飛絮濛濛,垂柳闌干盡日風。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評箋】
先著云:“始覺春空”語拙,宋人每以春字替人與事,用極不妥。(《詞潔》)
譚獻云:“群芳過后”句,埽處即生。“笙歌散盡游人去”句,悟語是戀語。(《譚評詞辨》)
訴衷情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49]。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50],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51],最斷人腸。
踏莎行
候館[52]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53]搖征轡[54]。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闌倚。平蕪[55]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評箋】
卓人月云:“芳草更在斜陽外”,“行人更在春山外”兩句,不厭百回讀。(《詞統(tǒng)》)
楊慎云:佛經(jīng)云:“奇草芳花,能逆風聞薰。”江淹《別賦》:“閨中風暖,陌上草薰。”正用佛經(jīng)語。六一詞云:“草薰風暖搖征轡”,又用江淹語。今《草堂詞》改“薰”作“芳”,蓋未見《文選》者也。又云:歐陽公詞:“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石曼卿詩:“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歐與石同時,且為文字友,其偶同乎?抑相取乎?(《詞品》)
李攀龍云:“春水寫愁,春山騁望,極切極婉。”(《草堂詩馀雋》)
王士禛云:“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升庵以擬石曼卿“水盡天不盡,人在天盡頭”,未免河漢。蓋意近而工拙懸殊,不啻霄壤。且此等入詞為本色,入詩即失古雅,可與知者道耳。(《花草蒙拾》)
王世貞云:“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又:“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此淡語之有情者也。(《藝苑卮言》)
許昂霄云:“春山”疑當作“青山”,否則既用“春水”,又用兩“春山”,字未免稍復(fù)矣。(《詞綜偶評》)
黃蓼園云:首闋言時物暄妍,征轡之去,自是得意,其如我之離愁不斷何?次闋言不敢遠望,愈望愈遠也。語語倩麗,情文斐亹。(《蓼園詞選》)
蝶戀花[56]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shù)。玉勒雕鞍游冶處,樓高不見章臺路[57]。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評箋】
沈際飛云:末句參之點點飛紅雨句,一若關(guān)情,一若不關(guān)情,而情思舉蕩漾無邊。(《草堂詩馀正集》)
楊慎云:一句中連三字者,如“夜夜夜深聞子規(guī)”,又“日日日斜空醉歸”,又“更更更漏月明中”,又“樹樹樹梢啼曉鶯”,皆用疊字也。(《詞品》)
張宗□云:《南部新書》記嚴惲詩:“盡日問花花不語,為誰零落為誰開?”此闋結(jié)二語似本此。(《詞林紀事》)
張惠言云:庭院深深,閨中既以邃遠也;樓高不見,哲王又不悟也。章臺游冶,小人之徑,雨橫風狂,政令暴急也。亂紅飛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為韓、范作乎?又云:此詞亦見馮延巳集中,李易安《詞序》云:“歐陽公作《蝶戀花》,有‘庭院深深深幾許’之句,余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闋’,其聲即舊《臨江仙》也。”易安去歐公未遠,其言必非無據(jù)。(張惠言《詞選》)
毛先舒云:詞家意欲層深,語欲渾成,作詞者大抵意層深者,語便刻畫;語渾成者,意便膚淺,兩難兼也。或欲舉其似,偶拈永叔詞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可謂層深而渾成。何也?因花而有淚,此一層意也;因淚而問花,此一層意也;花竟不語,此一層意也;不但不語,且又亂落、飛過秋千,此一層意也。人愈傷心,花愈惱人,語愈淺而意愈入,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謂非層深而渾成耶?然作者初非措意,直如化工生物,筍未出而苞節(jié)已具,非寸寸為之也。若先措意,便刻畫愈深,愈墮惡境矣。此等一經(jīng)拈出后,便當掃去。(《古今詞論》引)
孫麟趾云:如“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皆以渾厚見長者也。詞至渾,功候十分矣。(《詞徑》)
譚獻云:或曰:“非歐公不能為。”或曰:“馮敢為大言如是。”讀者審之。又云:宋刻玉玩,雙層浮起,筆墨至此,能事幾盡。(《譚評詞辨》)
黃蓼園云:首闋因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句章臺不見,亦以此。總以見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橫風狂,即擬閉門,而春已去矣,不見亂紅之盡飛乎?語意如此,通首詆斥,看來必有所指。第詞旨濃麗,即不明所指,自是一首好詞。(《蓼園詞選》)
王國維云:固哉皋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卜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蝎,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后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人間詞話》)
蝶戀花
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58]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評箋】
譚獻云:此闋敘事。(《譚評詞辨》)
梁啟超云:稼軒《摸魚兒》起處從此脫胎,文前有文,如黃河伏流,莫窮其原。(《藝蘅館詞選》)
蝶戀花
幾日行云何處去?忘了歸來,不道[59]春將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淚眼倚樓頻獨語,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里無尋處。
【評箋】
譚獻云:行云、百草、千花、雙燕,必有所托。(《譚評詞辨》)
木蘭花
別后不知君遠近,觸目凄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60]何處問?夜深風竹敲秋韻[61],萬葉千聲皆是恨。故敧單枕夢中尋,夢又不成燈又燼[62]。
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63]。垂楊紫陌[64]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評箋】
李攀龍云:意自“明年此會知誰健”中來。(《草堂詩馀雋》)
沈雄云:歐陽公云:“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與東坡《虞美人》云:“持杯邀勸天邊月,愿月圓無缺。”同一意致。(沈雄《古今詞話》)
黃蓼園云:末二句憂盛危明之意,持盈保泰之心,在天道則虧盈益謙之理,俱可悟得。(《蓼園詞選》)
青玉案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綠暗紅嫣渾可事[65],綠楊庭院,暖風簾幕,有個人憔悴。買花載酒長安市,又爭似[66]家山[67]見桃李?不枉[68]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夢魂無據(jù),惟有歸來是。
【評箋】
黃蓼園云:“一年”二句,言年光已去也。“綠暗”四句,言時芳非不可玩,自己心緒憔悴也。所以憔悴,以不見家山桃李,苦欲思歸耳。(《蓼園詞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