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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張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時候,陳墨涵和韓秋云卻進入到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在莊子嶺分手之后,韓秋云和陳墨涵一路輾轉,等他們饑腸轆轆地趕到三岔渡口時,已是天色剛剛見亮的時分,這才發現渡口的橋板已經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匯合處,也是河東河西河北三個方向往藍橋埠趕集的必經之地。往日的這個時辰,河西岸總是擠滿了人,有抱鵝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婦挎一籃雞蛋到鎮上賣了買鹽扯花布的。五尺寬的木板橋不夠用,往往還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來回擺渡。可是眼下,這里卻空空蕩蕩,只有一層薄薄的氤氳在河面上飄動。陳墨涵望著寬闊的河面,頓時感傷不已。一夜之間,物是人非,真是恍若夢幻儼然隔世了。

沒有了橋,也沒有了船,二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正在望河興嘆,只見幾只船順流而下,船上的人見岸上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便把船靠了過來。船上載的,是一些穿著黃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陳墨涵的臉色就變白了——天啦,這是國民黨的隊伍。

“快跑——!”陳墨涵一把扯過韓秋云,撒腿就往河灣里跑。豈料在此緊要關頭,韓秋云卻篩了糠,兩條腿好像是贅上了濕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動。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開槍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來,一邊追趕一邊喊叫,還噼里啪啦地拉槍栓。韓秋云被陳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腳下絆了一塊石坎,嘴里慘叫一聲娘,一頭栽進河邊的蘆葦叢里。

黃軍裝們圍了上來,其中有一個腰里別著手槍的軍官,厲聲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陳墨涵這當口心里也是噗噗亂跳,竭力保持表面鎮靜,打起精神回答:“東洋鬼子打進了藍橋埠,我們兩個是跑反的。”

“跑——反?”軍官模樣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說:“藍橋埠昨天都燒了,你們該往河東走,怎么走到這里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嶺了,你們知道嗎?”

陳墨涵見這幾個官兵雖然嚴厲,但是還沒有開槍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了吧。

“我們就是要去梅嶺。”

軍官有些意外,問道:“梅嶺住的是八路軍的游擊隊,你們知道么?”

陳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國文先生王蘭田也在那里,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正在說話之間,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話:“張營長,團座讓你把人帶過來。”

軍官模樣的人一揮手,幾個荷槍的士兵便擁過來,推推搡搡地押著陳墨涵和韓秋云上了一條大船。

工夫不大,一個士兵從船艙里鉆出來,挑開了布簾,隨后跟出來一個高挑個兒軍官。軍官戴大檐帽,穿毛料軍服,約莫有三十多歲年紀,方正臉,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手上還戴著一副雪白的手套。

邁出艙門后,這位軍官就不走了,一只手拇指卡在腰間的寬牛皮帶上,另一只手五指并攏舉在胸前,稍微分開兩腿,很穩地站在不斷搖晃的船板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動,冷冰冰地看著陳墨涵和韓秋云。

這個軍官的做派把陳墨涵鎮住了。好家伙,真是一派將者風范啊。其實陳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國民黨軍隊最大的官兒就是上校團長劉漢英,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

陳墨涵猜對了,此人正是劉漢英。那位張營長上去報告:“團座,他們說是從藍橋埠跑反出來的,要去梅嶺。”

劉漢英“唔”了一聲,把兩個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冷冷地問道:“你們是要到梅嶺去嗎?”

陳墨涵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長官。”

“梅嶺有你們熟悉的人嗎?”劉漢英又問,聲音更冷了。

陳墨涵揣摸不透這位團長大人是個什么意思,只得如實回答:“我的國文先生王蘭田在梅嶺,我們有約在先。”

劉漢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經心地敲打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陳墨涵和韓秋云,扭頭對張營長吩咐:“拉遠點——斃了。”

陳墨涵這一驚非同小可。兩個大活人,一沒偷二沒搶,怎么說斃了就斃了呢?到梅嶺投奔八路,也是參加抗日么,不分青紅皂白就斃了,不是草菅人命么?再轉過臉去看韓秋云,早已經嚇得臉色如土篩糠成團了。

盡管自己一條魂魄也已經嚇飛了一大半,但是陳墨涵覺得在此生死關頭不能坍下讀書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虛勁,斗起膽子說:“且——慢。敢問長官,我們犯了何罪?”

劉漢英說完話,本來已經準備進艙門了,聽見陳墨涵的質問,轉過身來,一只腳站在門里,一只腳站在門外,有點詫異地看了陳墨涵一眼,說:“噫——你好像還有點膽量?”

陳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桿,一臉正氣地說:“我們從軍抗戰無罪,毫無被殺道理。劉團長乃抗日軍官,濫殺無辜必陷于不義,愧對國人的將是劉團長。我們雖死不恥,有何懼哉!”

劉漢英一怔,聳聳鼻子,像是在嗅著什么東西,隨即笑了起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來是喝過紅墨水的。可是……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們不是日軍的奸細呢?”

陳墨涵不卑不亢地反問道:“長官又有什么依據說我們是日軍的奸細呢?”

劉漢英的眉頭跳了跳,揪著手套擦了幾下手,又看了看身邊的幾位軍官,問道:“你們說呢,斃——還是不斃?”

這時候站出來一個獨眼軍官,挺了挺身板說:“團座,國難當頭,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把這個秀才交給我吧。”

劉漢英沉吟片刻,揮了揮手說:“也好,讓他到補充營里當一名學兵。但是,得嚴加防范,這個人的腦子里有點共產黨的味道,一旦發現有不軌行為,就地槍斃。”

說完,又扭頭對旁邊一名身著戎裝的女軍官說:“既然不殺,那就都不殺,這個小女子交給你了,在戰地服務隊加一個名額。”

五天以后,劉漢英的七百人馬在凹凸山北側的舒霍埠匯齊了。有從水路來的,也有從山路來的,還有幾十號人已經被日軍俘虜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楊庭輝的部隊打了伏擊,這幾十號人也逃了回來。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鎮,四周峰巒疊錯,山谷溪流交匯,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積累的樹葉漚爛成泥,形同沼澤,陰森森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確是一塊可供殘兵敗將休養生息的天然妙地。長官部對劉漢英特別交代,日軍自中國軍隊發起平型關戰役以來,報復心切,其焰正熾。長官部要劉漢英注意保存實力,避敵鋒芒,暫不出戰。八路軍捅的馬蜂窩,讓八路軍去對付好了。國軍宜在凹凸山站穩腳跟,擴大隊伍。劉漢英的頂頭上司師長方阜陽甚至斷言,只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隊伍,日軍沒有上萬兵力,斷然不敢貿然進犯,向前推進也只能繞道而行。

這時候,劉漢英就不再是國軍第二四六團團長了,在舒霍埠安穩營盤之后,他就一躍而成了國民革命軍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將旅長兼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劉漢英派出十幾路人馬,到周圍十數個縣境收羅散兵游勇,并且聯絡各縣原政府公務人員,建立區鄉保甲,抽丁征稅。不到一個月,又補充了二千兵員,并在舒霍埠紫云觀東邊蓋了一所速成學校。為了體現重視教育,劉漢英自兼校長,從凹凸山區近百個集鎮選拔優秀男女少年前來就讀,免費提供膳宿。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點捐稅也就什么都有了。

從舒霍埠往西三十里,有一個烏龍集,從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區西部邊緣。烏龍集南頭有幾幢灰墻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因為懼怕日軍逼近,族長倚仗有錢,早已逃往西南。族人也少了許多規矩,祠堂基本閑著不用,劉漢英手下獨眼軍官的七十九大隊便駐扎在這里。

幾天之后,陳墨涵從老兵的嘴里知道,這個七十九大隊原先并不是劉漢英的部隊,而是前不久在東條山事變中被蔣文肇的部隊擊潰后收編過來的,本來是一個團的建制,團長就是那個救他一命的獨眼軍官石云彪。副團長名叫莫干山,是東條山事變主將、原第七十九軍軍長武培梅的貼身警衛。

在所謂的東條山事變中,由于蔣文肇等部隊的大舉圍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級將領戰死,一萬多部隊潰同流沙。石云彪和莫干山等人為了顧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后放下了武器,由蔣文肇指令手下師長方阜陽負責整肅。后來因為日軍向華東后方進逼,戰事吃緊,方阜陽才把石云彪殘部編入劉漢英團,降格為大隊,石云彪降級當了大隊長,莫干山當了副大隊長。其余趙無妨、李三元、潘眾興等幾個營長均降為中隊長。

對于七十九大隊以上經歷和石云彪、莫干山等人同蔣文肇、方阜陽和劉漢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馬的陳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沒有從石云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點蛛絲馬跡和絲毫的不滿和委屈。他們的臉色都是鐵板一塊,對他們的經歷諱莫如深。陳墨涵從他們那里所領教的是對肉體和意志極盡鞭撻的訓練。

這是晌午。太陽如同一團正在燃燒的火球,無情地烤灼著山巒,無數尖利燙熱的鋼針穿透了沒有云層的三伏天空,無遮無攔地扎進了學兵陳墨涵的肌膚,又將皮膚深處的水分一點一點地擠出來,堆積在毛孔的周圍。大顆大顆的汗珠落在眼前的紅沙地上。

身置此境,一向鄙視粗魯而極其珍惜面子的陳墨涵也難保讀書人的禮教了,常常在心里恨恨地罵娘。他娘的實在不是個滋味,真正是斯文掃地。

大隊長過來了。

獨眼大隊長一步一頓,步伐沉穩有力,咄咄逼人。厚重的皮鞋在地面上踩出隆隆的聲響,透過地皮,從一個地方滲到另一個地方,又從腳心傳到陳墨涵的心肺處。

陳墨涵懼怕這節奏分明一聲重過一聲的腳步,他尤其厭惡跟在大隊長身后的那條短腿的白毛狼狗。那狗吐著猩紅的舌頭,顯然也是被炎熱烤灼得心煩意亂,一雙圓乎乎的小眼睛賊溜溜地東張西望,不時低下頭,鼻子貼著地嗅來嗅去,呼哧呼哧直喘粗氣。

狗的毛躁好動同大隊長的威嚴板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是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獨眼大隊長也是一身厚厚的軍裝,風紀扣一絲不茍,腳蹬一雙貨真價實的馬靴,站在那兒,任憑汗水濕透全身,也定然紋絲不動。只要操練場上還有一個兵,大隊長就不會離開操練場。

陳墨涵聽老兵們說,大隊長石云彪是北方人,出身軍人世家,曾就讀于磁縣講武堂,后來又就讀于保定陸軍學校,少年時自以為是軍中驕子,必定能夠成為棟梁之材,故驕矜自負,諸多同僚在他眼里如同草木。此公與人相處不茍言笑,篤奉守時、守信和苦讀之軍校精神,崇尚孔明之智,云長之忠,子龍之勇,翼德之猛,每戰必定督部勇猛拼殺。前幾年全面抗戰還沒有開始,日本先遣特務機關派出浪人潛入華北腹地制造事端,一個浪人團伙跟七十九軍的一個營打起來了,石云彪時任連長,因防御陣地被敵突破,率殘部同倭寇展開白刃格斗,左眼被倭寇的刀尖扎破,戰后在醫院里摘了眼珠子。

沒有了左眼,剩下的那只右眼便格外精明,寒亮的眼珠子往往在幾丈開外就能洞悉學兵陳墨涵的小把戲——譬如那雙在肥大的軍褲筒里稍微打彎的膝蓋。

同獨眼大隊長一樣令人望而生畏的,還有那只幽靈一般跟在石云彪身后的白狗。本來,有一個陰冷深沉的獨眼大隊長,就已經讓學兵們心驚肉跳了,那只獨眼防不勝防,再加上兩只狗眼,學兵們絕對不敢半分偷懶了。那只狗像是受過專門的訓練,既能揣摩主人的喜怒,也能窺伺學兵們的隱私,誰要是在訓練中偷奸耍滑,或者是在向右轉向后轉轉錯了方向,或者是在開步走中走錯了步子,它就會嗷的一聲大叫,然后猛撲過去。

當真是狗仗人勢。它并不咬人,它只是沖著你嗚哇亂叫,你越是擔心,它就越是叫得兇,直到石云彪把他的那只獨眼調整過來,盯住了你的那只犯了錯誤的腿腳,它才會悻悻住嘴,得意地搖搖尾巴,蹭蹭主人的腿,一副得意揚揚邀功討賞的樣子。

往下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了。

有幾個學兵曾經暗中發狠,要把這只可惡的狗弄到鍋里去,但是,陰謀尚未實施便自動流產了——沒有誰當真敢去翻獨眼大隊長的眼皮子。

這條狗不是一般的狗,它是很有來歷的。知情的老兵說,它原來是七十九軍軍長武培梅夫人的寵物,在東條山事變中,武培梅將軍曾經將一封密信綁在它的脖子上,它于槍林彈雨之中沖出重重包圍,將密信送到舒獨山,經由石云彪之手,呈交七十九軍的創始人之一陳上將,從而為保存七十九軍殘部立下了汗馬功勞。至于這只狗是怎樣回到七十九大隊、并且成為石云彪主要助手之一的,就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了。顯然,這只狗是七十九軍的重要功臣之一。武培梅將軍既然身亡,那么它就將作為一個象征留在石云彪的身邊。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就是一段歷史,一個魂靈,一種不屈的精神。

有著這樣不凡歷史的狗,誰敢下手?

在陳墨涵的印象中,石云彪的臉色永遠是陰沉的,這張陰沉的臉也似乎永遠晃動在七十九大隊的訓練場上。而惟有操課間隙,石云彪與狗獨處時,那張陰沉的臉才會稍微放松,掠過一絲溫情。那一短暫時刻的大隊長,仿佛是一個疲憊的老人,會伸出堅硬的手臂憐愛地撫摸身邊的狗。狗呢,此時也是極其乖順,靜臥在側,歪起腦袋,目光里充溢著甜蜜的滿足。

每當這個時候,陳墨涵又會驀然心顫。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那個貌似兇狠的大隊長其實很可憐,甚至包括那只經常窮兇極惡的狗。

現在,陳墨涵面對的又是一張陰沉的臉。

石云彪一步一踱,慢騰騰地走到陳墨涵面前,低頭打量他的雙腳,再往上移動目光。陳墨涵感到有一只冰涼的大手滑過腳面,刮過腳踝,然后,在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間的那塊地方,石云彪的獨眼定格了。

白狗也在一旁虎視眈眈。

陳墨涵打了一個寒噤,他看見了石云彪那張刀刻一般冷峻的臉龐在烈日下曝出了一層紫銅色的油光,腮上的肌肉像是被人扯著,一上一下地抖動。

憑前幾次經驗,陳墨涵估計大隊長要親自下手。大隊長的手面不大,而且瘦骨陡峭。他第一次把手掌砍進陳墨涵兩腿之間的時候,陳墨涵差點叫了起來,他感到是一根鐵棒正在敲擊他的膝內側骨,他甚至聽見了金屬撞擊骨頭的聲音。

但是石云彪這一次沒有用手掌砍他的腿縫,那只獨眼從下而上升起來,落在陳墨涵的臉上,悠悠地晃了一圈,突然振作精神,喊了一聲:“學兵——陳墨涵!”

“有——!”陳墨涵猛一抖擻,全身肌肉唰地繃緊,一道響亮的膛音沖口而出。

那只頗通人性的白狗此時也是四肢并直,目光平視,保持了立正姿勢。

“學兵陳——墨——涵!”石云彪目光如炬,直逼陳墨涵微紅的臉龐,提聲又喊。

“有——!”陳墨涵運足丹田之氣,驟然迸發。

…………

石云彪調整了音量,保持在一個不高不低的水準上,一聲接著一聲,一聲硬過一聲,一聲聲鏗鏘蒼勁如同一把把鐵錘,鍛打著陳墨涵的神經。

陳墨涵保持立正姿勢,中指貼于褲縫,隨著一潑接著一潑滾過來的浪潮,在一聲高過一聲的膛音發出之后,他覺得自己的體內忽然注進了一種奇異的東西,膨脹了他的血管,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滲透肌肉撫過骨骼凝于指尖。他從來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能夠發出這樣山呼海嘯般的吼聲,他從來不曾知道自己的體內竟然蘊藏著這樣雄渾黏稠的血液。這一切又似乎很簡單,僅僅是石云彪的幾聲喊,就把自己的丈夫氣概喚了出來。就在這物我兩忘的喊聲中,陳墨涵差點流淚了,突如其來的淚水就在胸腔里奔騰。

石云彪不失時機地驅散了陳墨涵的書卷氣,冷冷地說:“學兵陳墨涵回答,《步兵操典》第二節。”

“是——!”陳墨涵回應一聲,恢復情緒,放松了肌肉,緊張了思維,目光平行,注視著石云彪,然后鏗鏘背誦——“二為站。軍人之站如松,收腹提肌,緊胯直臂,目不斜視。亂石崩于前不驚,雷霆震于后不亂。斂氣于丹田,凝神于蒼穹,立地頂天……”

…………

驟然降臨的斷裂聲打斷了陳墨涵的背誦。石云彪的大刀是從陳墨涵頭頂上飛過的,在他身后四五步遠的地方,擊中了祠堂灰色磚墻下的榆樹,碗口粗的樹干頓時斷為兩截。

猝然受此一驚,陳墨涵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他便看見石云彪正在冷笑。石云彪冷笑著問道:“陳墨涵,你數一數,這個地方有幾只眼睛?”

陳墨涵懵了,差點沖口而出說是三只,但是話到嘴邊又咕咚一聲咽了下去。他搞不明白大隊長是個什么意思,無論是說三只,還是說四只,他都覺得不合適。

“說——話!”石云彪咬牙切齒地低吼一聲。

“說真話還是說假話?”陳墨涵覺得石云彪逼人太甚,逼得他沒有退路了,索性硬起頭皮反問了一句。

“當然是真話。”石云彪說。

陳墨涵挺了挺腰桿,這回不含糊了,鄭重回答:“報告大隊長,這里有三只眼睛。”

“什——么?”石云彪的臉色更陰沉了,瞇起眼睛說:“仔細再數一遍。”

陳墨涵明確地再次回答:“報告大隊長,仔細再數一遍,還是三只。”

石云彪從鼻子里哼出一聲:“有眼無珠啊……我是說我,也是說你。我告訴你,這里有五只眼睛,其中有三只人眼,兩只狗眼。你看著這條狗,它的名字叫雪無痕,它是我們七十九大隊的一條好漢。就是剛才,在我拔刀出鞘的時候,它保持了應有的鎮靜。你給我看著它,看見了沒有?它在立正,它正在看著你,它在冷笑,它——看不起你。”

一股熱血嘩嘩涌上。陳墨涵惱怒地掃了雪無痕一眼。這個陰陽怪氣的畜牲,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仿佛當真有些蔑視的意思。陳墨涵在心里又涌上一層仇恨和屈辱。他娘的大隊長居然把他和狗放在一個等級相提并論。更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大隊長的話顯然是在說,他陳墨涵還不如一條狗。

此刻,陳墨涵是多么懷念他的國文先生王蘭田啊。他曾經在操練的短暫小憩中無數次地想到過凹凸山的那一邊。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沒有投成國軍,卻都當上了八路。事實的結果同他們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馳。

時也?命也?

自從陰差陽錯落入國軍隊伍之后,陳墨涵就曾經認真地盤算過,只要有機會,他就要離開這里,他還是要去尋找王先生,投奔八路軍。且不說他對國民黨軍隊的復雜政治不感興趣,單憑獨眼大隊長強加給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然而,石云彪卻不容他多想,又在夾起屁股溝子大喊——

“學兵——陳墨涵——!”

“有——!”盡管已是滿腔仇恨,但在號令之下,他還是振作了精神。

“你要記住,軍旅之事,膽氣為先;壯膽之道,技藝為先。技湛則膽壯——也就是常言說的藝高人膽大。膽壯則兵強。你如今身為抗日軍人,軍人要有一股豪氣,既然報國,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當人杰,死做鬼雄。有此膽氣,練兵習武概無畏懼。砍頭只作風吹帽,世上豈有可怕之事?這樣的軍人,才是真的軍人。你明白么?”

“明白!”陳墨涵收腹挺胸,朗聲回答。

…………

陳墨涵正在醞釀慷慨之氣,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從頭頂飛過。陳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幾下,但他咬緊牙關,把它們又強撐起來。

咔——嚓——!

這回是斷續的兩聲,身后隆重倒下的樹冠夾帶一股熱風撲向陳墨涵的后背,刮得耳膜一陣脹痛。陳墨涵腮上的肌肉動了動,身體卻保持住了立正姿勢。

石云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過來,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陳墨涵的下巴頦,搓了幾下。再伸出另一只手,兩只手一起搭在陳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勁往下一按。

陳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穩了,兩眼冷靜地注視著石云彪。

“學兵陳墨涵,我且問你,你一介書生,出身富庶人家,當此兵荒馬亂之年,為何不隨父兄遠遷他方太平之地,反而來此從軍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災。你,真的是要拋家報國了嗎?”

陳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報告長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覆巢之下無完卵。國破何以談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華夏千年文明熏陶,值此國難當頭,豈可茍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戰,老幼巾幗皆奮起殺敵,墨涵乃六尺男兒,甘灑一腔熱血于報國疆場,馬革裹尸,死而無憾。”

“唔,說得好。”石云彪看了陳墨涵一眼,點點頭,突然高喊一聲:“趙中隊長!”

不遠處的中隊長趙無妨應聲而來。

“趙無妨,摔他一百次。能挺住,他就是你們中隊的一排長了。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隊部交給莫副大隊長處置。”

石云彪言畢,轉過身子,頭也不回,揚長而去。身后的白狗雪無痕略一愣神,也跳起來,跟著石云彪,繞前繞后地跑了。

韓秋云比陳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卻是另外一種難受。

全面抗戰爆發后,長官部深謀遠慮,劉漢英團奉命略戰即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獨立旅的旗幟。此時日軍主力南下,只留少數兵力占據城鎮,自衛尚感兵力不足,“掃蕩”更是力不從心。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雜的抗日部隊,八路軍楊庭輝支隊又不斷出擊,今天打曹廟,明天炸顧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實在是無暇顧及暫棲一隅的劉漢英了。

劉漢英畢竟是從黃埔軍校挺拔出來的國軍軍官,雖然掛著個凹凸山特別行政公署專員的虛名,但值此江山板蕩的多事之秋,專員公署不過是個業余衙門,劉漢英滿腦子裝的還是防務問題。跟日本人打了幾仗,吃了一些虧,心有余悸,每每想起來,還有點風聲鶴唳的味道。他一方面籌集建立各種軍事組織,一方面遍勘凹凸山北麓各個關隘要塞,布陣謀局,構筑工事,堅固防御陣地。

在劉漢英逐步完善的組織體系中,還有一支特殊的隊伍,即“戰地女子服務隊”——被劉漢英赦免后,韓秋云便在戰地女子服務隊里當上了一名隊員。

戰地女子服務隊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隊那樣訓練嚴酷,尤其是沒有獨眼石云彪之類的冷面人物。該隊官員只設女隊長一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人氏,二十來歲年紀,是受過正規訓練的國軍軍官。同國軍男性軍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裝束更見標致——戴船形軍帽,穿絳黃色軍裝,扎牛皮腰帶,腰間別著一把紅綢子包裹的小手槍,走起路來身輕如燕,說起話來眉目傳情,顯得英氣勃勃,很有風采。

傳說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隊副隊長莫干山的隔山表姑,當年,還在彰德府女中讀書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為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戰爭打響之后,不容阻擋地離開了家,跑到東條山下。投筆從戎報效國家自不必說,少女情懷追逐初戀一夢更是重要的動力。不曾料想,此時莫干山已同一位余姓同僚的妹妹余風雪結為連理,且情深意篤撕扯不開。高秋江只好含淚而退,睜著一雙哭紅的眼睛,報名參加了蔣文肇集團軍的“特別干訓班”,結業之后便在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當了一名中尉副官,并從此一改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做派,變得日漸喜怒無常。蓼城淪陷時,已經晉升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劉漢英的二四六團公干,奉命就地參與指揮作戰。部隊打散后,她只好隨著劉漢英團撤進了凹凸山,并且在此后的日子里,成為凹凸山劉漢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為的巾幗首領。

韓秋云在進入女子服務隊之后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隊長高秋江可不是個等閑之輩,別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其實她性情急躁且野蠻,連劉漢英都敢罵。傳說她曾經用手槍打傷過她的勤務兵,原因是那個勤務兵偷看她洗澡。她在穿好衣服后,把勤務兵叫過來,問他她長得好看不好看,勤務兵嚇得魂飛天外,兩腿一軟跪下來請求高上尉恕罪。高秋江冷笑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是個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算大錯。可是你這個獐頭鼠目的樣子卻讓我看著不自在,我想饒你可是我的左輪不答應——二話不說,掂槍把那個勤務兵的腳趾頭打掉了四個。

戰地女子服務隊里還有一個姓齊的教官,過去是團里救護隊的醫官。二四六團編成獨立旅,救護隊也就升格擴編成醫院,可是由于技術力量短缺,醫院呈現馬瘦毛長架子大的局面。為了在凹凸山站穩腳跟,劉漢英四處收羅人才,不知道從哪里請來一尊洋神——外科醫生喬治馮,于是就砸了齊醫官的飯碗。

用齊醫官的話說,喬治馮是個雜種。

喬治馮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輩上,娶了個英國政府外交官員的小姐,也就是喬治馮的祖母,這樣,喬治馮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蘭血統。

民國二十一年淞滬會戰爆發,喬治馮舉家遷往英國,后來又定居加拿大。喬治馮在加拿大讀完了醫科大學,直到全面抗戰打響,才奉祖父和父親的囑托回國效力。他雖然是個外科醫生,但是內科也不外行。有一回齊醫官不知道怎么開錯了一個方子,讓喬治馮發現了,罵罵咧咧地把齊醫官挖苦了一頓。齊醫官是個上尉醫官,并且也是喝過洋墨水的,豈甘受此屈辱?反過來又把喬治馮罵了一頓。喬治馮倒是沒吭氣,表現出了學問人的豁達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么傳到劉漢英的耳朵里,齊醫官稀里糊涂就卷了鋪蓋,屈尊到戰地女子服務隊當醫務教官來了。

落到這步田地,齊某方才知道喬治馮這個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實在惹他不起。豈料戰地女子服務隊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起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一個堂堂上尉醫官受一個女人的驅使,實在不成個體統,所以就玩了幾次小把戲,想翻翻那個漂亮女人的眼皮子。這些小把戲當然沒有玩過高秋江的大把戲。吃了幾次苦頭之后,上尉齊醫官便老實得像個孫子,任憑高秋江吆喝來吆喝去,忍氣吞聲的日子還得老老實實地先過著。

戰地女子服務隊除了原先從軍部和師部遣散下來的幾名女兵充當骨干以外,新隊員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區招募的,多是農家妮子,普遍沒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準不高,像韓秋云這樣的,便已經算是半個文化人了。所有人員均經高秋江逐個挑選,一律大腳。每日訓練課目除了搶救傷員、抬擔架、練包扎、學習止血以外,也講授一些戰斗常識和醫療診斷知識。這支隊伍的性質基本上是準備用于連接戰場和后方醫院之間的救護隊。

韓秋云此前沒有想到過要當這種角色,但是當初差點被不明不白地斃掉,后來又不明不白地沒有被斃掉,確實把她嚇壞了。如今不管讓她干什么,她都不敢說三道四了。她曾經僥幸地想,陳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說活了。以后她就聽了陳墨涵的。

陳墨涵說,先干著吧,干得順心咱們就干,不順心咱們還是蹽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經個把月過去了,韓秋云沒咋覺得順心,也沒咋覺得不順心。分手后再也沒有見到過陳墨涵,沒有消息了,想必陳墨涵不打算跑了。不跑就不跑吧。韓秋云雖然不算十分壯實,力氣倒也還是有,是在表叔表嬸家里練出來的。況且她還有過上吊的經歷,膽子說不上大,自然絕對不算小,不像有些妮子見了血就嘰哇亂叫。

現在,韓秋云無論如何是再也不會輕易去上吊了。一旦擺脫梁大牙的糾纏,活著委實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活到十八九歲,才知道以往自己竟然是活在井底里,只見過簸箕大的天。翻過西皋嶺,越過莊子嶺,再跨過一條河,走上一百二十里,就是另外一番天地——那是永遠也望不到盡頭的云蒸霞蔚的天和萬水千山的地。她居然在這塊土地上成為一名抗日軍人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頂頭上司高秋江的賞識。

高秋江是個神槍手,能左右開弓百步穿楊。既然是神槍手,高秋江理所當然地就非常喜歡玩弄手槍。在韓秋云看來,高秋江喜歡擺弄手槍,就像梁大牙愛吃豬大腸子、陳墨涵愛拉胡琴一樣。閑暇高興時,高秋江就把精巧的左輪手槍從皮套子里抽出來,往頭頂上甩,能甩一兩丈高,看著它翻著跟頭往下掉,然后穩穩地接在手中。

有一回大約是開玩笑,齊醫官惹得高秋江有點不自在了,高秋江冷冷地笑了笑,也是把槍往頭頂空中拋得老高,接在手中的一瞬間,喀嚓一下就開了保險。高秋江掂著開了保險的手槍,就像掂著一根煙卷,指著齊醫官的褲襠說:“姓齊的,可別光圖大口子快活讓小口子受罪。我閉著眼睛也能把你那個縮頭縮腦的玩藝兒敲掉,你信不信?”

嚇得齊醫官臉色蒼白,連聲告饒。

一次野訓完畢,高秋江叫住了韓秋云,說:“韓秋云,我看你模樣長得還算標致,有勁也有膽量。你喜歡射擊嗎?”

韓秋云老老實實地說:“這東西以前沒玩過,不知道會不會喜歡。”

高秋江又問:“韓秋云你有痛苦嗎?”

韓秋云本來沒有什么痛苦,倒是被這沒頭沒腦的話弄得稀里糊涂地痛苦起來,傻乎乎地問:“痛苦是個甚么東西?就是這疼那癢嗎?”

高秋江笑了笑,說:“痛苦還不光是這疼那癢。痛苦不是皮肉上的事,痛苦是心里的事。痛苦就是疼在心里。”

韓秋云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這種病恐怕不好治。”

高秋江不再講話,眼睛看著很遠的地方,看了很大一會兒工夫,然后轉過臉來說:“韓秋云,我教你打槍吧。”說完,從腰間的皮套子里抽出手槍,喀嚓一聲上了膛。

韓秋云看得眼暈,多少還是有點怯乎,不知道高隊長是個怎么教法。

高秋江笑笑說:“你轉過身去,看著你前面的那棵桐樹。”

韓秋云于是轉過身去,看見了那棵桐樹,心里更發毛了,又轉過頭來看看高秋江。高秋江說:“你不要動啊,動一下就沒有命了。”

話落槍響,前面的桐樹像是猛地被人擊了一掌,簌簌抖動,甩下一層露水。

韓秋云畢竟是個未經世面的妮子,槍聲就從身邊炸起,她差點兒被駭掉了魂。自己心里揣摸,從桐樹到自己再到高隊長,差不多就是一條線,高隊長的槍子兒是從哪里過去的呢?不是左邊,就是右邊,弄得不好張開兩手就能碰上。高隊長萬一失手,稍微打偏一點,這條沒有被吊死的小命就讓高隊長開了玩笑。

心里正在噗噗亂跳地想著,猛地又聽見叭叭兩聲槍響,在韓秋云聽來,這兩聲槍響簡直就是從自己的身子里穿過去的。兩槍都釘在桐樹上,連同前面一個槍眼,差不多也就是上中下一條線。這一下,韓秋云不僅是不敢亂動了,連想也不敢亂想了。腦子里一片空蕩蕩的,嗡嗡地響。直到高秋江說了聲向后轉,她才收了魂回過神來轉過身子。

高秋江噓噓地吹著槍口上的淡淡煙縷,俊俏的狐媚眼笑成了一條細縫,臉色紅暈地說:“韓秋云你行啊,還算膽子大的,一般的女子,像你們班的周碧云,碰上這陣勢,恐怕早就嚇得尿褲子了。”

周碧云是廬州城里一個富商家里的小姐,是被她堂哥從家里騙出來的,原先說是要去延安的,也是遇上了日軍進攻,斷了北上西去的路線,才不得已落在劉漢英的部隊里。周碧云本來年齡就小,才十五歲,膽子更小,見血就發抖。訓練十多天了,連初級考核關都沒能過去。

韓秋云說:“我跟人家城里的小姐不能比,人家是金枝玉葉呢。可是隊長你看看,我這也是一腦門子冷汗呀。”

高秋江沉下臉說:“你知道咱們是干什么的嗎?抗日是殺人的勾當,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你已經是抗日軍人了,要學會殺人,要敢于殺人。打槍是最基本的功夫,你一定要學會。”

然后,從裝子彈開保險說起,又講了瞄準和擊發的要領。講了三遍,就讓韓秋云練。

韓秋云端起槍,就像攥住了一條扭動的蛇,又害怕又惡心,雙手抖得厲害。這陣子她真有點后悔了,自己是一個姑娘家,雖然說在藍橋埠時連鬼都不怕,可是當真操起這個殺人的家伙,要去做那殺人的活計,那是她以往連想都不敢想的。她委實有些鬧不明白,高隊長也是個女人,才二十來歲,怎么會喜歡這東西?

高秋江說:“瞄準——擊發。”

韓秋云左瞄右瞄,越是往前面看,前面的景物就越是模糊,那棵桐樹仿佛是一個受了傷的人,流著眼淚望著她。她實在下不了手。

高秋江又嚴厲地喊:“韓秋云,前面是個日本兵,正在向你走過來,他要糟蹋你。趕快開槍!”

可是,不管高秋江怎樣叫喊,韓秋云無論如何也看不見哪里有什么日本兵,她的兩只眼睛一起睜開,這回反而把桐樹看清楚了,手哆嗦了一下便扣動了扳機。自然打不上。

高秋江冷著臉走過來,一把奪過手槍,玩小把戲似的,喀嚓一聲就從槍膛里跳出了一粒金光燦燦的子彈,落在高秋江的手里。高秋江把它捏在右手拇指與食指之間,舉起來,朝著清晨的太陽看了看,然后,皺著眉頭對韓秋云說:“你們這些人啦,還真把自己當成了小姐是不是?你如今是抗日軍人了,連槍都不會放,拿什么去抗日?抗日是需要膽量和技術的。”

韓秋云紅著臉,好半天才吭了一句:“高隊長,我笨。”

高秋江想了想又說道:“韓秋云我給你說一件事。旅部手槍隊有幾個兵痞,倚仗是劉漢英身邊爪牙,色膽包天,有幾天晚上來摸夜螺螄,這件事你知道么?”

韓秋云的臉更紅了,嘟嘟囔囔地說:“知道,怪膩歪人的。”

所謂的夜螺螄,是當地俗言,戲指女人的胸脯子。

戰地女子服務隊跟旅部只隔一條小河,崗哨由女隊員輪流值勤。這些女兵普遍膽小,抱著一根大槍往往像抱著一根燒火棍,一旦有了動靜,別說盤問了,自己先嚇得篩糠了,讓手槍隊的男人們趁虛而入,有好幾次潛進了院子。女兵們是兩個人住一間房,有些房屋除了崗哨勤務,就只剩個把人了,還由于同伴在外面值勤,往往是不閂門的。二班的董牡丹昨夜哭著去找高秋江,說她正在做夢,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被子蒙住了腦袋,摸了奶子不說,還差點兒讓人家把花褲頭給扯掉了。高秋江仔細看了看,董牡丹的胸前果然是青一塊紫一塊,紅芡實一般小巧的乳頭邊上,還有指甲掐出來的血痕。高秋江頓時怒不可遏,當夜去找劉漢英,要他整肅軍紀。劉漢英一本正經地對高秋江說:你們先查,查出來槍斃。其實劉漢英是裝糊涂,不用查他也知道是哪些家伙干的。可是高秋江就沒有辦法查了,沒有證據,自然槍斃不了誰。

高秋江對韓秋云說:“今夜我來安排幾個人,引蛇出洞,你算一個。晚上再有人來摸夜螺螄,你們就給我開槍打。”

韓秋云窘得很,憋紅了臉吭哧了一會兒才說:“高隊長,這事能不能叫別人做?”

高秋江俊秀的眉眼跳了一下,倏忽又擠在一起了:“你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叫你打你就打唄,跟殺雞沒有什么兩樣。”

韓秋云苦著臉說:“可是……可是我連雞也沒有殺過呵。”

高秋江的火氣又上來了,昏天黑地給了韓秋云一頓臭訓:“韓秋云你要記住,姑奶奶們是女人也是抗日軍人,不是那些狗娘養的兵痞們的玩物。有人敢于犯賤,上打大頭下打小頭。本隊長看得起你,你愿意干得干,不愿意干也得干。違抗命令,我關你的禁閉。”

韓秋云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好把愁在一起的臉皮松弛下來,立正回答:“是,隊長,我聽你的命令。”

然后,裝著很輕松很高興的樣子,接過了左輪手槍。

這個夜晚,韓秋云的日子就難捱了。躺在床上,自然是不敢往深里睡的。心口有些跳跳的,也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興奮。

以往,對于男女之間的事情,直到十六七歲了,也沒有誰明確地跟韓秋云講過,只是從成年人粗野的玩笑和那些罵人的話里知道一些。那時候,她就朦朦朧朧地琢磨,除了白日吃飯干活之外,男人和女人之間肯定還有一些別的什么事情,憑心想,她知道那是一樁極其隱秘的事情,也是一樁極其重要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是不能給別人看見的,而這樣的事情又好像是人人都很看重的事情。

在這個春風燥熱的特殊的夜晚,手槍隊摸夜螺螄的行徑讓韓秋云產生很多聯想。讓她想得最多最苦最累的還是幾年前賀瘸子和水蛇腰做的那件事,那是在她十四歲以來第一次洞悉的一樁人間秘密。

如今她依然清晰地記得,事情是發生在老河灣獨龍潭邊的桑葉樹下,從東往西數第五棵,這是絕對不會有錯的。當時她的桑葉籃子就掛在第一棵桑樹南邊的枝丫上。她是一個人獨自去采桑葉的,藍橋埠上只有她肯賣力氣跑遠路到老河灣采桑葉。以后韓秋云自己都覺得邪乎,小的時候她的膽子是很大的,像個男孩子,越往大里長膽子反而越小了,越長越是個妮子了。

獨龍潭方圓五六里都沒有人家,又地處林子深處,陰森森的,一般人不大愿意到這里來。藍橋埠人傳說獨龍潭里淹死過好幾個人,白日里都有水鬼出來采桑椹吃。十四歲的韓秋云拗不過表嬸嚴厲的命令,壯著膽子到這里來采桑葉。表嬸認定這里的桑葉水色好,碧綠鮮嫩,蠶蟲愛吃。

午后的陽光照在河水里,又映回到林子里,蒸出了滿林子腐葉漚草的燠熱氣息。韓秋云干起活來是不惜力氣的,一邊干還一邊哼著黃梅小調。這些小調都是在私塾館里跟陳家兄弟學的,陳家兄弟會弄樂器還會唱,尤其是陳墨涵能拉一手好胡琴,夏天乘涼常常聽他拉《孟姜女哭長城》,悠揚凄涼的琴聲走街串巷,給乘涼的藍橋埠人帶去許多清涼。

那天韓秋云采桑葉正采得起勁間,正在哼著的黃梅小調兒突然就停在了嘴邊。那當口,她看見了從二道河的下游逆流撐過來一個漁劃子,她的眼睛就瞪大了。

那不是放魚鷹的賀瘸子么?

賀瘸子也是韓秋云十分厭惡的人,為啥厭惡她自己也說不清。大媽大嬸都跟她說過,妮子的胸脯子不能給男人看,更不能給男人摸。可是龜孫賀瘸子只要撞上大姑娘小媳婦,總是要低頭斜眼瞅人家的胸脯子,那雙小眼彎彎曲曲的像是帶著生銹的鉤子,刮在妮子的胸脯子上,能聽見哧哧啦啦的響聲,讓人心里直發毛。

韓秋云忽然覺得有點不妙——在這個空曠的夏日的午后,在這樣一個罕見人跡的老河灣的林里,除了自己一個么事不懂的小妮子,還來了一個賊眉鼠眼的賀瘸子,她估摸要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可是沒過多久,韓秋云的心便稍微放下了。

漁劃子靠灘后,先是蹦蹦跶跶地上來一個賀瘸子,賀瘸子走一步畫半個圈,樣子挺神氣,臉色也紅撲撲的像是喝了二兩地瓜燒。待賀瘸子把船系好后,又從蘆篷艙里鬼魂一般鉆出一個女人來。

韓秋云差點兒沒叫了起來:天啦!是水蛇腰。

水蛇腰大名蔡秋香,因為腰肢纖細,而得綽號“水蛇腰”,是藍橋埠著名的風流寡婦,鎮上關于水蛇腰的故事車載斗量,不少男人吹牛打賭都說自己跟水蛇腰睡過覺。韓秋云那時候雖然不甚明了關于“睡覺”二字的深層含義,但是她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成年人嘴里的“睡覺”跟她所理解的上床閉眼一覺夢到天亮,恐怕不是一碼子事,恐怕別有名堂。

這個晌午天,韓秋云本能地意識到,水蛇腰和賀瘸子此刻來到老河灣,肯定與那個名堂有關。賀瘸子在前精神抖擻,水蛇腰在后一搖三擺,仿佛這一片深深的林子就是他們熟門熟路的家。他們旁若無人地走上河灘,鉆進了林子。

韓秋云聽到自己的心口咚咚咚咚跳得厲害,好在賀瘸子和水蛇腰各有他們自己的事,沒咋顧及四周。他們進到林子深處之后,選了一棵葉冠濃密的桑樹,倚根坐下了。那個情景韓秋云記得好分明噢——絕對不會錯的,就是從東邊往西數的第五棵桑樹下面。

他們在鼓搗些啥呢?

韓秋云終于弄明白了他們的到來與自己無關,不害怕了心里反倒空落落的,神差鬼使一般,她竟然從樹枝上滑下來,想過去看個究竟。在以后的很長日子里,每當想起這件事,韓秋云都無比羞愧,覺得自己真是污濁,說不清楚一個小妮子怎么會有那樣下作的念頭,怎么竟然會去偷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去做那樣的臟事。自己當時是咋想的,她自己也不甚了了,反正她是下了樹,賊一樣地躡手躡腳,差不多是爬過去的,在一蓬濃密的槿木叢里埋下了身子,稍微扒開一點縫隙,便看見了那對男女。

最先入目的是賀瘸子。賀瘸子在一堆落葉上鋪開一件土布褂子,隱隱約約地,她聽見賀瘸子說了一些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她還看見了水蛇腰笑得假惺惺的,并且擠眉弄眼地哼著,那副賤樣子就像林子里的一個浪蕩的鬼。

再往后,韓秋云就記不清他們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東西猛然扎了一下,她看見褪了衣裳的賀瘸子像是一條蛻了皮的蛇。

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心里想著齷齪,想趕緊逃開這里,可是腿卻不聽使喚,眼睛也死死地僵著不肯挪動地方,于是乎她看見了她永遠感到羞恥的那一幕。

直到三年之后,韓秋云的頭腦里還懸掛著那如痙如攣如瘋如癲的胳膊。那是水蛇腰淫蕩的胳膊。

在藍橋埠的歲月里,沒有比水蛇腰更讓韓秋云厭惡的人了。韓秋云聽人家風言風語,梁大牙和水蛇腰也不干凈。每當想起梁大牙同水蛇腰在一起,她就似乎看見了水蛇腰的那只白得晃眼的胳膊,就惡心得要吐。

這個晚上韓秋云無論如何是不能入睡了。她覺得高隊長交給她的這個任務真是害苦了她。腦子里亂極了,有時甚至覺得那些男人也真是可恨又可憐。她想男人之所以肯冒著風險來摸夜螺螄,想必這件事對于男人來說是有意思的,也許女人的夜螺螄生來就是讓男人摸的。越想越覺得有點怪怪的。想想看吧,人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東西,譬如說那樣的事,恐怕是人人都要做的,也恐怕是人人都想做的,人人都要做人人都想做的事情偏偏又讓它最不能見人,可是最見不得人的事情偏偏又有那么多人都想去做。

又譬如,像男人和女人身上的物件,最金貴的似乎就是那些最見不得人的,最金貴的卻又往往連個名兒都不肯說,一說出來不僅不金貴,而且成了罵人的污濁話。藍橋埠人在談論那件事的時候,都露出厭惡鄙夷的神氣,仿佛見著就跳,要跳出十萬八千里,可是——可是連韓秋云都不以為真,她懵懵懂懂地覺得那些鄙夷和厭惡大都很虛假,像是為了遮掩什么,像是閉著眼睛說瞎話呢。

實在是想不明白了,想得腦袋瓜子生疼。韓秋云這時候還不是一個很有文化的人,所以她不可能從理論上去弄明白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有很多半生不熟的疑問,然而連半生不熟的答案也沒有。當她猛然想起高秋江交代給她的任務時,她的汗毛便立馬豎了起來。

韓秋云驚驚乍乍地又想到,假如今晚來摸夜螺螄的那個人是個飛檐走壁武藝高強的人,自己還沒有瞅見他的人影,就被他摁住了,那該咋辦呢?她的腦子里立刻出現了十分恐怖的一幕——一個蒙臉大漢從天而降,首先堵住了她的嘴巴,然后捆住了她的手腳,再往后剝光了她的衣裳,讓她身上的那幾處不想讓別人看見的寶貝物件都像鴨子一樣浮出水面,然后……然后人家要做的事情她沒有經歷過,她想恐怕就像賀瘸子和水蛇腰做過的那件事一樣,一個男人游進了她的身子,不同的是這不是她自己情愿的,自然不會像賀瘸子和水蛇腰做得那樣利索,她想那有可能很疼痛,就像骨頭扎進肉里一樣疼痛,她要是能夠喊得出來,就一定會喊破嗓子,絕不會像水蛇腰那樣喊出那種浪聲浪氣來。

黑暗中,韓秋云攥住了高秋江交給她的那柄左輪小手槍。槍膛里有四粒子彈。高秋江吩咐過,情況不緊急時不開槍,情況緊急時堅決開槍。

到了雞叫三遍的時候,韓秋云實在是擋不住瞌睡了,不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就睡著了。

這時候她倒是當真看見了一個男人,白白的,高高挑挑的,他就是陳墨涵的二哥陳克訓。同窗的時候她跟他說話他的臉就有些紅,可這回他長成大男人了,他不再是那個穿著學生制服的翩翩少年了,他穿一身筆挺威風的國軍軍官制服。他走過來摟著她要跟她親嘴兒,她的雙手拼命地往外推他,卻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勁。后來他就攬住了她的腰,把她放倒在老河灣獨龍潭林子里的桑葉上。他的手起先伸進她胸窩的癢癢處,接著又往下滑動,就扯住了她的褲腰帶。她想扯出褲腰帶抽他一個滿臉開花,可是等到褲腰帶抽出來后,揚在頭頂上卻又輕輕地飄下來。她想張嘴喊,可是喊聲到了嘴邊就變成了蚊子哼哼,就像水蛇腰哼出的那種浪蕩聲。這陣子她已經不知道天是白的還是黑的,云朵是藍的還是綠的,渾身的皮肉緊繃繃地成了石頭疙瘩……

再往后她就不再推他也不再動彈了,靜靜地死了一樣地等著他。等他來做他想做的事情……等了一會兒不見有啥動靜,再睜開眼時就駭得毛骨悚然——她看見面前換了一張獰笑著的粗糙的臉,一顆白森森的虎牙戳上了她的鼻尖。她在撲面而來的大蒜混合著燒酒的氣味中聽到了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老子……有錢買你的……那……那個!”

槍聲,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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