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愈與魯達(dá)、楊志一番閑談，便回到廟里大雄寶殿前抄經(jīng)，明空小和尚依然坐在旁邊和他閑聊。

到得下午申時時分，楊愈又隱約聽到有船來的動靜。這幾日，他已得知經(jīng)營有方的北玄寺自己有一艘船，專門往返蘇州和雷島接送禮佛香客。他想這回或許是北玄寺自己的船載人到廟里燒香禮佛來了，便告知了身旁的明空。明空小和尚為了多討幾個賞錢，便急匆匆的出寺門而去。

過了一會，圍墻外邊就傳來了腳步聲和對話聲。因他的聽力莫名的加強了，因而那對話聲雖輕，卻也聽得明白。

“二哥，那個小和尚，便是前些年差點餓死在咱家門口的孩子？怎的才過一年，就長這般大了？”這是一個女子的聲音，語音像泉水叮咚一樣清脆好聽。

“沒錯。他也正是抽身條的年紀(jì)，不過還是比同齡孩子矮小了。去年這明空還曾來家里給他妹子送過吃食，我們家怎會讓荷香那丫頭餓著了？嫂嫂待她如親妹妹一般。”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回應(yīng)道。

“唉，這孩子也是餓怕了才會這樣，他爹又死了，荷香是他唯一的親人了。阿娘，留神腳下臺階。”一個溫和舒緩的女子聲音說道。

楊愈抬起頭來，便看到了這說話的一家人。

最先進(jìn)來的是四個統(tǒng)一著裝、背弓拿刀的兵卒，接著進(jìn)門的是一男一女扶著一個老婦人，這老婦人滿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身上衣裳也干凈整齊，只是眼神空空洞洞，嘴里囁嚅著似在自言自語，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

老婦人左邊的男人身形高壯，濃眉方臉，長得頗為英武，右邊的女人容貌清秀，臉型微圓，面部線條溫婉，頭發(fā)盤起在腦后用一紫色巾幗包著，她身穿青色衣裙，領(lǐng)口裙擺繡著和巾幗頭帕同色的花紋。

這一家人前有兵卒開路，看來是個官宦人家。

這三人上得臺階，進(jìn)了廟門，才露出后邊一個女子的身形。她身穿一身白綢碎花的襦裙，正提著裙擺邁步跨過門檻，濃密黑亮的發(fā)絲挽起在頭頂，用一根紅色發(fā)帶不松不緊的束成一個發(fā)髻，那發(fā)帶隨著風(fēng)在她白皙的脖頸上舞動，發(fā)型簡簡單單，卻又清新雅致。她進(jìn)得廟門，才放下裙擺抬起頭來。

這一抬頭，便讓楊愈驚艷了雙眼。只見她，發(fā)黑如墨，膚光勝雪，鵝蛋的臉型，與尋常鵝蛋臉比起來，下巴略方，顯得端莊正氣，頜腮豐盈，添了飽滿大氣，一雙標(biāo)準(zhǔn)的水杏眼，雙眸晶亮有神，似有星光閃耀其中，雙唇因著雪膚的承托，顯得更加紅潤，上唇珠微翹，下唇豐盈，與清麗的眉眼比起來，形成了一股反差，因這反差，在清雅之中又增了幾分嫵媚。她站在那里，便像是一朵水仙花一般清雅絕俗。

她一抬頭便對上了楊愈的視線，頓時愣在了當(dāng)場。過了片刻，她噗嗤一笑，卻又趕緊轉(zhuǎn)頭，用一只手遮掩了笑容。

前邊扶著老婦人，只顧著腳下路況的一男一女聽見笑聲便停步側(cè)身，往那女子看去，男人開口問道“怎么了？”

那女子緊走兩步靠近男人，壓低聲音道：“二哥，你看那人，長得好怪，在寺里不穿僧袍，那便不是僧人，可他既沒頭發(fā)，又沒眉毛，眼角還畫著兩條紅線，好古怪。”其實，楊愈的頭發(fā)和眉毛都已冒尖了，只是時間尚短，還不顯眼而已，遠(yuǎn)遠(yuǎn)的看了，倒確是被脫毛了一樣。

那前邊的一男一女聽了，都轉(zhuǎn)頭過來看向楊愈，兩人瞧了楊愈這古怪模樣，也都愣住了。還是男人最先反應(yīng)過來，低喝道：“莫要多看，出門在外，謹(jǐn)言慎行。”

那后邊的女子吐了吐舌頭，哦了一聲，跟在三人身后往寺里行去，卻又忍不住時時往楊愈這邊瞟上一眼。

他們幾人自以為輕聲細(xì)語傳不到楊愈耳里，卻沒想，楊愈聽得一清二楚。

楊愈也不生氣，反而覺得那女子純真無邪。

那女子走到大雄寶殿門口，正要提裙邁腿跨過門檻，又忍不住往旁邊的楊愈看來。

楊愈看她這個樣子，便對她點點頭，展顏一笑。那女子沒料到他會如此，愣神片刻，提起的那條腿便低了，一腳磕在門檻上，整個人被這一磕，身形便往前倒去，好在她反應(yīng)過來，唉喲一聲，急忙忙一手抓住門框，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楊愈看到這一幕，呵呵笑出了聲，倒沒惡意，只是覺得這女子實在太可愛了。那女子聽見笑聲，羞得滿臉通紅，咬著下唇，轉(zhuǎn)頭瞪了他一眼，又趕忙快步追上前邊家人。

楊愈看了她這模樣，便故意提高音量笑了兩聲。笑聲剛落，便聽見里邊那女子恨恨的罵道：“笑笑笑，笑死你個妖怪。”妖怪？楊愈聽了，更是哈哈大笑。

這短短片刻間發(fā)生的小事，倒是讓楊愈穿越來此之后，第一次放松了心神。他見多了有心機的人，來到北玄寺之后遇見的人，要么一眼便看出有心機，要么又無趣得很，像這個女子這樣所思所想一一都在眼神里反映出來，讓人只覺清澈透亮，讓他心中毫無警惕，因而看到剛才那一幕，不由得只想開懷大笑。

楊愈如今這模樣，確實像個怪物。在得抑郁癥之前，他便不太在意他人看法，如今鬼門關(guān)里走了一遭，又兼抑郁癥痊愈之后，思想更加達(dá)觀，更是不會在意這些評價了。果然，本該尷尬的人不尷尬，那么尷尬的就會是別人。

剛聽見大雄寶殿里那女子又用力跺了跺腳，哼了一聲，明鏡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哎呀呀，貴客駕臨，有失遠(yuǎn)迎啊，明空不是出去迎候了嗎？真是怠慢了水都巡，請多多包涵。”

那男人道：“無妨，我家荷香那婢子，是明空他妹子，我讓他們在后邊說說話。”

“原來如此，都巡一家要來敝寺，怎不知會一聲，敝寺得了吩咐才好派船去接呀。”

“不必。又是一年五月二十一，照例，便請貴寺為我大哥誦經(jīng)祈福吧。”

“是是是。這邊請！”

“寺里可留有空房？今晚，我們一家，也照例要留宿一晚。”

“都巡放心，早就騰出來打掃干凈了，這幾年來，年年五月二十一，便會為都巡一家備好干凈空房。老夫人，貧僧扶著你可好啊？留神腳下，誒，對咯……老夫人身子骨還是那么硬朗……”

那一家人隨著明鏡往寺里后進(jìn)去了，圍墻外又傳來明空和一個女孩的對話聲。

“妹子，前些天，我去了吳縣王員外家做了一場法事，得了不少銀錢。”

“王員外？那是少夫人娘家那邊了？”

“沒錯，不過不是王少夫人她娘家，是那長房王家，王老員外家。”

“哦，那是吳縣王家的族長了。不知他們家為何要做法事？”

“那王老員外的一個小妾難產(chǎn)死了，唉，怪可憐的……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我得了不少銀錢，一會我便給你一些，你留著買零嘴吃。”

“三哥，我不用，我在水家過得挺好的。你不是說以后要還俗的嗎？你還是自己存著吧。”

“我才這點年紀(jì)，離還俗也不知還有多少年呢，還能攢好幾年的錢。一會給你，你就拿著，上街看到好吃的，你就買，我在寺里有錢也沒處花去。”

“好吧，那我就幫你存著，以后你還俗娶妻了，我給嫂子家用。”

“你這丫頭，怎的這般不聽話？我讓你買零嘴吃，誰要你存著了？”

“三哥，少夫人和小姐待我跟妹妹一樣，我不缺……好啦，我拿著就是了，三哥，你別生氣了。”

“是了，就該這樣，哥哥叫你拿著，你就拿著。”

……

兩人絮絮叨叨的說著話，不一會便到了廟門口。楊愈見了，便站起身來。

明空攜著妹妹的手，眼里也只是看著妹子，全沒注意到楊愈，看見妹妹發(fā)愣的眼神，才順著視線看到了微笑望著自己兩人的楊愈。

楊愈道：“明空，這便是你心心念念的妹妹嗎？”

明空一邊拉著妹妹往楊愈這邊快步走來，一邊笑容滿面的說道：“正是，正是，楊公子，這就是我妹妹，她叫荷香，你看，是不是長得挺像我的？”

楊愈心想，哪里像你？你妹妹比你這猴精般的模樣，不知好看了多少，卻笑著點了點頭。

明空見楊愈點頭，更是高興，拉著妹妹到了楊愈身邊，對妹妹道：“妹子，這是楊公子，是個大善人，待我也是很好的。”

荷香對著楊愈屈膝行了一禮：“見過楊公子。”抬起頭來，卻又好奇的打量著楊愈的古怪模樣。

楊愈見這荷香估摸著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jì)，頭上梳著雙丫髻，圓圓的臉蛋，眉眼清秀。他剛才聽了荷香和明空在墻外的對話，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感動，便笑著對這丫鬟叉手行了一禮，道：“荷香妹子，你不妨也叫我一聲楊大哥好了。”

那荷香紅了臉，搖了搖頭，連說不敢。

楊愈也不管她，拉下袖子蓋住左手手掌，右手探入懷里取出魯達(dá)贈與的珍珠，將那幾顆珍珠放在左手掌上，送到荷香面前，道：“荷香，我與你哥哥是很好的朋友，我在這寺里也多承你哥哥照顧，你以后便叫我楊大哥，這幾顆小珠子，就給你做見面禮了。”

荷香看著那幾顆珍珠，眼里透著喜愛，卻看了明空一眼，搖了搖頭，說道：“楊……楊大哥，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

楊愈看向明空，見明空雙眼濕潤的看著自己，便笑著打趣道：“明空，你看，你妹妹瞧不上這些沒用的東西，可惜我也沒錢給她，這可真難為我了。”

明空哽咽著道：“妹子，楊大哥讓你拿著，你就拿著，我說過的，楊大哥是大好人。”楊愈把珍珠送給明空珍愛的荷香，比送給他自己，更讓明空感激不已。

楊愈見荷香低頭捏著衣角不言不語，便將右手掌縮進(jìn)衣袖里去抓起她的手，左手隔著袖布將珍珠塞入她的手中，笑道：“荷香，這珠子也就是今日在湖里撿的，對我沒什么用處，給你才叫物盡其用。”

荷香看著手中珍珠，見這些珍珠發(fā)出盈盈珠光，心中又歡喜又惶然，過了一會，她手掌一收緊緊握住，抬起頭來燦然笑道：“多謝楊大哥！”

楊愈見她兩眼淚光打轉(zhuǎn)，心中不是滋味，故意大笑著道：“哈哈哈，你既然叫我一聲楊大哥，又怎的還跟我客氣？好了，你和你哥進(jìn)去歇息去吧，我還要抄經(jīng)呢。”說完，便自顧自的坐下提起筆來。

荷香屈膝一禮：“是，楊大哥，那我先進(jìn)去了。”說完，退后兩步，緩緩轉(zhuǎn)身而去。

明空對著楊愈深深躬身道：“楊……楊大哥，那我也不打擾了，多謝大哥！多謝……”楊愈故作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明空便住了口，隨在妹妹身后進(jìn)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