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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天窗室

首先,帕克太太會領你去看那雙開間的客廳。當她滔滔不絕地夸說屋子的優點以及那位住了八年的先生的好處時,你根本不敢打斷她的話頭。接著,你總算吞吞吐吐地說,你既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帕克太太聽取這番話時的神氣,準會使你對你的父母大起反感,嗔怪他們當初為什么沒有把你培養成為適合帕克太太的客廳的人才。

然后,你走上一溜樓梯,去看看租金每周八塊錢的二樓后房。她換了一副二樓的嘴臉,告訴你說,圖森貝雷先生沒有到佛羅里達去接管他兄弟在棕櫚灘附近的柑橘種植園時,就住在這里。房租一直是十二塊錢,絕不吃虧。又說住在雙開間前房,有獨用浴室的麥金太爾太太,每年冬天都要到那個棕櫚灘去。你聽了一陣之后,支支吾吾地說,你希望看看租金更便宜一點的房間。

如果你沒有被帕克太太的鄙夷神情嚇倒,你就會給領到三樓去看看斯基德先生的大房間。斯基德先生的房間并沒有空出來。他整天待在里面寫劇本,抽香煙。可是每一個找房子的人總是給引到他的房間里去欣賞門窗的垂飾。每次參觀之后,斯基德先生害怕有勒令搬家的可能,就會付一部分欠租。

接著——啊,接著——假如你仍舊局促不安地站著,滾燙的手插在口袋里,攥緊那三塊汗漬漬的錢,嘶啞地說出了你那可恥可惡的貧困,帕克太太就不再替你當向導了。她拉開嗓門,叫一聲“克拉拉”,便扭過頭,邁開步子下樓去了。于是,那個黑人使女克拉拉會陪你爬上那代替四樓樓梯的、鋪著氈毯的梯子,讓你看天窗室。它位于房屋中央,有七英尺寬、八英尺長。兩邊都是黑乎乎的堆放雜物的貯藏室。

屋子里有一張小鐵床、一個洗臉架和一把椅子。一個木頭架子算是梳妝臺。四堵空墻咄咄逼人,仿佛棺材的四壁似的,逼得你透不過氣來。你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喉嚨上,你喘著氣,仿佛坐在井里似的抬頭一望——總算恢復了呼吸。透過小天窗的玻璃望出去,你見到了一方藍天。

“兩塊錢,先生。”克拉拉會帶著半是輕蔑、半是特斯基吉式[6]的溫和說。

有一天,麗森小姐來找房子。她隨身帶著一臺遠不是她這樣嬌小的人所能帶的打字機。她身材非常嬌小,在停止發育后,眼睛和頭發卻長個不停。它們仿佛在說:“天哪!你為什么不跟著我們一塊兒長?。俊?

帕克太太領著麗森小姐去看雙開間的客廳?!斑@個壁柜里,”她說,“可以放一架骨骼標本,或者麻醉劑,或者煤——”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牙醫?!丙惿〗愦蛄藗€寒戰說。

帕克太太把她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不夠大夫和牙醫資格的人的猜疑、憐憫、輕蔑和冰冷的眼色使了出來,瞪了麗森小姐一眼,然后領她去看二樓后房。

“八塊錢嗎?”麗森小姐說,“啊呀!我樣子雖然年輕,可不是富家小姐[7]。我只是一個窮苦的打工小姑娘。帶我去看看位置高一點兒,租金低一點兒的房間吧?!?

斯基德先生聽到叩門聲,連忙跳起來,把煙蒂撒了一地。

“對不起,斯基德先生?!迸量颂f,看到他大驚失色的模樣,便露出一臉奸笑,“我不知道你在家。我請這位小姐來看看你的門窗垂飾?!?

“這太美啦?!丙惿〗沔倘灰恍φf,她的笑容跟天使一般美。

她們走了之后,斯基德先生著實忙了一陣子,把他最近的(沒有上演的)劇本里那個高身材、黑頭發的女主角全部抹去,換上一個頭發濃密光澤、容貌秀麗活潑、嬌小頑皮的姑娘。

“安娜·赫爾德[8]準會爭著扮演這個角色吶?!彼够孪壬匝宰哉Z地說。他抬起雙腳,踩在窗飾上,然后像一條空中的墨斗魚一樣,消失在香煙霧中了。

不久便響起了一聲“克拉拉!”像警鐘似的向全世界宣布了麗森小姐的經濟情況。一個黑皮膚的小鬼抓住了她,帶她爬上陰森森的梯子,把她推進一間頂上透著微光的拱形屋子,吐出了那幾個帶有威脅和神秘意味的字眼:“兩塊錢!”

“我租下來!”麗森小姐噓了一口氣,接著便在那張吱嘎作響的鐵床上坐了下去。

麗森小姐每天出去工作。晚上她帶了一些有字跡的紙張回家,用她那架打字機謄清。逢到沒有工作的晚上,她就跟別的房客一起坐在門口的高臺階上。上帝創造麗森小姐的時候,并沒有打算讓她住在天窗室里。她心胸豁朗,腦袋里滿是微妙的、異想天開的念頭。有一次,她甚至讓斯基德先生把他那偉大的(沒有出版的)喜劇《并非玩笑》(又名《地下鐵道的繼承人》)念了三幕給她聽。

每逢麗森小姐有空在臺階上坐一兩個鐘頭的時候,男房客們都樂開了??墒牵俏辉诠W校教書的,碰到什么便說“可不是嗎!”的高個兒金發的朗納克小姐,卻坐在石階頂級,嘿嘿冷笑著。那位在百貨商店工作,每星期日在康奈島打活動木鴨的多恩小姐,坐在石階底級,也嘿嘿冷笑著。麗森小姐坐在石階中級,男人們馬上在她身邊圍了攏來。

尤其是斯基德先生,他雖然沒有說出口,心里卻早就把麗森小姐在他現實生活中的私人浪漫劇中派充了主角。還有胡佛先生,那位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的大胖子。還有那位極年輕的埃文斯先生,他老是吭吭地干咳著,好讓麗森小姐來勸他戒煙。男人們一致公認麗森小姐是“最有趣、最快活的人兒”,然而頂級和底級的冷笑卻是難以和解的。

我請求諸位允許戲文暫停片刻,讓合唱隊走到臺前,為胡佛先生的肥胖灑一滴哀悼之淚。為哀悼脂肪的凄慘,臃腫的災害和肥胖的禍殃而唱哀歌吧。情場的得意與否如果取決于脂肪的多寡,那么福斯塔夫可能要遠遠勝過瘦骨嶙峋的羅密歐[9]。但是情人不妨嘆息,可千萬不能喘氣。胖子是歸莫默斯[10]發落的。腰圍五十二英寸的人,任你心臟跳得多么忠誠,到頭來還是白搭。去你的吧,胡佛!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的胡佛可能把海倫[11]拐了逃跑;然而四十五歲,愣頭愣腦,血氣旺盛,腦肥腸滿的胡佛,只是一具永不超生的臭皮囊罷了。胡佛,你是永遠沒有機會的。

一個夏天的傍晚,帕克太太的房客們這樣閑坐著,麗森小姐忽然抬頭看看天空,爽朗地笑了起來,嚷道:

“喲,那不是比利·杰克遜嗎!我在這兒樓下也能見到?!?

大伙都抬起頭——有的看摩天大樓的窗子,有的東張西望,尋找一艘杰克遜操縱的飛艇。

“那顆星星?!丙惿〗憬忉尩溃瑫r用一個纖細的指頭指點著,“不是那顆一閃一閃的大星星,而是它旁邊那顆不動的藍星星。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從天窗里望到它。我管它叫比利·杰克遜。”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說,“我倒不知道你是個天文學家呢,麗森小姐。”

“是啊,”這個觀望星象的小人兒說,“我跟任何一個天文學家一樣,知道火星居民的秋季服裝會是什么新式樣?!?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說,“你指的那顆星是仙后星座里的伽馬。它的亮度幾乎同二等星相當,它的子午線程是——”

“哦,”非常年輕的埃文斯先生說,“我認為比利·杰克遜這個名字好得多?!?

“我也同意?!焙鹣壬f,呼嚕呼嚕地喘著氣,反對朗納克小姐,“我認為那些占星的老頭兒既然有權利給星星起名字,麗森小姐當然也有權利?!?

“可不是嗎!”朗納克小姐說。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流星?!倍喽餍〗阏f,“星期日我在康奈島的游樂場里打槍,十槍當中打中了九次鴨子,一次兔子。”

“從這兒望去還不是頂清楚?!丙惿〗阏f,“你們應該在我的屋子里看。你們知道,如果坐在井底的話,即使白天也看得見星星。一到晚上,我的屋子就像是煤礦的豎井,比利·杰克遜就像是夜晚女神用來扣住她的睡衣的大鉆石別針了。”

之后有一段時期,麗森小姐沒有帶那些冠冕堂皇的紙張回來打字。她早晨出門并不是去工作,而是挨家挨戶地跑事務所,央求傲慢的工友通報,受盡了冷落和拒絕,弄得她垂頭喪氣。這種情形持續了很久。

有一晚,正是麗森小姐以往在飯店里吃了晚飯回家的時候,她筋疲力盡地爬上了帕克太太的石階。但她并沒有吃過晚飯。

在她踏進門廳的當兒,胡佛先生遇到了她,看中了這個機會。他向她求婚,一身肥肉顫巍巍地擋在她面前,活像一座隨時可以崩坍的雪山。麗森小姐閃開了,抓住了樓梯的扶手。他想去抓她的手,她卻舉起手來,有氣沒力地給了他一個耳光。她拉著扶手,一步一頓地挨上樓去。她經過斯基德先生的房門口,斯基德先生正在用紅墨水修改他那(沒有被接受的)喜劇中的舞臺說明,指示女主角梅特爾·德洛姆(也就是麗森小姐)應該“從舞臺左角一陣風似的跑向子爵身邊”。最后,她爬上了鋪著氈毯的梯子,打開了天窗室的門。

她沒有氣力去點燈和換衣服了。她倒在那張鐵床上,她那纖弱的身體在老舊的彈簧墊上簡直沒有留下凹洼。在那個地府般幽暗的屋子里,她慢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微微笑了一下。

因為比利·杰克遜正透過天窗,在安詳、明亮而不渝地照耀著她。她周圍一片空虛。她仿佛墜入一個黑暗的深淵,頂上只是一方嵌著一顆星的、蒼白的夜空。她給那顆星起了一個異想天開的名字,可起得并不恰當。朗納克小姐準是對的:它原是仙后星座的伽馬星,不是什么比利·杰克遜。盡管如此,她還是不愿意稱它為伽馬。

她仰躺著,想抬起胳臂,可是抬了兩次都沒有成功。第三次,她總算把兩只瘦削的手指舉到了嘴唇上,從黑暗的深淵中朝比利·杰克遜飛了一吻。她的胳臂軟綿綿地落了下來。

“再見啦,比利?!彼⑷醯毓緡佒澳氵h在幾百萬英里之外,甚至不肯眨一眨眼睛??墒钱斔闹芷岷谝黄?,什么也看不見的時候,你多半還待在我能看見的地方,是嗎?……幾百萬英里……再見啦,比利·杰克遜?!?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黑使女克拉拉發覺麗森小姐的房門還鎖著,他們把它撞開。擦生醋,打手腕,給她嗅燒焦的羽毛都不見效,有人便跑去打電話叫救護車。

沒多久,救護車當啷當啷地開到,倒退著停在門口。那位穿著白亞麻布罩衣的年輕干練的醫生跳上了石階,他的舉止沉著、靈活、鎮靜,他那光潔的臉上顯得又瀟灑,又嚴肅。

“四十九號叫的救護車來了?!彼啙嵉卣f,“出了什么事?”

“哦,不錯,大夫?!迸量颂珱]好氣地說,仿佛她屋子里出了事而引起的麻煩比什么都麻煩,“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搞的。我們用盡了各種辦法,還是救不醒她。是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叫做埃爾西——是的,埃爾西·麗森小姐。我這里從來沒有出過——”

“什么房間?”醫生暴喊起來,帕克太太生平沒有聽到過這種詢問房間的口氣。

“天窗室。就在——”

救護車的隨車醫生顯然很熟悉天窗室的位置。他四級一跨,已經上了樓。帕克太太惟恐有失尊嚴,便慢條斯理地跟了上去。

她剛走到第一個樓梯口,就看見醫生抱著那個天文學家下來了。他站住后,那訓練有素,像解剖刀一般鋒利的舌頭,就任性地把她數落了一頓,可聲音卻不高。帕克太太像是一件從釘子上滑落下來的漿硬的衣服,慢慢地皺縮起來。此后,她的身心上永遠留下了皺紋。有時,她的好奇的房客們問她,醫生究竟對她說了些什么。

“算了吧,”她會這樣回答,“如果我聽了那番話,就能得到寬恕,我就很滿意了?!?

救護車的隨車醫生抱著病人,大踏步穿過那群圍在四周看熱鬧的人,甚至他們也羞愧地退到了人行道上,因為醫生的神情像是抱著一個死去的親人。

他們注意到,醫生并沒有把他抱著的人安頓在救護車里專用的擔架上,他只是對司機說:“拼命快開吧,威爾遜。”

完了。難道這也算是一篇故事嗎?第二天早晨,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小段消息,其中最后一句話可以幫助諸位(正如幫助了我一樣)把一鱗半爪的情況聯系起來。

它報道說,貝爾維尤醫院收了一個住在東區某街四十九號,因饑餓而引起虛脫的年輕女人。結尾是這樣的:

負責治療的隨車醫生威廉·杰克遜大夫聲稱,病人定能復元。[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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