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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夜色朦朧(1)[3]

是不是風兒吹來,又把雨意帶到城市的上空,所以驟然間我們屋里變得這樣昏暗?不!空氣純凈如銀,寧靜安謐,這是今年夏季少有的好天氣,但是天色已晚,我們竟然沒有覺察。只有對面屋頂的窗戶還閃爍著淡淡的落日余暉,屋脊上方的天空已經布滿了金色的煙霞。再過一小時就要暮色四合。這真是奇妙的一小時,因為再也沒有比漸漸消退、漸漸黯淡的顏色看上去更美麗的了。然后屋里便是一片昏黑,暮靄從地面冉冉升起,最后濃黑的浪潮無聲無息地擊向四壁,把我們載入深沉的黑暗。這時候倘若有兩個人相對而坐,無言相望,就會覺得對方那張親切的面孔顯得比原來更加蒼老、更加陌生、更加遙遠,仿佛彼此之間從來也不怎么熟識,好像隔著一個遼闊的空間和許多年月在遙遙相望。可是你說,此刻你不愿保持沉默,否則聽到鐘表的嘀嗒聲和彼此的呼吸聲心情會過于苦悶,鐘表把時間切成千百個細小的碎片,而寂靜中響起的呼吸聲聽上去頗像病人的呻吟。要我現在講點什么給你聽,好啊。當然不是講我自己,因為我們生活在這里,一座城市緊挨著另一座城市,無盡頭地延伸,是沒有多少生活經歷的,或者說,我們覺得生活是這樣平淡,因為我們還不知道,究竟什么東西是真正屬于我們的。此時此刻,其實最好緘默不語,可我偏要給你講一個故事,我希望,這個故事也染上一抹溫暖的、柔和的、波動的朦朧的光,這朦朧的光像一層帷幕正在我們窗前飄動。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怎么浮現在我腦海里的。我記得,今天下午天時還早,我只是在這兒坐了一陣,看了會兒書,然后撂下書蒙蒙眬眬地陷入夢幻之中,也許業已進入夢鄉。突然我看見這兒有人影晃動,他們沿著墻壁一掠而過,我可以聽見他們的談話,可以看見他們的舉動。可是等我正想目送這些行將消逝的人影時,我倏地驚醒,又是孑然一身。那本書已掉在我的腳邊。我拾起書來,尋找方才的人影,我在書里再也找不到那個故事。仿佛這個故事已從書的篇頁里落進我的手里,或者書里從來就沒有那個故事。說不定我是在夢里見到的或者是在哪一朵五彩繽紛的云彩里讀到的,這些云彩今天從遙遠的國度飛到我們的城市,把長久以來壓抑著我們的雨意帶走。或許我是由那首樸素的古老歌曲聽到這個故事的,那軋軋作響的手搖風琴不是正那樣憂傷地在我們窗下演奏著這支歌嗎?或許是有人多年前把它說給我聽的?我記不清了。這種故事常常涌到我的面前,我像戲水似的讓這些故事里發生的事情從我指縫里流去,沒有抓住它們,就像人們從麥穗和長莖花卉旁邊走過,輕輕撫弄而不攀折一樣。我只是在夢中經歷了一番這個故事,先是一幅突兀而起、色彩斑斕的圖畫,漸漸引到一個比較柔和的結尾,可是我沒有攫住它。然而你今天要聽我講個故事,我現在就把它講給你聽,此時此刻,朦朧的夜色已經使我們心里渴望見到五光十色、流動活躍的東西在我們眼前熠熠發光,并在灰暗中變得越來越黯然失色。

我該怎么開頭呢?我覺得,應當把一個瞬間從黑暗中突顯出來,突出一幅圖畫和一個人,因為在我心里這些古怪的夢境也是這樣開頭的。現在我可想起來了。我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年正從一座府邸寬闊的臺階上走下來。時間是在夜里,只有微弱的月光,可是我像用一面雪亮的鏡子把他那柔軟靈巧的軀體照得輪廓分明,把他面部的特征看得一清二楚。他美得異乎尋常。黑色的頭發梳得帶點稚氣,平平地垂落在有點過于高爽的額頭上。在黑暗中,他向前伸出兩手,為的是感受一下被太陽曬透了的空氣的溫暖,這雙手非常嬌嫩秀氣。他的步態遲遲疑疑。他像做夢似的走下臺階,走進這座有許多圓形樹木在颯颯作響的大花園,唯一的一條寬闊的大路像一道白色的小橋橫貫全園。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什么時候發生的,發生在昨天呢還是發生在五十年前,我也不知道發生在哪里,可是我想,一定是發生在英格蘭或者蘇格蘭,因為只有在那兒我才看見過這么高聳的、用大方石塊砌成的府邸,遠遠望去,猶如城堡,有一股凜然逼人之勢,走近細看,才覺得姿容頓改,下面是風光明媚繁花似錦的花園。是的,現在我確切知道,故事發生在蘇格蘭高原,因為只有在那兒夏夜才這樣明亮,天上的蒼穹發出乳白的光輝,活像一塊蛋白石,田野也從不完全變黑,天地萬物都像從里向外微微發光,只有陰影活像巨大無朋的黑鳥,降落在明亮的平原上。是發生在蘇格蘭,啊,現在我非常、非常肯定地知道是在那里,如果我努力一下,我也能想起這座伯爵府邸的名字和這個少年的姓名,因為現在似乎有一層黝黑的硬皮從我的夢境脫落,一切我都感覺得如此清晰,正如這不是我臆想出來的,而是我親身經歷過的。整個夏天,這個少年在他那已經出嫁的姐姐家里做客,按照高貴的英國世家的親切友好的方式,他不是獨自度假;晚上餐桌旁聚集著共同行獵的朋友和他們的妻室,還有幾個姑娘,都是亭亭玉立的美女,她們的歡聲笑語和青春活力在古老的墻垣之間回響,使人覺得笑聲悅耳,而不感到喧鬧煩人。白天馬兒往來奔馳,獵犬套上皮帶,那邊河面上有兩三條小船在閃光:歡快活躍而不忙亂的生活使每天的節奏輕快愜意。

可是此刻已是晚上,早已席終人散。先生們坐在客廳里,抽煙玩牌;直到午夜為止,白晃晃的、邊上微微顫動的光柱從燈光輝煌的窗口一直投向花園,間或也夾雜著一串響亮的、歡暢的笑聲。太太們大多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里,說不定還剩一兩位留在前廳里閑聊。所以一到晚上,這個少年便是獨自一人。按他的年齡,他還不能和先生們混在一起,即使讓他去,也只許待一會兒。他又害怕待在太太們的身邊,因為往往他一打開房門,太太們便突然壓低聲音,他感覺到,她們正在談一些不該讓他聽的事情。其實他壓根兒就不喜歡跟太太們待在一起,因為她們問他問題的時候,就像問孩子似的,而聽他回答的時候也總是愛答不理的,她們只是沒完沒了地差他干這干那,然后向他道謝,好像他是個聽話的乖孩子。所以他剛才就想干脆上床睡覺,而且已經沿著盤曲的樓梯上樓去了,可是屋里太熱,空氣滯重,悶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白天忘了把窗關上,屋子叫太陽足足曬了一天,桌子摸上去燙手,床上熱得像個火爐,四壁發出一股股熱氣,屋里每個犄角、每塊窗簾都散發出悶人的氣息。再說,時間還早——夏夜像一支明亮的燭光在屋外閃耀,是那樣的安靜,沒有一絲風兒,靜得俗念全消。少年又從那府邸高高的臺階上走了下來,走進花園。蒼穹發出乳白色的微光,像圣人頭上的祥光似的,覆蓋在黑黝黝的花園上方,千百朵看不見的花朵里沁出一股濃烈的芳香,誘人地向他襲來。他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十五歲的少年,心情紛亂,他說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的嘴唇顫抖不已,仿佛想向黑夜訴說什么,或者想舉起雙手,或者久久地緊閉雙眼,似乎在他和這寧靜不動的夏夜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親切的東西,想說句話,或者做個手勢,以示問候。

少年慢慢地從那寬闊的、敞開的大道折進旁邊一條狹窄的小徑,路邊樹梢上泛著銀光的枝葉,似乎在高處擁抱,而樹下夜色正濃,漆黑一片。周遭寂靜無聲。只有沉寂的花園里慣有的那種難以形容的嚶嚶聲,那種像細雨落在嫩草上、草莖互相輕輕觸動發出的嗡嗡作響的輕微震顫,向那踽踽獨行的少年拂來,他正完全沉湎于快意的、不可捉摸的憂傷之中。有時候他輕輕撫摩一下一株樹,或者停住腳步,諦聽一下這輕微的響聲。帽子壓著他的額頭,于是他把帽子摘下,露出他那血液涌流的太陽穴,任睡意惺忪的晚風輕輕撫弄。

他邁步走進樹蔭深處,突然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后碎石路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悚然一驚,轉過身去,只見一個身材頎長的白色人影,飄飄渺渺地向他挨近,一轉眼,那人影已到他跟前,他驚慌失措地發現自己已經被一個女人緊緊摟住,可是并未感到任何暴力。一個溫暖的、柔軟的女性肉體使勁地貼著他的身體,一只纖手迅速地哆哆嗦嗦地撫摩著他的頭發,把他的頭向后扳:他昏昏沉沉地感覺到嘴上貼過來一枚陌生的、綻開的佳果,這是兩瓣顫動不已的芳唇,用力地吮吸著他的嘴唇。這張臉離他的臉這么近,他無法看清那臉上的輪廓。他也不敢去看那張臉,因為一陣寒戰透過他的全身,他似乎痛楚地緊閉雙眼,身不由己地讓自己成了這雙灼人的嘴唇的戰利品。他的雙臂于是遲遲疑疑笨手笨腳地抱住這個陌生女郎,然后猛地一下,像醉酒了似的把這個陌生的嬌軀緊緊地摟在懷里。他的雙手貪婪地沿著柔美的曲線游動、停頓,又哆哆嗦嗦地繼續移動,越來越狂熱,越來越激烈。此刻這女郎的嬌軀重重地壓在他的胸上,使他陶醉。她越來越使勁,已經完全壓在他的身上,他的身體漸漸向后傾倒。這個女郎沉重地呼吸著,在她那嬌軀的重壓之下,他覺得自己不知怎的往下一沉,身子向下墜落,他的雙膝已經支持不住。他一無所思,既不想這個女郎是怎么到他身邊來的,也不想她叫什么名字。他只是閉著雙眼,從這兩片吹氣若蘭、溫馨濕潤的櫻唇上把熱切的貪欲痛飲到自己心里,直到酩酊大醉,身不由己,毫無知覺地驅向一股無比巨大的強烈激情。他仿佛覺得天上的群星突然墜落,在他眼前閃爍不定、耀眼生輝,他觸及的一切,全都像火花似的顫動不已,迸發火光。他不知道,這一切持續了多久,他這樣被柔軟的嬌軀纏著,是不是已經過了幾個小時,或者只不過幾秒鐘之久。在這場狂熱的、銷魂蕩魄的搏斗當中,他感到身上的一切全都熊熊燃燒,全部心神都消融在一股奇妙的、神志暈眩的感覺之中。

接著,驀然間,熾熱的鎖鏈掙斷了。緊緊壓著他前胸的人兒猛地松開,這個陌生女郎簡直像發怒似的撐坐起來,說時遲,那時快,她早已像一道白光一閃,飛快地穿過樹叢,他還沒來得及舉起雙手去抓住這道白光,它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究竟是誰?這一幕到底延續了多少時間?他迷惘地昏亂地扶著一棵樹站立起來。他那滾燙的頭腦慢慢地恢復了冷靜的思考:他的一生似乎一下子向前移動了千百個小時,他曾經亂糟糟地夢想過的女人和激情種種,莫非突然之間都成了現實?抑或這僅僅是一場幻夢?他摸摸自己的身上,伸手撫摩自己的頭發。可不是,在那怦怦跳動的太陽穴旁邊還是濕漉漉的,這是他倆剛才跌進青草里,沾了草上的露水以后才變得又濕又涼的。于是一切又像閃電似的在他眼前出現,他覺得他的嘴唇又在發燙,他又呼吸到從窸窣作響的衣裙里散發出來的令人銷魂的幽香,他盡量想要回憶起每一句話,可是一句話也想不起來。

現在他一下子吃驚地想起,她什么話也沒說,連他的名字也沒叫一聲;他只聽見從她嘴里溢出的陣陣呻吟,以及拼命屏住的樂極而發的啜泣,他只聞到她那凌亂的秀發發出的芳香,他只感到她的酥胸灼熱地壓在他的胸上,還有她那豐腴光滑的肌膚。她的嬌軀,她的呼吸,她那全部震顫的感情全都為他所有,可是他絲毫也想象不出,這個在黑暗之中用她的愛情向他發起襲擊的女人究竟是誰。而他現在囁嚅著想叫出一個名字,以便稱呼他的驚愕,他的幸福。

他于是覺得,方才突然之間和一個女人所經歷的這件聞所未聞的事情,和那個在黑暗中用誘人的目光凝視著他的熠熠發光的秘密相比,是多么貧乏,多么微不足道。這個女人究竟是誰?他飛快地把一切可能性全都想了一遍,把住在這個府邸里的所有女人的形象全都召集到他眼前;他想起每一個奇特的時刻,從回憶中挖掘每一次和她們的談話,回憶起可能卷進這個啞謎的那五六個女人的每一次微笑。也許是年輕的E伯爵夫人,她常常那么厲害地呵責她那日益衰老的丈夫;或者是他叔叔的年輕的妻子,她的那雙眼睛溫柔得出奇,可是又呈現出虹霞般的光澤;要不就是——想到這里他嚇了一跳——那三姐妹中的一個?他的三個表姐,她們全都嫻雅端莊,神情高傲,態度凜然,彼此是那樣相像。啊,不可能,她們全都冷若冰霜,穩重審慎。自從秘密的烈焰在他胸中燃燒,閃爍不定地落進他的夢境,他是多么羨慕這三個表姐啊,她們是那樣的平靜,頭腦一點也不發昏,心中也不存任何欲念,或者顯得欲念全無,而他對自己心里萌發的激情怕得要命,就像害怕一種疾病一樣。可是現在呢?她們所有這些人當中究竟是誰這樣善于裝假啊?

這樣死死地追問漸漸地消除了他血液中的醉意。夜已深,玩牌的大廳里已經燈滅人靜,在這府邸里只有他獨自一人還醒著,就他一人——也許還有另一個人,一個不知名的女人。疲勞輕輕地催逼著他。何必再想個沒完?明天早上一道目光,睫毛間的眸子一亮,悄悄地握一握手,就會向他透露全部秘密。他做夢似的精神恍惚地走上樓梯,就像他先前精神恍惚地下樓一樣,可是此時和剛才又是多么不同啊。他周身的血液還在微微地激動,曬熱了的房間他此刻覺得已經爽朗涼快多了。

第二天早上他一覺醒來,樓下馬匹已在用馬蹄使勁地踏地刨地。他聽見笑語喧嘩,當中夾著他的名字。他翻身起床——早飯是已經錯過了——飛快地穿好衣服,奔下樓去,大家在樓下樂呵呵地迎接他。“懶龍出窩了。”E伯爵夫人沖著他笑道,兩只明亮的眼睛充滿了笑意。他貪婪地盯著她的臉,不,不是,不可能是她,她笑得太無拘無束了。“做了個香甜的美夢吧!”他叔叔的年輕妻子揶揄道,他覺得她的嬌弱的身軀顯得過于瘦小。他帶著疑問的神氣逐一打量她們的臉龐,但是沒有一張臉向他報以嫣然一笑。

他們騎馬到鄉間去。他仔細諦聽每一個人的嗓音,仔細窺看騎在馬背上的女人身體擺動時的每一根線條,每一道波紋;他注意她們的每一個扭動,注意她們如何舉起手臂。中午在飯桌上談天時,他彎過身子,湊得近些,想去聞聞她們芳唇里吐出的芬芳氣息或者頭發里逸出的濃香,但是一無所獲,什么東西也沒有給他一個信號,一個可以供他熾熱的思想跟蹤躍進的細微的痕跡。漫長無邊的白晝終于挨近夜晚。他想拿起本書來讀讀,可是書里的字行都從邊上滑去,突然把他帶進花園,又是黑夜,奇怪的黑夜,他感到自己又被那無名女人的雙臂緊緊地摟住。他于是從他瑟瑟直抖的手里放下書本,想走到池塘邊去。他自己也大吃一驚,突然之間,已經站在碎石路上那老地方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神不守舍,兩手直打哆嗦,不停地東摸西摸,像受人追捕似的,兩只眼睛怯生生地縮進垂落的眼簾底下。等到大家終于,啊,終于都推開椅子站起身來,他才滿心歡喜,馬上逃出房間,溜進花園,在白色的小道上來回躑躅。這條小道仿佛一層乳白色的夜霧在他腳下微微發光,他踱來踱去,踱來踱去,走了幾百個、上千個來回。客廳里已經點燈了嗎?不錯,這些燈終于都點燃了,二層樓上幾個黑洞洞的窗口終于也發出了燈光。太太們都已經回到自己的臥房。現在如果她要來,只消再過幾分鐘就行了,可是現在每一分鐘都顯得無比的漫長,簡直叫人焦灼難耐。他又走來走去,仿佛被秘密的繩索拴著,扯得他這么走過來走過去。

忽然,那白色的人影一閃,迅疾地從臺階上飛了下來,快得他都沒法把她看清。她像是一縷月光,或者是一條失落在樹叢之中、迎風飛舞的紗巾,被一陣迅急的輕風吹送,此刻,此刻投入他的懷抱,他的雙臂像猛獸的利爪,急切地把這野性的、因為快步奔跑而心臟迅猛跳動的嬌軀緊緊地抱住。這溫暖的波濤出乎意料地擊在他的胸上,使他由于這甘美的一擊而以為暈了過去,一心只想沉湎在幽暗的歡樂之中,而這一切又和昨天一樣,只是短短的一瞬。可是接著猛地一下,醉意頓消,他控制住他熾烈的火焰。不,千萬不要迷失于這奇妙的銷魂蕩魄的境地,在沒有弄清楚這個肉體究竟叫什么名字之前,千萬不要屈服于這兩片使勁吮吸的芳唇,這個肉體現在跟他貼得這么近,以致他覺得這顆勃勃直跳的陌生的心臟是在他自己的胸中搏動!她吻他的時候,他把頭往后仰,想看看她的臉,但是濃蔭降落,在閃爍不定的微光中和烏黑的頭發交織成一片。縱橫交錯的樹葉枝丫過于濃密,而為浮云遮掩的月亮光輝又過于幽微。他只看見一雙眼睛在忽閃忽閃地發亮,活像一對晶瑩奪目的寶石深深地鑲嵌在一大塊光澤朦朧的大理石的什么地方。

他一心想要聽她說句話,哪怕只是從她嗓子眼里迸出一字半句。“你是誰?告訴我,你是誰?”他要求知道。但是這張柔軟、濕潤的嘴只報以熱吻,卻只字不吐。他硬要逼她說出一聲,逼她發出呼痛的叫喊,他掐她的胳臂,把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但是從她那使勁屏住的胸口里他只感到吁吁嬌喘、熾熱的呼吸和死不吭氣的芳唇的悶熱,這兩片芳唇有時發出輕輕的嘆息。他不知道是由于痛苦還是因為快樂,他對于這倔強的意志一籌莫展,無力制勝,這可使他發了狂,這個黑暗中的女人得到了他,卻沒有向他暴露自己是誰,對于她那貪欲強烈的肉體,他的力量是無限的,但要得知她的名字,卻毫無辦法。他心里不由得怒氣橫生,他于是抗拒她的擁抱;可是她,感覺到他的手臂漸漸松弛,覺察到他的煩躁不安,便伸出她那興奮的纖手,撫弄他的頭發,像是撫慰又像是引誘。他感覺到,那纖纖的手指一掠過去,有什么東西在他的額上輕輕地叮叮作響,發出金屬聲,是一枚圣像,一枚金幣,虛懸在她的手鐲上。他立即心生一念。他像被極端狂熱的激情所攫住,把她的手拼命貼在他的身上,同時把那枚金幣深深地壓進他那半裸的胳臂,直到金幣的表面印進他的皮膚。現在他已經對一個記號滿有把握,既然這個記號已經印在他的身上,他也就順從地屈服于方才被遏制住的激情。于是他深深地逼進她的肉體,從她的芳唇吮吸極度的歡樂,默默無言地把這嬌軀緊緊擁抱,全身心地投入這神秘肉感的狂焰中去。

等到后來她像昨天一樣突然一躍而起,快步逃走的時候,他也并不設法拉住她,因為對那個記號的好奇心在他血液里沸騰。他飛步沖進自己的房間,把發出幽暗微光的油燈撥得光芒四射,然后貪婪地低下頭去,看那枚金幣在他胳臂上刻下的印記。

印記已經不大明顯,邊上的紋路已經消退,但是有一角還很鮮明,印出紅色的痕跡,清晰可辨。邊上磨得有棱有角,這塊金幣想必是八角形,中等大小,和一便士的硬幣差不多大,只不過更加輪廓分明,因為在這兒和突出部分相應的坑洼還刻得很深。這個印記像火一樣灼人,他這樣貪婪地仔細觀看,這印記突然像傷口似的作痛,只有把手浸入冷水,這種火燒火燎的疼痛之感才會消失。這枚金幣是八角形的:他現在感到確有把握。他眼里閃耀著勝利的光輝。明天他將知道一切。

第二天早上他是最早坐上餐桌的幾個人當中的一個。太太小姐們當中只有一位年紀較大的小姐,他的姐姐和E伯爵夫人坐在桌旁。她們大家都興高采烈,旁若無人地談天說地,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樣他倒可以更加方便地從旁觀察。他的眼光迅速地掃向伯爵夫人纖細的手腕:她沒戴手鐲。這下子他才能平靜地和她談話,但是他的眼睛一個勁地焦灼不安地向門口張望。三姐妹,他的表姐們這時一同走了進來。他又開始感到忐忑不安。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她們的手鐲,都塞在袖子里,可是她們很快入了座。坐在他正對面、長了一頭栗色頭發的是吉蒂,瑪爾哥特是金發姑娘,伊麗莎白的頭發是那樣的明亮,在黑暗中像白銀一樣發光,而在陽光照耀下,則像金水在那兒流淌。她們三個都像往常一樣冷淡,沉默,莊重,不可侵犯。他最恨她們這股神氣,因為她們比他大不了多少,幾年前還跟他在一起玩呢。他叔叔的年輕妻子還沒有來。少年的心變得越來越不安,因為他感到很快就要見分曉,一下子他反而喜歡這種秘密的謎樣的痛苦呢。但是他的目光充滿了好奇心,飛快地沿著桌邊瞟來瞟去,女人們的手靜靜地放在那潔白發亮的桌布上,或者緩緩地挪動,就像船兒在波光粼粼的海灣里游弋。他只看見這一雙雙纖手,他覺得這些手驀地都變成了活人,就像一座舞臺上的人物,各有自己的生命和靈魂。為什么他的血液在他的太陽穴上這樣怦怦直跳?他大吃一驚,發現他的三個表姐都戴著手鐲,這三個神情高傲、外表上這樣無懈可擊的女人,他一直以為她們非常倔強非常內向,即使在孩提時期他也這樣認為,可現在她們當中有一個肯定是那個女人,這個念頭使他迷惘。那么究竟是哪一個呢?吉蒂他最不熟悉,因為她年紀最大,是吉蒂呢還是態度凜然的瑪爾哥特呢?還是說竟是小伊麗莎白呢?她們當中無論是哪一個,他都不敢指望。他內心深處暗自希望,她們誰也不是,或者說他不愿意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可是現在強烈的欲望又攫住了他。

“我可以請你再給我一杯茶嗎,吉蒂?”他的聲音聽上去就像嗓子眼里塞了沙子似的。他把杯子遞過去,這下她可得舉起手臂,伸過桌面,一直放到他的面前。現在——他看見一個圣牌在手鐲下面來回晃蕩,他的手一時僵住了,可是不對,這是一塊鑲嵌呈圓形的綠寶石,碰在瓷器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的眼光感激地掃了一下吉蒂的褐發,像是親吻一樣。

片刻時間,他屏住呼吸。

“勞駕給我一塊白糖好嗎,瑪爾哥特?”對面桌邊一只狹長的纖手像從睡夢中驚醒,伸出去,握住一個銀盒,把它遞了過來。瞧——他的手微微一顫——在手腕縮進袖子的地方,他看見從一個鏤刻精致的手鐲上垂下來一塊古老的金牌,磨成八角形,一便士那么大小,顯然是件家傳的飾物。這可是八角形的啊,尖角都很鋒利,昨天都印到他的肉里去了。他的手穩不住,夾白糖的夾子兩次都夾偏了,最后才讓一塊糖掉進他的茶里,可是忘了去喝它。

瑪爾哥特!這個名字燒灼著他的嘴唇,極度意外,他幾乎發出一聲驚呼;可是他咬緊牙關。此刻他聽見她說話——他覺得她的聲音是這樣的陌生,就像有人從一個講臺上在向下說話似的——冷漠地,深思熟慮地,略微開幾句玩笑,可又是那樣的鎮靜自若,使他簡直不由得對她在生活中這樣善于撒謊作假感到毛骨悚然。這難道果真是昨天晚上被他壓得嬌喘吁吁的女人嗎?他狂飲過她那濕潤的芳唇,她在夜里像頭猛獸似的向他撲來,果真是她嗎?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兩片嘴唇。可不是,那股倔強勁兒,那種緘口不語的脾氣,只可能隱藏在這兩片薄薄的嘴唇上,可是那熾熱的烈焰又向他泄露了什么呢?

他更加仔細地端詳她的臉龐,好像他第一次看見這張臉。他心里歡呼雀躍,高興得渾身戰栗,幾乎掉下淚來。他第一次感到,她帶著這種高傲的神氣是多么嬌美,深藏在她的秘密之中,給人撲朔迷離的印象,又是多么誘人。他樂不可支地用目光細細描摹她那兩道秀眉組成的弧形曲線,碰到一個銳角,那曲線又突然向上挑起,他的目光深深挖掘到她那雙灰綠色眼睛的陰涼的礦藏中去,吻著她雙頰上蒼白的、泛出淡淡光澤的皮膚,他的目光把她那繃得很緊的嘴唇幻化成舒開的花瓣,供他親吻,他的目光掠過她那發亮的秀發,然后飛快地往下一落,于是摟住她整個身姿。只有到此刻他才認識她。當他從桌邊站起的時候,他的雙膝直抖。他被她的音容笑貌弄得如醉如癡,就像喝了濃烈的酒漿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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