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詞寫完，全場靜默。

楊愈起身，將團扇遞還給云裳仙子。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云裳仙子喃喃念著，雙眼看著團扇，眼神癡迷，出神良久。

過了許久，蘇攜感嘆道：“真是好詞啊，信手拈來，毫無煙火氣。”

確實是好詞，祝清輝也不由得微笑頷首，他轉頭一看，卻見云裳仙子抬起蛾首望向楊愈的眼神似是氤氳著情意，鼻中便冷哼一聲：“哼，楊愈，你這詞是好詞，只是你寫的是江南美景，不是贊譽云裳仙子的美貌，況且這還是離別詞。”

楊愈笑道：“眼如秋水，眉如遠山，那是以美景比喻美人，但這樣的比喻隱含著美景比美人更美的意味。譬如說我之才情有如李白，那肯定是因為李白實際比我更有才情。如果說李白之才情有如學生，那肯定是要貽笑大方的。這比喻的前后順序決定了高低上下。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這是以美人比喻美景，便是說江南美景也比不上云裳仙子的眉眼。所謂國色天香，便是如此吧。云裳仙子既是天下第一美人，想必人人看見云裳仙子都會神魂顛倒，魂牽夢繞。可是云裳仙子不可褻瀆，難以親近，只好沉醉于江南山水，看到遠山，便想起仙子的娥眉，看到清水，便想起仙子的眼波。便如不能親近美人，只好將美人畫在絹上，畫在心上，畫在夢里，畫在……”

“夠了！”祝清輝從腰帶上取下一柄折扇，兩步上前，執著扇骨抵在楊愈下巴處，他看著這個滿面酡紅、眼神迷離的狂生冷笑道：“楊愈，不能親近美人，只好將美人畫在絹上，畫在心上，畫在夢里，你自己說，你這心思是不是下作？”

楊愈腳下踉蹌一步，脫開扇骨，他打了個酒嗝，微微笑著：“愛花之人也不一定要采花。看到名花，意淫一番，并不下作，畢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名花有主，硬要采摘，那才叫下作，畢竟奪人之美吾輩所不為也。”

“意淫？意淫？這是什么怪詞？哈哈，你這登徒子還真是下作。”祝清輝折扇隔空點著楊愈，一副輕蔑神色的笑道。

“節帥此言大錯特錯。淫分色淫、意淫兩種。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巫山之會，云雨之歡，不過是悅其容色而已，此為皮膚淫濫，我稱之為色淫。珍之愛之，尊其意，重其心，如此癡情，我稱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因此，意淫者，既是癡情人，更是天下第一淫人。”楊愈神色平淡的微微笑著，只是醉意還濃，讓他站立不穩，也讓他言語無忌。

場中眾人聽了他這一番話，個個都是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從“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說起，竟然說到了意淫者天下第一淫人的怪論。

祝清輝也被他這一番怪論說得愣怔住了，他看著對面那個醉意熏熏的少年男子，扇子定在空中，竟不知該如何回應。過了一會，他才回神。他哈哈大笑著，笑聲之中卻無笑意：“哈哈哈哈，你這狂徒，你是說，你意淫云裳仙子？雖然說得頭頭是道，歸根結底，還不是因為你親近不了佳人，只好幻想妄想罷了。”說罷，他轉身走到云裳仙子身旁，想要摟住云裳肩頭。

“多謝公子賜詞，妾身感恩戴德，永世不忘。”云裳仙子執著團扇，盈盈下蹲，屈膝行禮，她望向楊愈的眼中水霧迷蒙、笑意盈盈。楊愈方才那一番話，沖擊著她的內心，撞擊著她的靈魂，讓她想要哭出來。她不想讓楊愈感覺受辱，便趁著行禮姿勢，脫開祝清輝的摟抱。

我說的是這意思？跟這祝清輝真是對牛彈琴，楊愈腹誹一句，大聲說道：“詩文畫作，皆是意淫。千秋詩文，寫的都是仙姿，萬古畫作，畫的都是國色。云裳仙子，諸位姐姐，你們都是仙姿國色，沒了你們，哪里會有流芳的詩文，又哪里會有傳世的畫作？”又對著周邊女子團團一揖：“小生句句都是真心，絕無褻瀆妄想之心，告辭了！”

說著，他轉身走回水清兮身前：“姐姐，我們回家。”

“這就回去了？楊愈，你就這點胸懷？你不是說奇男子，都是心胸比海更寬嗎？哈”，祝清輝嗤笑一聲，“你今晚所為何來？這就放棄了？”

楊愈沉吟片刻，轉身看了一眼蘇攜，笑道：“節帥，老師，請問白酒如何？”

“哈哈哈，你不是方才還唱著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灣又多嗎？你給我再唱幾曲，我便告訴你白酒如何。——你們將那白酒給我送到對面亭子里去。水都巡，你帶人去周邊守備，將這水榭留給楊愈。”說著，祝清輝拉起云裳仙子走到蘇攜身邊：“老師，我們過去亭子里聽這狂徒繼續賣弄，我有些話要跟老師說。”

水致遠看了水清兮和楊愈一眼，帶著幾個武德司校尉去了。

蘇攜跟著祝清輝走向東石橋連接的那個大亭子，他走了幾步，又回身對著楊愈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楊愈看見蘇攜的表情動作，明白他的心意，便也對著他微笑頷首，心中卻浮起一絲苦澀：身處紅塵，總是不能隨心所欲，不管是在往日的那個時空，還是今日的這個時空，只要有了縈懷在心的牽掛，人總是要不停的忍受那些一時之忍，這便是所謂的責任吧。

他抬眼看向亭子里的祝清輝和蘇攜，眼神漸漸沉靜下來，唱就唱吧，反正我本來就愛唱歌。

他微微嘆了口氣，抬頭望向水榭之外，看見當空一輪明月，不禁又想：千年前和千年后，都是這一輪明月，世易時移，人的煩惱全都還是一樣，真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水清兮聽見他的嘆氣聲，便走到他的身邊，輕撫他的手臂。楊愈轉頭看見身旁女子心疼的眼神，心中一寬：姐姐，你就是我如今的牽掛啊，就當是為你唱歌吧。

這般想著，他靠近水清兮低聲笑道：“姐姐，我唱一首好聽的歌給你聽。”

水清兮方才聽楊愈說著“云裳仙子國色天香，不能親近，就只好畫在心上”的話，心中就是一片酸楚，后來又聽他說“詩文畫作都是意淫，你們都是仙姿國色，沒有你們就沒有流芳的詩文，我沒有褻瀆妄想之心”，才明白這個占滿了自己心間的男子心思。

她看了今晚楊愈的狂態，又看了那些詞作，聽了那些歌曲，她對這個少年郎似乎有了更多了解，卻又似乎更加看不透了；她對這個少年郎更加愛了，卻又更加失落了；她對這個少年郎的品性思想更加明了了，卻又更加感覺到這個少年郎的奇怪。可正是這樣的奇怪，才讓她如此癡迷。

她聽見楊愈的嘆氣聲，心中生疼，便走到身邊想要安慰他，安慰的話語還沒出口，便看到對方臉上浮起笑容對自己說“姐姐，我唱一首好聽的歌給你聽”，一顆心頓時更疼了，卻也微微笑著點了點頭，又趕緊低頭藏起眼中淚水。

楊愈拉水清兮坐到水榭欄桿處的橫木上，自己拾起阮咸彈撥，幾聲弦音響起之后，悠揚歌聲隨之而起：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云間沒。

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啦啦啦啦咧，啦啦啦啦咧……啦咧”

他繼續彈撥著阮咸，聽力已強化的他突然聽到亭子里祝清輝的話語聲：“老師，非是我對老師不敬，是我故意要試一試楊愈的心性。他這人才華橫溢，卻又肆意張狂，是對付朱勔最好的人選。朱勔這條瘋狗，只有楊愈這種狂生才對付得了。”

又聽蘇攜說道：“讓楊愈去對付朱勔？這……這……這不是陷楊愈于險地嗎？朱勔深得圣寵，楊愈……”

“老師放心，蘇州武德司都巡是楊愈兄弟好友，有我武德司在后邊照看著，楊愈不會有性命之憂。”

“雖說如此，可楊愈就會被官家……唉，這不是絕了他入仕為官的前途嗎？我這學生如此有才情，卻不能進入仕途，我實在于心不忍。”

“慈不掌兵，老師難道不知？就當他是為國盡忠吧。等解決了朱勔，過得幾年，我再為他謀劃前程，不會讓他一直沉寂江湖的。”

……

楊愈聞言，心中大驚：朱勔？那個為皇帝在江南到處搜羅花石，攪得天怒人怨，惹得浙南民亂的那個朱勔？讓我去對付朱勔？那我還有清凈日子過了？原來打算是通過這幾個官員將白酒打造成奢侈品，沒成想卻是作繭自縛，讓自己被人引入風暴里去，是自己今晚喝得太多，喝得太醉，縱情狂歡之下，被人當成了狂徒，如今自己心中有了牽掛，想要離開蘇州也離不開了。

他越想越怒：哼，管他呢，我還會被你們牽著走？原以為是我有求于你們，看來是你們有求于我。

這般想著，他將對祝清輝等人的一切顧忌都拋到了腦后，他用力彈撥了幾下，將原本婉轉的一首《把酒問月》嘶吼著唱了出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嘶吼著唱完了這一曲，心中才覺痛快了一些，他轉頭看向身旁水清兮：“姐姐，好聽嗎？”。

水清兮綻開一個笑容，眼中卻有淚光閃動。

楊愈看得心疼，心想：是自己今晚在麗景樓里跟眾位女子太過荒唐，惹得她不高興了，得想個法子哄她開心。

其實，他是想錯了，水清兮如今的淚水乃是心中歡喜所致。水清兮是想著“他在這樣時候想的卻是為我唱歌”，心中感動，因而才笑中帶淚。

這個不管是笑眼還是淚眼都美得讓人失神的女子，該如何哄她開心呢？楊愈看著水清兮，腦中轉著念頭，他看到水清兮穿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衣袍，心中更加感動，也讓他想到了一個一定可以哄得對方開心的法子。

這些人想要利用自己去對付朱勔，那我如今就是再瘋狂，他們這些達官貴人們也不會怪罪了，哈哈，什么祝清輝，什么朱勔，都沒有面前這個女子的一根指頭重要。這般想著，他對水清兮說道：“姐姐，我們來唱戲吧？你看你穿了一身男裝，就像‘梁祝’里的祝英臺，我們來唱一曲‘十八相送’。”

水清兮疑惑說道：“梁祝？十八相送？我沒聽過，我不會。”

“不怕，你聽我唱”，楊愈起身對著亭子里說道：“祝節帥，老師，諸位姐姐，我為大家唱一出‘十八相送’，這是‘梁祝’里的一個選段。大家聽過‘梁祝’嗎？”

那祝清輝疑惑說道：“什么梁祝？”

蘇攜望了祝清輝一眼，低聲道：“這梁祝乃是晉朝舊事，唐代《十道四番志》里有記載，明州郡守寫的《義忠王廟記》里也有記載，都是荒野傳說，不聽也罷。——楊愈，這梁祝也沒什么好的，你換一曲。”

祝清輝打量了一會蘇攜的神色，說道：“老師，既然書中有記載，我怎么不知？到底是什么故事？”

楊愈道：“老師，原來書上記載了梁祝，那真是太好了，那就只需簡單介紹了。這梁祝說的是會稽一個叫梁山伯的人去錢塘求學讀書，遇到一個同窗名叫祝英臺，兩人同窗三載情深意篤，其實這祝英臺是女子之身，她是女扮男裝來讀書的。學生唱的‘十八相送’便是兩人分別之時，梁山伯送祝英臺回家，一路上祝英臺不斷暗示自己其實是一個美嬌娥，只是梁山伯憨厚，一直沒能領會祝英臺的暗示，哈哈，這曲子有趣得很，好聽得很。”

祝清輝聞言嚯的立起：“有……有……這等事？哈哈哈哈，這等有趣的事，我竟然不知。”

“都是村夫口傳之事，當不得真，這曲想來也沒什么好聽的，便換一曲吧。”

“哼！讓他唱，楊愈，你給我好好唱！”祝清輝大袖一揮，坐了下來。

楊愈扶起水清兮，低聲笑道：“姐姐，你可聽到我剛剛的話？這‘十八相送’可好聽得很，你一定會喜歡，你看，你女扮男裝，是不是和那祝英臺一樣？”

水清兮聽他介紹的十八相送這么有趣，又聽他說女扮男裝的祝英臺和梁山伯情深意篤，更是歡喜：“呵呵，我喜歡這故事，只是我不會唱……”

“沒關系，我唱梁山伯，也唱祝英臺，你在一旁扮演祝英臺就好了”，說著，他雙手扶在水清兮左手臂上，將水清兮扶起走到水榭之中，“姐姐，你站在這里就是在演祝英臺了，呵呵，過一會，我帶著你，你跟著我邁步就行。”

水清兮點點頭，楊愈便從腰帶上取出笛子吹奏起來。

這是一曲《梁祝》中的《化蝶》選段，也是越劇《十八相送》選段的開頭曲。

這沉醉了億萬人的《化蝶》曲調悠悠揚揚的飄起，場中眾人立時便都陶醉其中。

這樣傳承千古，流芳世界的名曲一出，這一片天地便神奇的被一種叫做“梁祝”的氣氛籠罩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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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1、“意淫”一詞，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所創造。曹公的“意淫”和現在大家理解的“意淫”意思完全兩樣。

2、推薦歌曲《把酒問月》，作詞李白，演唱趙照。

3、推薦章益清老師的越劇《十八相送》，所謂心馳神游，便是看了章益清老師表演《十八相送》的祝英臺后的感覺。我的文中用了“攝魂奪魄”、“勾人魂魄”來形容美人的眼睛，那是什么眼睛？推薦大家去看看單仰萍老師表演的越劇選段，特別是看她表演的林黛玉，大家看看單仰萍老師的眼睛和眼神，便會明白“深情款款”、“情意綿綿”、“攝魂奪魄”、“勾人魂魄”是什么感覺了。嗶站一搜就有。^_^

單仰萍老師演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偷看《西廂記》時的那一聲“呸”，嘖嘖，所謂心酥骨軟，就是聽那一聲“呸”的感覺，大家搜一下“聽說你們想聽她的“呸~””，就看到了，你要是不看，這輩子算是白活了。^_^

4、古人聽今人的樂曲到底是好聽還是難聽？

我可以打包票的說，除了搖滾樂之類的存疑外，其他歌曲，古人也一定覺得好聽。

其實，好聽與否來源于節奏、旋律對大腦的刺激反應，古人也是人，今人和古人都是一樣，都會被同樣好聽的歌曲所打動。現在的歌曲旋律是集合了全世界的智慧打磨出的，絕對比封建封閉的社會的歌曲更好聽。古代社會不像現在有這么多交流機會，所以古代歌曲的旋律也不像現在的歌曲旋律那么多變婉轉。

唐音，現在在閩南還能聽到，唐宋明的雅樂，在韓國還能聽到。大家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第一遍，你會覺得新奇，第三遍，你會覺得有些枯燥，連聽到第十遍，你就不會再想聽了。

如果有人跟你抬杠說唐音就是比今人歌曲更優雅，那他肯定是裝的，裝高深、裝不凡、裝不流俗塵，這種裝法，誰不會裝？這在看不見真人的互聯網上比比皆是。當然了，不同于大多數人的奇怪審美，可能也是有的。

人類的智慧是在不斷累積的，藝術形式也是在不斷在進步的。《梁祝》協奏曲，取材于越劇傳統曲調，越劇是清朝才有，越劇之前是落地唱書，落地唱書是在宋元興起的，越劇曲調比之唐音可就好聽得多了，這也可以說明，古人的音樂藝術形式也是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