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譯本序
- 歐也妮·葛朗臺 高老頭
- (法)巴爾扎克
- 8902字
- 2020-11-16 15:09:27
奧諾雷·德·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生于一七九九年五月二十日,是法國都爾人。他活到一八五〇年八月十八日,在巴黎棄世。《歐也妮·葛朗臺》與《高老頭》是他總稱為《人間喜劇》的作品中的兩部。《人間喜劇》由約莫九十部長篇和中短篇小說所構(gòu)成。巴爾扎克第一次正式用他的名字發(fā)表作品是一八二九年,當時他已經(jīng)三十歲了。他經(jīng)過長達十年的摸索、學(xué)習(xí)以后,給法國小說開辟了一個新天地,給后人建立了一個直到現(xiàn)在想擺脫而擺脫不掉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在他以前,法國有它自己的小說傳統(tǒng),無論是書信體、自傳體、敘述體、對話體,都給人一種故事的感覺:它反映社會某個角落、某個狀態(tài)、某種情調(diào),然而不是牽一發(fā)而動全局的感覺。他在《拜耳先生研究》中曾經(jīng)講起他的抱負:“我不相信十七、十八世紀文學(xué)的嚴峻方法描繪得了現(xiàn)代社會。在我看來,把戲劇成分、形象、畫面、描寫、對話介紹到現(xiàn)代文學(xué)里頭,是勢不可免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法國的封建社會,而法國文學(xué)卻還沒有跳出老一套創(chuàng)作方法。針對這種情況,他決定要用全部文學(xué)手段來反映他要寫的整個時代的這一社會的全貌。他盡到了他自許的歷史的“秘書”的職責,這是他在《人間喜劇》“前言”中許的愿。他用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杰作還了他的愿,而他的時代卻欠下他的情分,漲紅著臉,低著頭,就是不給他榮譽,不給他公道。
他活著的時候,國家學(xué)會不要他,因為他是一個負債的作家;正人君子不容他,因為他是一個負債的作家;一八四八年的革命議會不要他,因為他是一個“反動的”不體面的作家,跟不上“社會主義”的風(fēng)頭,不像歐仁·蘇那樣寫一部《巴黎的秘密》,也不像喬治·桑那樣寫幾部貴族婦女下嫁工人的“社會主義”小說。他活著的時候追求了十七年的波蘭貴婦人,在他死前只是出于憐憫,而不是為了早年愛他的感情嫁給他。我們今天能讀到他的著述,能讀到經(jīng)過許多學(xué)者鉆研之后整理出來的一切有關(guān)文字,全仗著一位有心的外國人——比利時的子爵洛萬儒(Lovenjoul)到處搜購才建立起來的巴爾扎克圖書館。學(xué)者們在這里以絕大的耐心和毅力,在館長布特隆(M.Bouteron)的協(xié)助下,對巴爾扎克的未了事業(yè)付出多少心血!
他的父親本來姓巴爾薩(Balssa),一七四六年生在一個農(nóng)民家庭,成了這個農(nóng)民家庭中的第一個知識分子。一七七六年,他為了向上爬,和十七世紀書信家巴爾扎克接上了宗,便以這個姓在路易十六駕下的龐大松散的政務(wù)會議里當上了一名并不高貴的秘書,直到一七九四年四月革命政府廢除政務(wù)會議為止。后來,他又投入資產(chǎn)階級革命陣營,一七九五年被任命為國家第二十二師的糧食部部長,于是一七九七年,這位五十一歲的新郎帶著他的十九歲的新婚夫人去了師部所在地都爾,一直活到一八二九年,可以說是四世為人了。
巴爾扎克的母親是巴黎一位富商薩朗畢耶(Sallambier)的女兒。在所有人中,怎么會看上比她大三十二歲的官兒,別人也難以揣測。他們的“頭生”由她自己乳養(yǎng),活了三十三天就夭折了,長子的名分于是留給了我們的大小說家巴爾扎克。她討厭這個孩子,把他交給外人撫養(yǎng)。母親喜歡最小的兒子亨利,這是她的私生子。
一八一四年底,全家人搬回巴黎,老頭子被任命為第一師的糧食部部長。這期間巴爾扎克中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律師事務(wù)分所當小練習(xí)生,同時在巴黎大學(xué)法學(xué)院聽課。一八一九年初,他得到法學(xué)士證明書。可是,盡管父親這時正被迫退休,他卻不肯進法律界,偏要做出路渺茫的文學(xué)家。孩子很固執(zhí),家里人拗他不過,只好允許他獨自留在巴黎,而全家搬到巴黎的東郊居住。這是他最苦悶不過的時期。一個人住在閣樓里,冬天沒有煤火,還得想主意把戲?qū)懗伞Ks時髦,用克倫威爾做題材,把他寫成一個冷酷的有野心的陰謀家。他還想把戲?qū)懗稍妱 K虼竺迷V苦道:“克雷畢庸(Crébillon)[1]讓我穩(wěn)住神,伏爾泰嚇得我發(fā)呆,高乃依使我振奮,拉辛叫我絕望。”[2]他煎熬了一年,寫成詩劇,讀給全家和行家聽,失敗了。他不認輸,寧可和人合作,寫流行的通俗小說維持生活。一八二二年四月三日他給大妹寫信,說他看出了“《克倫威爾》分文不值,連懷胎都不夠格”。
這個不懂人情世故和陰謀詭計的幻想家,總在想找門道發(fā)財,卻總發(fā)不了財。他搞印刷所,欠下母親五萬多法郎;他辦鑄字局,虧了本,不得不盤給他的債主——他的老情人的兒子,眼睜睜地看著人家靠它賺錢。他回到創(chuàng)作已經(jīng)三十歲了。他開始發(fā)表《人間喜劇》的頭幾部著作,從而結(jié)束了他苦磨苦煉的學(xué)習(xí)。他的《驢皮記》引起即將去世的大詩人歌德的注意。這位老人被迫為讀完《驢皮記》安排他的讀書日程,考慮“怎樣才能在今天晚上讀完它的第二部”。巴爾扎克的新手法吸住了他。“這是最新風(fēng)格的一部優(yōu)秀作品,特色是它在不可能的欲望與痛苦之間忽前忽后活動的氣勢與巧妙,并以這種邏輯方式借助于神怪之物,產(chǎn)生思想與故事的最奇特的連鎖反應(yīng),就細節(jié)而言也令人贊嘆不止。”[3]歌德一眼看出作者和他十八世紀的寫法不同了,有“最新風(fēng)格”。歐洲現(xiàn)代小說的傳統(tǒng)誕生了,我們有了《歐也妮·葛朗臺》,有了《高老頭》,以及由其他許許多多小說所構(gòu)成的《人間喜劇》。
譯者沒有譯出《歐也妮·葛朗臺》一書的獻辭。它對我們領(lǐng)會歐也妮的形象和品行不無幫助。譯文如下:
“給 馬利亞
你的畫像是這本著作的最美麗的裝飾。愿你的名字在這里像一個被賜過福的黃楊枝子,為了庇佑家室,不知道從哪棵樹上采來,經(jīng)過宗教的圣化并被虔誠的手所更新,因而永葆常青。[4]
德·巴爾扎克。”
“馬利亞”是誰,一直是個謎。巴爾扎克把“馬利亞”看作歐也妮的原型[5],自己卻守口如瓶,女方更是三緘其口。但是,法國二十世紀中葉的學(xué)者終于給出了圓滿的答案。一九五五年十月、十二月號(合刊)的《人類科學(xué)雜志》(Revue des Sciences Humaines)發(fā)表了尚色萊耳(A.Chancerel)與皮耶洛(R.Pierrot)合寫的《真正的歐也妮·葛朗臺》,揭開了這個諱莫如深的謎底。馬利亞生于一八〇九年,姓達米弩瓦(Daminois),一八二九年嫁給迪·夫勒雷伊(Guy du Fresnay);她母親是一位相當知名的小說家,父親是一位相當知名的法律界人士。巴爾扎克在遺囑中提到馬利亞,要人把他收藏的吉拉爾東(Girardon,1628—1715)雕刻的“基督”送給她。他在一八三三年十月十二日給大妹的信里說起他這位沉默寡言的情婦有了身孕:“……這個可憐、淳樸與美妙的資產(chǎn)階級婦女……;我是父親了,這是我要告訴你的另一個秘密。這落在一個溫柔的女子身上,最天真的創(chuàng)造物,像一朵自天而降的花,悄不作聲地來到我這里,不要通信,不要照料,說:‘愛我一年!我將愛你一輩子。’”一八三四年六月四日,她為巴爾扎克生了一個私生女兒。
歐也妮的外形是從馬利亞這里移過去的。“她的腦袋很大,前額帶點兒男相,可是很清秀,像菲迪亞斯[6]的朱庇特雕像;貞潔的生活使她灰色的眼睛光芒四射。圓臉上嬌嫩紅潤的線條,生過天花之后變得粗糙了,幸而沒有留下痘瘢,只去掉了皮膚上絨樣的那一層,但依舊那么柔軟細膩,會讓媽媽的親吻留下一道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一點,可是配上朱紅的嘴巴倒很合適;滿是紋縷的嘴唇,顯出無限的深情與善意。脖子是滾圓的。遮得密不透風(fēng)的飽滿的胸部,惹起人家的注意與幻想。當然她因為裝束的關(guān)系,缺少一點兒嫵媚;但在鑒賞家心目中,那個不甚靈活的體態(tài)也別有風(fēng)韻。所以,高大壯健的歐也妮并沒有一般人喜歡的那種漂亮,但她的美是一望而知的,只有藝術(shù)家才會傾倒的。”
她的道德品質(zhì)也從馬利亞的一心相與和默默無聲得到啟示。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外省女孩子,不懂得“什么叫作愛情,只照著鏡子想:‘我太丑了,他看不上我的!’”然而她不退縮,“天真,老實,她聽憑純樸的天性自由發(fā)揮,并沒對自己的印象和情感有所顧慮。一看見堂兄弟,女性的傾向就在她心中覺醒了,而且來勢特別猛烈,因為到了二十三歲,她的智力與欲望都已經(jīng)達到高峰。她第一次見了父親害怕,悟出自己的命運原來操在他的手里”。“悟出了”和“怎么做”之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然而她變了。我們在一些生活細節(jié)上看見她怎樣頂撞父親。她的愛情是主動的,戰(zhàn)斗的;她敢于拿出父親歷年給她的全部金幣轉(zhuǎn)贈給他去西印度冒險的堂兄弟,不考慮一毛不拔的父親對她的叛逆將做出怎樣的處分!而對這緘默、等待、剛強、不知外界變化一任命運擺弄的老實絕頂?shù)墓媚铮谎劭粗械奶眯值軈s把她忘了個干干凈凈。他成了殖民主義者,人販子,讓她等了七年,沒有一封信——我們錯了,有一封信給她,宣告他要娶一位貴族小姐,送還她八千法郎(當時金幣的價值),討回交給她保存的梳妝匣。他想爬進買空賣空的封建貴人家庭,卻又不甘愿為此而掏錢去了結(jié)父親破產(chǎn)時所欠的債務(wù)。于是,歐也妮一言不發(fā)地為他還清了這筆債,讓他如愿以償;自己卻在幽暗之中,像先前在慳吝的父親看管下那樣,人在金子堆里而精神卻在極度貧窮之中挨日子:“這便是歐也妮的故事,她在世等于出家,天生的賢妻良母,卻既無丈夫,又無兒女,又無家庭。”
小說寫來明白如話,樸素有力,他在一八三三年十月二十四日,給韓斯卡(Hanska)夫人寫信道:“我需要一次勝利,一次絕大的勝利。《歐也妮·葛朗臺》是一件美麗的作品。”而歐也妮的愛情是“純潔的、無邊無際的、傲岸的”[7]。他的估價是確切的:這“是一件美麗的作品”。他不僅細致地描繪了這份“純潔的、無邊無際的、傲岸的”愛情,而且栩栩如生地為它刻畫了一座不可逾越的封建大山,堵住它的生命之流。
這座陰森的大山就是她的父親葛朗臺老頭子。他和所有作品中的吝嗇鬼一樣,滅絕人性,而其他的吝嗇鬼和他相比,包括莫里哀的阿爾巴貢[8],包括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高布賽克[9]以及其他許多吝嗇鬼在內(nèi),都不及他“親切”、“崇高”、工于心計、惡毒和有社會性。他是一個活在一個觀點上的人,機警、狡猾,少交往,利用一切發(fā)財?shù)臋C會,成為吝嗇鬼中的吝嗇鬼。而實際上他依然是一個箍桶匠,有一雙慣于勞動的手,在細微處,總帶著箍桶匠的本質(zhì)。他積聚了一個人在十九世紀可能積聚的最大財富:它似乎夸張然而卻是一種令人信服的社會病。你最初不相信,像巴爾扎克的大妹那樣不相信,像他的摯交卡婁夫人那樣不相信。一八三四年二月八日卡婁夫人在信中說:“歐也妮·葛朗臺很惹我喜歡。即使她不是一位誘惑人的婦女,至少她是真實的;忠心耿耿,像許多人那樣,不帶光彩。她的精神的感悟,在愛情的初次感受時,也是真實的,非常真實的。我倒希望她嫁給一位可敬的人,既然她的婚姻只是遺產(chǎn)轉(zhuǎn)移。葛朗臺一家人的周圍人物也是真實的,他們對女繼承人糾纏不放,他們的流言蜚語都是真實的。高個子拿儂,好得不得了!!我知道有些忠心的女仆,會幫她們吝嗇的主人偷盜的。葛朗臺太太存在于外省的每一個城市。這個女人把一切給了一位她不怎么愛的丈夫,她的道德生活,不是因為她有一個女兒的話,會死掉一百回。到處有這樣的婦女。像這類犧牲品,只需住在外省稍微觀察一下,就會注意到人數(shù)是很多的。只有葛朗臺不真實。首先,他太闊。在法蘭西,任何節(jié)約、任何吝嗇,在二十年、五十年內(nèi)都不能帶來那么大的財富;只有國家信貸的財富才可能有這么多的百萬;正當財富做不到這一點,除非它是世襲的,在一個平等繼承不存在的國度。你在這方面沒有一個真正的原型。其次,一個人在法蘭西不可能囤積那么多的金幣,在這個國家金幣是這樣少,尤其是私下里囤積那么多的金幣;這將是一場經(jīng)濟革命,它將在商業(yè)中、在行政管理中到處制造混亂。吝嗇鬼葛朗臺既然不真實,他就只能是卑微與貧窮。一位有百萬家資的吝嗇鬼,頭腦靈活得不得了,足以干大宗投機買賣,同時在家室小事上(關(guān)于這一點,他又在現(xiàn)實之中),這個吝嗇鬼卻不會對他老婆說:‘吃吧,這不花錢。’他不切他的肉餅,聽其腐爛;他只在它發(fā)霉之后才端到桌子上來。我要讓你和一些百萬富翁的吝嗇鬼相識,有一兩百萬也就成了;你會看見他們對我說:‘哎呀,求求你了,別切這個,留下它吧!’刀子切下了,他在受罪;隨后,端上來了,他膽怯怯地吃它。……《歐也妮·葛朗臺》其余的人物,包括堂兄弟,都寫得好,不過,在這陰暗生活的真實而又必須是陰暗的圖畫中,前景不該寫得這樣突出才是。在外省,沒有什么突出的事。甚至你,我親愛的封建貴人[10],你將給這樣一種存在的迷霧加上一層陰暗的顏色。道德在外省是深厚的,然而不帶光彩,人們甚至連意識都沒有意識到。”[11]關(guān)于葛朗臺的不可置信的龐大財富,巴爾扎克的回答是:“我對你的批評沒有什么可說的,就是事實在反駁你。在都爾,有一個開鋪子的雜貨商,就有八百萬。艾納爾先生,一個簡單的流動小販,有兩千萬,家里有現(xiàn)金一千三百萬;他在一八一四年,以百分之五點六的利率放給國家,因而得到兩千萬。盡管如此,下一版我將從葛朗臺的財富里減去六百萬[12]……”[13]
對于巴爾扎克這樣一位小說藝術(shù)家來說,主要不在積累財富的數(shù)字大小,而在積累財富的手段高明和心腸狠毒。對于葛朗臺,高明和狠毒是合理的。這種合理性是他以之為生的樂趣和目的。創(chuàng)造這樣一個人,數(shù)字還是說明問題的。他的狡猾來自他觀察他的社會的心得。有困難時,他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無困難時,他說話流暢自如。他是一個高人一等的心理學(xué)家。他四周的有限人手統(tǒng)統(tǒng)變成他發(fā)財致富的工具。他控制了他的社會。人的關(guān)系變成金錢的關(guān)系。吝嗇激情化后,他的一切有意義的活動都集中到這一點,每一個細節(jié)都在為他的畫像著力。為了斂財他可以犧牲一切。他欣賞他玩弄人的手法。他的權(quán)威使他可畏。他把老婆的錢霸在手心。他要老婆活下去,然而老婆竟死于他的“恩愛”之下:這真是一個意外。母親死了,成年的女兒有權(quán)過問她所繼承的財產(chǎn)。幸而女兒對這一點不感興趣,依然由他掌管。他要永遠活下去,他不相信死會臨到他的頭上,可是死神到底來了,他要女兒到陰曹地府向他交賬。
巴爾扎克筆觸之大之細,從開篇寫來,渾然一體。從箍桶匠成長為一個國際葡萄酒商,使人明白發(fā)展的道路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摹姆课莸礁邆€子拿儂,處處透露一個信息:都是發(fā)財和守財?shù)墓ぞ撸≡诓粚儆谧约旱慕鹱拥膲铮皻W也妮的天真爛漫,一剎那間把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圣了”。她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的錢,他也不知道她有那么多的錢。她等他等了整整七年,等到三十歲了,而他沒有只字片語寄來!這個尾聲是難以忍受的,然而必須忍受。等他知道她有錢時后悔已經(jīng)來不及了。命運玩弄了他,也玩弄了歐也妮,這個一塵不染的傻姑娘!
“如此人生!”資本主義社會的個人占有狂的家庭悲劇正應(yīng)如此。
《高老頭》的主要故事,在一八三二年三月的《夏倍上校》的末尾,巴爾扎克借用律師但維爾之口譴責巴黎時就講到了:“我親眼看到一個父親給了兩個女兒每年四萬法郎進款,結(jié)果自己死在一間閣樓上,不名一文,那些女兒理都沒有理他!”這顯然指的是高老頭,給兩個女兒都安排好了八十萬法郎的陪嫁費,以百分之五的利息來計算,正好是四萬法郎。這似乎是事實,不是小說家捏造的虛構(gòu)。最初的版本,正文前面引用了莎士比亞《亨利八世》的標題:All is true(“一切都是真情實事”),一八三九年給取消了。他在《夏倍上校》中讓但維爾律師說:“總而言之,凡是小說家自以為憑空捏造出來的丑史,和事實相比真是差得太遠了。”在他強調(diào)作品真實的同時,他又以遠不及現(xiàn)實真實自責。一八三九年,他在他的《古物陳列室》的序文中,又以《高老頭》為例,說起它和真實的關(guān)系:“作者早已不時回答說,他常常不得不削弱自然的粗獷之處。某些讀者把《高老頭》看成一種對兒女的誹謗;但是,作為樣板的事實依據(jù),卻提供了可怕的情況,比吃人的人還要兇狠。可憐的父親臨終前喊了二十小時要水喝,沒有一個人幫助,他的兩個女兒,一個在舞會,一個在看戲,雖然她們不是不知道父親的處境。這種真實簡直不能使人相信。”然而你不能不相信。所以他在成書之前,給韓斯卡夫人寫信,自詡說:“《高老頭》是一部美麗的作品,不過,駭人聽聞地悒郁。為了完整起見,有必要讓人看一下巴黎一條道德的陰溝,這有一種令人反胃的創(chuàng)傷的效果。”[14]他反復(fù)強調(diào)不是他的小說污染巴黎,而是巴黎社會本來如此,污染的程度甚至于比他的小說還要嚴重。罵他的人那樣多,包括那些妒忌他的人在內(nèi),他不得不在這方面多說兩句。可是小說受到無名的讀者的重視和歡迎。“《高老頭》的成功是空前的。這個看不上《絕對物質(zhì)》[15]的愚蠢的巴黎,在廣告刊出之前就把第一版一搶而空。有兩版在等著付印,我送你第二版吧。”[16]他送去的不是第二版,而是他的手稿。
《歐也妮·葛朗臺》的長處在于樸素,他從《歐也妮·葛朗臺》中收到的戲劇效果異常單純。可是,他在《高老頭》中的戲劇效果卻見之于錯綜復(fù)雜的社會關(guān)系,然而殊途同歸,更見功力。實際上,他們都帶著居室、環(huán)境的烙印:一個是葛朗臺的四個人的家庭生活,一個是雜七雜八的伏蓋公寓。這里,故事不以面粉商為中心,而以窮學(xué)生拉斯蒂涅的社交活動為枝蔓。他一上手就致力于描寫伏蓋公寓:“一切都跟這寒酸氣十足而暗里蹲著冒險家的飯廳調(diào)和。”他利用早飯的聚會一一介紹它的房客。通過房客把巴黎社會整個寫到。鋪得開,收得攏,有條不紊地一氣呵成。讀者也恨不得一口氣把這部“悒郁”的小說讀完。這里有一個從南方來的“向上爬”的不顧一切干到底的青年大學(xué)生。他胸懷凌云“壯”志,上上下下,接觸到各色人等。每個房客帶著自己的歷史背景走進社會。伏脫冷第一次在這里和我們見面。這個怪物“專愛挖苦法律,鞭撻上流社會,攻擊它的矛盾,似乎他對社會抱著仇恨,心底里密不透風(fēng)地藏著什么秘密事兒”。高老頭在這部小說的末尾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而伏脫冷這個社會渣滓卻方興未艾,和拉斯蒂涅一樣,開始走向變化多端的未來。《高老頭》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起點。
事實上,《高老頭》和《人間喜劇》的關(guān)系也正是如此。從這部小說起,巴爾扎克開始了《人間喜劇》人物的重新出現(xiàn)。他摸索出他心中人物交往的社會存在。從今以后,小說的人物不受一部小說的限制,和客廳一樣,去者來,來者去,帶著不同的時間所賦予的不同的新身份和新面貌,來來往往,幫他擺脫以故事為中心的局限性。新世紀有新要求。他的現(xiàn)實主義就這樣以新手法開始了向社會進軍的號角。他的做法為他的人物加深了他們的社會性和他們的歷史性。
《高老頭》前面有這樣一句獻辭:
“獻給杰出偉大的若夫華·圣伊萊爾,以示對他的才華和著作的敬佩。
德·巴爾扎克。”
若夫華·圣伊萊爾(Geoffroy Saint Hilaire)是一位主張動物器官同一論的著名動物學(xué)家。巴爾扎克從他的進步理論中得到啟示,在《人間喜劇》的“前言”中說起了社會統(tǒng)一的圖案。他悟出(當然,他從歷史變動中也認識到)一個符合社會發(fā)展的道理,人在社會中本來是相同的,后來有了階級,而且階級關(guān)系在不斷變化著:“社會環(huán)境是自然加社會。”在這里,“雜貨商肯定可以成為法國元老,而貴族有時會淪落到社會的最底層”[17]。這個啟示幫助作者說明社會的個人活動都是階級活動,因而描寫社會環(huán)境就成為他創(chuàng)造人物的一種必要手段。《高老頭》正是根據(jù)這種認識寫成的。
伏脫冷是這個動蕩不定的社會的產(chǎn)物,一個冷眼觀世的越獄逃犯,在一場驚心動魄的出賣勾當之后,被警察帶走了。他的戲劇性活動使人懷疑他的真實性。一八四六年,有一位評論家卡斯地葉(Castille)就發(fā)表了這個論點。巴爾扎克在十月號的《周報》上回答他的批評道:“來看一下伏脫冷。再有幾個月,我要發(fā)表《娼妓榮辱記》最后一卷,這個人將沉淪了。你許可我保留這個結(jié)論的秘密。這個人在其窮兇極惡之處,代表腐敗、苦役與社會罪惡,沒有什么驚人之筆。我不妨告訴你,實例存在著,是可怕的偉大,他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有他的位置。這個人就是全部伏脫冷,除掉我借給他的激情。他是被別人利用的惡之神。”這個“實例”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為他提供的維道克[18],巴爾扎克曾經(jīng)幫他整理過他的回憶錄,他的生活歷程是巴爾扎克所寫的伏脫冷的原型。
高里奧曾經(jīng)利用資產(chǎn)階級革命發(fā)財致富。他從一個普通的面粉商當上了巴黎一個糧食分會的主席。他利用權(quán)力從西西里和烏克蘭買進糧食囤積起來,再看準了時機高價賣出去。他的老婆很早就去世,給他留下兩個寶貝女兒。他以母親和父親的感情培育她們,使她們受到高等教育。一個女兒“喜歡金錢,嫁給紐沁根,一個原籍德國而在帝政時代封了男爵的銀行家”,另一個嫁給了一個舊貴族。女兒們在復(fù)辟時期進了高等社會,但是女兒們的父親卻被摒于門外,兩個女婿不許他和她們公開往來,他只得住進這家伏蓋公寓。而且他在公寓里的變遷也很大,他從一千二百法郎的膳宿費跌到九百法郎,最后在第三年,小說開始的年月,跌到四百五十法郎,臨死前窮得搬進四樓。他的溺愛毀滅了自己。女兒的揮霍成了他替她們還債的無底坑。最后,他為兩個女兒急出了病,人拖垮了,在叫喚女兒聲中死去,在兩家空馬車送殯的行列之中入土。他能入土還是兩個學(xué)生幫的忙。一個學(xué)生就是拉斯蒂涅,站在公墓的高處,蔑視巴黎高等社會,放完挑戰(zhàn)性的空炮,到紐沁根太太家吃飯去了。巴爾扎克的筆墨對他并不留情,他的揶揄是有來由的:這個人物的原型據(jù)說是他最反感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所崇拜的“侏儒怪物”梯也爾!
這就是巴爾扎克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埋頭寫出的揭示階級變化的杰作。
準確的觀察、細節(jié)的選擇、生活環(huán)境的締造、戲劇性的開展、形象與激情的統(tǒng)一與集中,使巴爾扎克得以成功地建立起他的社會的現(xiàn)實主義方法。他在各種序文里為這些方法做出了明確無誤的解釋。而最好的解釋,是他的小說。它們是他的理解的具體的體現(xiàn)。在他還沒有想出一個更好的名字之前,他只能用當時暢行無阻的哲學(xué)上的“折中主義”來表示他的立意。
恩格斯在一八八八年致哈克奈斯的信里為現(xiàn)實主義下了一個“據(jù)我看來”的謙虛的定義,這個定義(或者不叫定義,叫作什么也成,只要符合他的原意)我們敢于大膽地指出,恩格斯是從他最喜愛的巴爾扎克這里得到啟示并加以歸納的。恩格斯說:“據(jù)我看來,現(xiàn)實主義的意思是,除細節(jié)的真實外,還要真實地再現(xiàn)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19]接著他就以巴爾扎克為例,說明他的定義所含有的特殊明確性:“這一切我認為是現(xiàn)實主義的最偉大勝利之一,是老巴爾扎克最重要的特點之一。”[20]巴爾扎克應(yīng)當感謝恩格斯為他的匠心找到“再現(xiàn)”的理論,他正是按照這樣的思想達到他對小說藝術(shù)的要求的。這個要求,我們在開始就已經(jīng)說起了,是反映社會的全貌。
無論是《高老頭》的紛繁的頭緒,使人“終于體會到社會的各階層是怎樣重疊起來的”,還是《歐也妮·葛朗臺》的簡潔的構(gòu)思蘊藏著怎樣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都有力地說明作者對他的社會有著獨特的見地,從而使其比任何同代小說作家都更能使恩格斯心折于他的現(xiàn)實主義的造詣。
李健吾
一九七九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