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她沒錯。

羅海帆看著在紅茶屋里忙碌的那個女人，最終確定自己沒有認錯人。

那是位有著一頭黑長直頭發的女人，不茍言笑，即便穿著紅茶屋定制的淺色工作服，也絲毫沒有減去她身上的冷漠感，從商業者的角度看，如果是身為招待客人的服務生，是相當不稱職的，不過，她在紅茶屋的工作，很明顯是烹茶師，不需要頻繁客人近距離接觸，那她的態度，勉強算是及格吧！

羅海帆看著她嫻熟地擺弄著茶具，不由得端起茶杯，呡了一口。

而且，她泡的紅茶倒是很合自己的胃口，所以，那么一點瑕疵，可以忽略不計了。

“羅律師，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自己恍惚間的愣神，似乎被客人看在了眼里，羅海帆綻開了職業的笑容：“當然了，王小姐，你的情況我有預先了解過了，你請繼續說……”

話這么說著，羅海帆忍不住用余光不時地瞥向了那位烹茶師那邊。

二

這里，是一家叫十里的紅茶屋，因為離他工作的四海事務所不遠，再加上不少客戶都是些女性，所以每到下午茶時間，他總愛帶客人到這里商談，而十里的老板娘，也每每識趣地將靠近窗邊的角落位置留給他這位常客。

十里紅茶屋是一對年輕夫婦開的，老板娘掌柜，老板兼任店里的點心師傅，烹茶師傅原本是個老師傅，烹茶的技藝也不錯，羅海帆也習慣了老師傅烹制的茶，今天他如往常與客人來了十里，點了平時喝的錫蘭，發現味道有異于往常的味道，一問，才知道原來老師傅離職了，來了新的烹茶師。

“杜師傅？”

“對，就是那邊那位小姐喲，我們可是費了很大的功夫，才請動她到我們十里的。”

順著老板娘的眼光，他看到了新來的烹茶師，杜文錦。

那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人了。

咦，那不是？

當時，大概是因為自己的臉上露出了表情過于驚愕吧，以致于老板娘也吃驚了：“羅律師，你怎么了？”

羅海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輕咳了一聲：“沒事，不過，烹茶師看起來很年輕，手藝過關嗎？”

“當然過關了，我跟我那口子就是品嘗過她親自烹制過的紅茶，所以才聘請她來的。”老板娘笑意連連地解釋，“文錦……啊不，杜師傅有一個很會泡茶的爺爺，據說她跟著爺爺學了很多年，所以她泡茶也很有一手的，羅律師，你不是也點了她泡的錫蘭紅茶嗎？怎么樣，還可以吧？”

“還好。”

“所以我就說嘛！”

確實，還好。

羅海帆端起茶杯，細細地品了起來。

茶湯金亮，顏色看起來與老師傅泡的毫無二致，但喝起來的口感，以前是滿口香郁，醇厚甘甜，但現在這位杜文錦泡出來的錫蘭，味道要淡薄許多，并且從中還嘗到了一絲苦澀的味道，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老師傅今天的泡茶技術有失水準，但在咽下后不久，味蕾竟然嘗到了悠長的甘甜。

可真是新奇的體驗。剛才他還以為是老師傅心血來潮，開發了新的烹制方式，待聽到老板娘的解釋之后，他才知道，這是因為換了烹茶師所導致的茶感差異。

雖說有的茶客喜歡喝一貫的味道，但對他來說，換新的口味，并不賴。更何況……

羅海帆忍不住回頭，看了那位杜文錦一眼。而這一次，那杜文錦似乎也發現了自己，在兩人對視的時候，杜文錦的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了相當驚訝的神情。

她為什么會顯得那么震驚？自己臉上，有什么嗎？

羅海帆看她的神情似乎見鬼一般，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臉上摸了摸，卻沒覺得有什么異常，松了口氣，卻還是忍不住去想剛才這位杜文錦的表情，當他再次望過去的時候，那杜文錦似乎恢復了正常，正低頭泡茶。

是自己看錯了嗎？

她叫杜文錦。

他也認識一位叫杜文錦的少女，而且，這位杜文錦，跟他認識的少女，簡直一模一樣。除了，眉目間看起來成熟了許多，都是那么沉默，在人群中帶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想想，他也已經跟那位少女差不多將近九年不見了。

八、九年前的杜文錦，現在，大概跟眼前的這位烹茶師，也是相似的年紀。

會是她嗎？

此杜文錦就是彼杜文錦？

但是，他還真無法想象，回憶里的那位杜文錦，會有一日，站在人來人往的紅茶屋，當著眾人的面公開烹飪紅茶的情形。

三

羅海帆回憶里的杜文錦，是他的高中同學。

當時杜文錦是班上我行我素的一個女生，雖然跟別的女生一樣，穿著一身校服，但總是很容易被人從一群學生中區別開來。

原因，自然是她那一頭黑色的長發，以及永遠陰沉的面孔。

他沒見過班上的女生有誰跟她來往，也沒見過她主動跟人交流，當時，她還有一個綽號，“烏鴉女”。

據一些學生私底下——不，幾乎是公開的事實，說但凡跟她說過話的人，都會遭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說摔傷腿啊，鬧肚子啊，掉進河里之類的，嚴重的一次似乎是在健行的時候，在山里差點丟掉性命，于是漸漸地她就被認為是長著一張烏鴉嘴的不詳之人，再加上，有傳言說目睹到放學后，她喂食校園里的烏鴉的一幕，名副其實地就被稱呼為烏鴉女了。

羅海帆當時跟班上的其他同學一樣，跟杜文錦并無交集。

但他卻對這位奇怪的女生印象深刻。

為什么呢？

他還記得，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放學后，他跟著一群同學走出教室，下樓梯的時候，瞥到后面背著書包默默跟著的杜文錦。

“啊，是那個烏鴉女！”

“她快跟上來了，快跑！”

“被她碰到就倒霉了！”

——

同學們都鄙夷又驚慌地跑了，當時，他還是個矮矮的胖墩子，落在了后面，看后面的杜文錦越走越近，因為心慌，還有腿腳不利索，下樓階的時候，差點沒摔下去，是后面跟上來的杜文錦抓住了他的書包，才讓他穩住了腳跟。

驚惶甫定之后，他意識到他是被杜文錦碰到了。

不好，被她碰到會倒霉的。

他一下甩開了杜文錦抓住書包的手，因為猝不及防，杜文錦在作用力下往后摔了下去，重重地跌坐在樓梯上。

他看著她無助地坐在樓梯上的震驚模樣，心里升起了一絲愧疚感，但還是決定不管她趕緊走。

在轉身的時候，他清楚地聽到了她“切”的一聲冷哼，而后，他聽到了她“喂”了一聲。

不好，大家都說她那張烏鴉嘴很靈驗的。

他撒腿就跑，但還是遲了，他聽到她說：“你不要去吉祥商場……”

他好不容易回到家，但她那句“你不要去吉祥商場”卻如同咒語般，在他腦袋里環繞。

那個烏鴉女，他去不去吉祥商場關她屁事。

羅海帆當時，抱著頭在被窩里嘟囔。

四

羅海帆在班上，其實跟杜文錦一樣，算是屬于弱勢群體——班級里的同學都是類以群分的，基本上，成績好的為一個群體，成績中等的一個群體，成績落后的一個群體，而這每個群體里又分了很多個小圈子，他屬于成績落后的那個群體里，但卻沒有被納入任何一個固定的小圈子里。

因為他笨，他矮，他胖。

被所在群體里的小圈子沒被納入進去的人，屬于弱勢群體中的底層，是邊緣人。

他跟杜文錦一樣，是游離在小圈子外的邊緣人。

不對，當時，他以為自己跟杜文錦是不同的。

雖然都會被人嘲笑，受人白眼，但他，是跟杜文錦不同的。

才不是跟烏鴉女一個級別的人。

他還算是有屬于自己的圈子的，他好歹在班上還有兩個同伴，雖然同是吊車尾的兩個男生，只有三個人，但他們，還算是相處融洽的三劍客，對吧？

而吉祥商場，是他們三劍客經常聚集的地點，他們三劍客經常的活動，是去吉祥商場里的一家網吧玩游戲。

憑什么烏鴉女叫他不去吉祥商場他就不去？

他知道，一定是因為烏鴉女看不慣他有了自己的伙伴，所以想要把自己也變成像她一樣孤身一人，所以才教唆自己的。

一定是這樣。

隨后的兩天，他戰戰兢兢地躲著杜文錦，在跟其他兩位小伙伴在放學后，依然去吉祥商場的網吧里玩游戲，但因為烏鴉女的那句話，總顯得有點提心吊膽。

都怪她胡亂說話，害得自己都沒辦法好好玩耍了。

五

在又一個周六，跟著小伙伴一起來到吉祥商場，一人一臺電腦玩得興起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發生任何不好的時候，他在心里這么暗自抱怨。

“喂，羅大胖，我錢玩沒了，去幫我把電腦卡充點錢！”身邊的小伙伴這么跟他說。

“我的也沒了，順便也幫我充20塊吧！”

兩張電腦卡遞到了他手上，但現金卻沒有。

直到這時候，他心里才有種莫名的苦澀涌了上來，但他搖搖頭，拒絕去體驗這種感情，滿臉堆笑：“好的！”

他屁顛屁顛地幫兩個伙伴充好了電腦卡，還捧著一堆零食回去，依然滿臉堆笑：“我看我們玩得都有點渴了，所以，就買了點吃的回來。”

“太好了，羅大胖，你可真會做人！”

“當然了，他可是我們的哆啦A夢！”

這一日，他跟伙伴依然是盡興而歸。

太好了，明天，他們還是好朋友！

他跟著他們有說有笑地打算離開吉祥商場時，卻在網吧外面的通道，遇見了三個看起來不好惹的混混，他看他們的神情便知道這些小混混不懷好意，剛想叫朋友躲開，不料那兩個朋友卻笑哈哈地迎了上去：“龍哥，你們怎么在這里？不是說好了在外頭等的嗎？”

“等你媽，我們等好久了都不見你們出來，你們兩個崽子是不是想逃啊？”

“不是不是，我們是玩游戲玩得晚了點，這不，不是把他領來了嗎？”

他停下了腳步，看著那兩個朋友走到混混面前，一齊將視線望向了他。

什么意思？他有點懵了。

“就是他啊，家里很有錢的那個羅大胖？”為首的混混，向前走了一步。

他察覺到不妙，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對的對的，他可有錢了，經常請我們吃飯啥的。”

“對，剛還幫我們充了電腦卡呢。”其中一個朋友嘻嘻笑著，“每人20塊。”

“20塊就那點小錢？”

“他手上一定還有更多錢。”

“沒錯，他家裝修得可好看了，還有這么大的彩色電視機，還有電冰箱……”說著，其中一個朋友還沖他嚷了一聲：“對吧，哆啦A夢？”

他明白了朋友炫耀的用意，也明白了這些小混混的目的，想逃，發現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另外兩個小混混堵住了去路。

書包被他們搶了過去，同時，他們在自己身上的口袋搜刮起來。

他的臉漲得通紅，渾身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有別的什么情緒。

“靠，哪有什么錢？你們敢騙我？”

書包里的東西都被他們扔了出來，身上被翻出來的，是剩下的幾元幾角。

“怎么可能？”朋友有點慌張地搖頭。

“羅大胖，你說，你都把錢藏哪了？”混混揪住了他的衣領，那張在他面前的臉惡狠狠地，他嚇得抖動了一下身子。

“我們大哥問你話呢，給我好好回答。”

他臉上啪地挨了一巴掌，同時，揪住他衣領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給我老實交代。”

“我，我用，用光了！”

他身上，哪有什么很多錢。今天請他們在網吧玩的錢，還是他平時省下來的，每周的零花，早在平時就請客用光了。

“怎么這么快就用光了？”他臉上再被狠狠地揍了一拳。

“你們說這胖子有錢，叫我們來是玩我們呢？”小混混對他的朋友怒吼。

“不是不是，他真的很有錢！”

“他花光了，叫，叫他回家拿吧！”

“喂，羅大胖，你家在哪？”

他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

六

他們沒有當他是朋友。

他知道的，一開始，就是他害怕在班上落了單，所以才低聲下四地接近他們，討好他們。

為了讓他們把自己當做朋友，任勞任怨地聽他們使喚，毫不計較地請他們大吃大喝，還特意帶他們到家里，為了給自己增添一點成為他們“好朋友”的籌碼與自信，好讓他們不拋棄自己，不輕視自己。

他以為，不過是這么一點成本的話，能交到兩個朋友，進而能讓自己不像烏鴉女那樣成為同學鄙視的對象，是很劃算的。

那些為了融入小圈子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必須付出點什么吧？

他成績不好，人也長得不怎么樣，也沒多少才華，至少，手上還有點錢，利用自己的這個優勢，交到朋友，就算付出一點，那算得了什么？

可是，原來，他做了那么多，他們還是沒有把自己當成是朋友。

他早該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像這樣交來的，算什么朋友呢？

“喂，都幾歲了，一點小事就哭！”

“就是，太難看了！”

“不過是帶我們去你家一趟嘛！”他們的冷嘲熱諷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聽到沒有，羅大胖，帶路啊！”

他透過淚眼惡狠狠地看著他們，搖頭。

“哎呀，還跟我們較上勁了是吧？”

他被他們推倒在地上，拳打腳踢，“快答應我們去你家。”

身上的肌肉，骨頭，被他們揍得生疼，他卻始終咬著牙，不受控制的眼淚繼續流著，他希望有人能發現自己，將自己從這個絕境中拯救出來。

可是沒有。

大概路人們，以為是他們這個年紀的少年們吵吵嚷嚷，干上一架很正常？或是，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頭？總之，沒有人來阻止他們。

他絕望地抱頭痛哭，聽到了一個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他睜開閉上的雙眼，看著那個烏鴉女拎著一把掃把朝他沖了過來，出聲呵斥的，是后面穿著制服的一個男人。

“混蛋，誰叫了保安過來？”

在叫出這句話之后，壓在他身上的腳抽開了——烏鴉女手上的掃把，狠狠地砸在了這些腳的主人腿上，他們哇哇叫的同時，倉皇逃躥。

那兩個朋友——不，是混賬，也逃了，其中一個在反身逃跑的時候，肩膀上挨了一棍子，從他痛嗷著跑開的情形來看，估計那一棍子重得很。

活該！他坐在地上，心里解氣地想。

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一張臉。

是烏鴉女。

“所以，我不是跟你說，不要來吉祥商場嗎？”

這一次，她的聲音清楚地傳到了他的耳朵里，清脆，響亮。

他看到她抓著掃把的手，在微微發顫，也第一次看清楚了那張原本以為陰沉的臉，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害怕而漲紅了的一張臉，五官分明，鼻翼堅挺。

是一張非常秀氣的臉，一點都不可怕。

反而是自己，鼻青臉腫的，丟臉到家了。

七

羅海帆看著鏡子里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摸了摸下巴，把剃須刀放了下去。

人的身體，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如果，十里紅茶屋的那個杜文錦就是當年的杜文錦的話，大概，已經認不出自己了吧？

因為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又笨，又矮，又胖的小胖墩了。

自己當年的發育，或許是比同齡人慢了一步，進入高二后，他的身體就如雨后春筍一般，唰唰唰地長高了。

同時因為某些原因，他開始下意識地控制飲食，也因為改掉了壓力下暴飲暴食的壞習慣，不知不覺中，如脫胎換骨般，成長為了與舊日的他完全不同的一副模樣。

可惜，在他獲得新生的那段時間，她已經不在他的班上了。

是因為后來發生了一件什么事情，性質頗為嚴重，導致杜文錦離開了學校，據說轉到了別的學校。

如今，他竟然能再與她相遇，實在是太幸運了。

羅海帆想起了當時在紅茶屋時，會泡紅茶的杜文錦的那個表情。

為什么她見到自己會如此震驚呢？

該不會認出了自己吧？

不可能，自己跟以前完全就是兩個人了，過去的高中同學，都沒有人認出過他，他跟她八九年沒見了，她怎么可能會認出自己呢？

但，若不是認出了自己，又怎么解釋她的那種表情么？莫非是……

羅海帆再一次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的臉，摸住了下巴。

嗯，因為他長得過于帥氣了，那是女人見到帥哥時驚為天人的表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