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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醉輕狂,笑傲仙宮(六)

  • 皇朝怪物傳
  • 龍藏生
  • 5123字
  • 2020-12-28 21:23:08

就在云裳仙子現身水榭之中的一刻鐘前,麗景樓二樓大廳中。

蘇攜和一眾官員上了樓來,便看到廳中一邊坐著幾個官員,這幾個官員大家都熟悉,便是江南東路的轉運使、提刑官、平江軍都指揮使等人。只是大廳旁邊的房中有祝節帥在,眾人不便說話寒暄,便只是上前拱手作揖,隨后到了另一邊的一排座椅上落座等候。

等了沒一會,廳側一個房門打開,一個青年官員走出房來,雖然一些低階官員是第一次見到他,但不用多想,也知道這青年官員便是武德司節度使祝清輝了。這祝清輝臉色蠟黃,一雙瑞鳳眼中卻又似有厲芒在閃,他眼中寒光掃射過來,一眾官員便趕忙起身施禮:“下官,拜見節帥。”

過了一會,一眾官員才聽見對方不高不低的聲音:“祝某見過幾位大人,讓諸位久候了。——老師,十幾年不見,身子可還安好?”眾人聞言訝異的抬起頭來,便見那祝節帥走到蘇攜身前作揖施禮。

眾人見狀,互視一眼,心中都是訝異萬分:怎么沒聽說這蘇知府是祝節帥的老師?

蘇攜俯身道:“這一聲老師,下官愧不敢當,十幾年前也只是……”

祝清輝打斷他的話:“唉,老師與學生十幾年未見,卻也如此生分了嗎?諸位請稍等,祝某有幾句私己的話先跟老師說。”說著,便扶著蘇攜走入房中,房門也隨之關上。

眾人面面相覷,這祝節帥剛一現身,便又帶著蘇攜回到房中,這是什么意思?

蘇攜被祝清輝扶入房中,便看見兩旁站著幾位侍女,上首座位旁邊則站著那個人稱“云裳仙子”的教坊司名妓。

祝清輝揮了揮手:“你們都退出去,云裳留下侍候。——老師,請上座。”

幾位侍女退出,祝清輝和蘇攜一番相讓,分賓主坐下。

云裳仙子端著一杯茶過來,蹲身施禮:“妾身云裳,見過府臺大人。”說著,將茶放在蘇攜身旁案幾上,再退回到祝清輝身邊。

蘇攜微微頷首,便算打過了招呼,再向對面祝清輝拱手道:“下官剛到蘇州,節帥便也駕臨,下官有失遠迎,怠慢節帥了。”

祝清輝擺擺手,笑道:“老師客氣了。我是刻意如此安排,為的便是送老師到任蘇州。”他見蘇攜面露疑惑,便又說道:“十幾年未見老師,不知家中蘇同兄長和蘇言妹子可都安好?”

“多謝節帥掛懷,家中長幼都好。節帥說是來送下官到任,這是?”

“情勢緊急,我明日就要離開蘇州,便長話短說了。我一路南來,是為了浙南民亂之事。那朱勔無德無才,又一味只知邀寵。他仗著朝中有人,將兩浙之地攪得一片狼藉。我真恨不得殺了他,只是官家……唉。武德司接到線報,說是浙南民亂漸有燎原之勢,果然如此,就怕福建閩王會要蠢蠢欲動,我只好親自來江南一趟看個究竟。朱勔怕在浙南被亂民殺了,便又回到蘇州來。這小人近幾年發達了,蘇州官場上的一些官員,市井中的一些地痞都依附著他。我刻意繞行蘇州送老師上任,便是要讓門外那些官員知曉,老師背后有我祝清輝的助力。”

“原來如此。我深知節帥苦心,便開門見山,不遮掩話頭了。朱勔深得圣寵,與他硬著來是不行的。不過,如果蘇州能有其他寶貝替代花石,或許蘇州生民就能逃過一劫了。”

“其他寶貝?老師是說?”

“我有個學生叫楊愈,他近日釀了一種白酒,這白酒醇厚無比,又貴在清澈,不比一般水酒渾濁,比任何水酒都好,乃是天下獨一份。開封冬日寒冷,有這白酒暖身,官家定然歡喜。”

“酒?這酒能替代得了花石?”祝清輝原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寶貝,沒想到卻只是酒,便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

“唉,下官也只是存著萬一的心思,萬一這酒真能得了官家的喜歡,那便不一樣了。要不,我去把那白酒取來,節帥先看一看再說?”

“不必勞動老師,我還有許多事要與老師商量。云裳,你下去將那什么白酒取上來。”

“那便勞煩云裳姑娘跑一趟,我那學生楊愈正在湖心水榭之中等候。”

“是”,云裳仙子行了一禮,出門而去。

下了樓,云裳仙子左右看了一眼,便看到了右前方湖心處的水榭,她跨上水榭石橋,便聽得里邊的一群女子嘰嘰喳喳的與一男子笑鬧,心中頓時覺得奇怪非常:祝節帥就在樓上,到底哪個膽大包天的男人,敢這時候在麗景樓里與樓中藝伎胡混?

……

也在一刻鐘前,煙蘿正同換了男裝的水清兮跨過草鞋橋往麗景樓而來,兩人身后跟著兩個抱著白酒的武德司校尉。

煙蘿一邊走著一邊偷眼瞧著身旁女子,她見這個水家大小姐臉色惶急,便笑道:“水小姐為何這么憂急?”

水清兮有些著惱的說道:“楊……楊公子傍晚還說明天約我一家去麗景樓聽曲,他今天卻自己跑去了,真是不守信用。你看你們麗景樓外邊都是守衛,怕是今晚里邊有大貴人,他可別惹出什么事端來。”

煙蘿聽得心中暗笑,說道:“我看楊公子在樓里邊左右逢源,如魚得水,不會惹出什么事端來。倒是水小姐你……你一個女子今晚去麗景樓,不怕被大貴人看見嗎?”

水清兮停下腳步,遲疑了一會,又往前走去:“我二哥就在麗景樓里,有什么好擔心的?再說了,蘇州的麗景樓,就跟京城的教坊一樣,又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青樓,有什么可怕的?”

煙蘿點點頭:“那倒是,我們麗景樓是為官府、學府演奏雅樂的地方,不是別處青樓可比的。”

兩人說著話,便進了麗景樓。

水清兮剛剛轉過照壁,到了連接湖心的東石橋邊上,便聽到了楊愈說話的聲音,她循聲望去,便看到那家伙被一群女子圍在水榭之中,又聽得他哈哈大笑的說著“狂蜂浪蝶?哈哈,多謝姐姐謬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她正要邁步跨上石橋進入水榭之中,便被煙蘿拉住身形。

煙蘿對她做了個禁聲的動作,低聲說道:“別過去,楊公子面前的是武德司祝節帥的女人,人稱云裳仙子。你冒冒失失的走過去,才真的會惹出事端來。水小姐,你快回家,楊公子不會有事的。”

水清兮急得臉都紅了,她咬了咬牙,說道:“你看看他那樣子,怕是喝醉了。這人真是膽大包天,明知這個時候有了不得的官人在,也敢這樣調戲女人。他……他……我……”她著急之下,也不知要說些什么。

煙蘿瞧了瞧水清兮的臉色,暗嘆了口氣,將她拉到一處無人的陰暗樹蔭下:“你要是不愿意回家,那就在這里看著,千萬不要亂跑。酒已取來,我要去跟楊公子說一聲,再去為你尋來你家水都巡。”

水清兮沉吟了一會,點了點頭,煙蘿便吩咐抱著酒壇的兩個武德司校尉守在附近,自己出了樹蔭往湖心水榭走去。她走了沒兩步,便聽到楊愈提到“煙蘿姐姐”,便立在橋頭芭蕉樹旁靜靜聽著。

……

就在煙蘿和水清兮到得湖邊的片刻之前,楊愈聽得身后諸位女子齊聲稱呼“云裳仙子。”

云裳仙子?

楊愈聽了這女子說話的聲音,便知道她就是那個一笑惹得何勝腿軟的女子,也是那個跟武德司節帥祝清輝同乘大轎來的女子。

原先以為她只是陪著祝清輝的名妓,沒想到卻是有著仙子之稱的女人,不由好奇這女人會是什么人?

“這位姐姐便是云裳仙子?小弟楊愈,有禮了。呃……”楊愈喝了這么多白酒,剛才又是一口氣連喝了幾口,這回終于是醉了。

“楊愈?公子認識我?”那女子疑惑說道。

“認識啊,我這些姐姐好朋友都叫姐姐云裳仙子,我一回頭就看到姐姐,這便是認識了。”楊愈一邊說著,一邊敲了敲額頭,這白酒沒有陳放過,有些上頭。

這被稱做云裳仙子的女子聞言,舉起團扇半遮面的大笑:“哈哈,姐姐好朋友?你這人可真有意思。你怎知是叫我姐姐?或許我比你還小呢。你叫我云裳吧,什么仙子,都是別人叫著好玩的。”說著,她邁步走入水榭中,往一個個女子裙擺上看去。

方才,夢蝶、碧云她們十幾人敢和楊愈笑鬧,也是因為其他人都進了麗景樓內,水榭周邊園林之中就剩下了她們。

楊愈心想:這云裳仙子不知是因為和武德司節帥同來的緣故,還是確有不凡來歷,她走入水榭里來,方才還和自己笑鬧的諸位女子立即恢復了仕女的儀態,個個都是端莊得體的屈膝行禮。

云裳仙子一邊在諸位女子身前走過,一邊開口念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楊愈,楊尋歡。呵呵,楊尋歡?”說著瞟了楊愈一眼,又繼續念到:“……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這般看了一會又念了一會,回身對著楊愈說道:“楊尋歡,你倒是寫得一手好詞。你方才說什么誰也不比誰更干凈更高級,這話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這也是你老師蘇知府教你的?”

楊愈奇道:“姐姐知道我的老師是蘇知府?”

云裳仙子將團扇在下半張臉上一下一下輕拍,只露出兩只眼睛望著楊愈,眼睛微瞇帶著笑意:“楊尋歡,你的老師正在跟祝節帥說起你呢,我在樓上看見你們在這里笑鬧,便來瞧瞧熱鬧,沒成想卻看到一個狂蜂浪蝶。”

“狂蜂浪蝶?哈哈,多謝姐姐謬贊。”楊愈哈哈大笑著,腳步踉蹌了一步。白酒后勁已發,他這時不用裝醉,是真的醉得有些腳步不穩了。

云裳仙子看楊愈這樣反應,有些愣怔,片刻后笑道:“哈哈,你還真是一個狂生,怪不得會說出‘誰也不比誰更干凈更高級’的狂言,倫理綱常,三六九等,難道沒有分出高低上下嗎?良人生妓,難道不是涇渭分明的分出了清濁嗎?方才你老師在跟節帥介紹白酒,還說白酒貴在清澈,不似一般水酒渾濁,可見還是干凈的好。楊尋歡,你又如何說?”

倫理綱常,三六九等?呵,好一個分出了高低上下,楊愈心中嗤笑。他站立不穩,干脆后退到欄桿邊的橫木上坐下,取過身旁的阮咸彈撥了幾下:“姐姐方才不是夸我說得好嗎?怎么如今像是指責我?”

云裳仙子看了楊愈一會,走近幾步說道:“楊尋歡,祝節帥在樓上一個召見,你的老師他們就得上樓回話,而你卻只能在樓下等候胡鬧。你叫我姐姐,要是讓節帥聽見了,你可是吃不了兜著走。你說,這是不是高低上下?”

楊愈聽得心頭一陣煩悶,他深深呼吸了幾下,將胸中積郁之氣呼出,隨后低低笑了出來:“呵呵,姐姐有姐姐的道理,楊愈有楊愈的道理。不過,所謂道理,也就只是人的觀點,不是事實。既是觀點,便理不清對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才是事實,且是無關對錯的事實。日升月落,潮漲潮退,大河滔滔,高低起伏,水無常形,人無常態,生死明滅,人難左右。楊愈只是草民一個,不對,姐姐你看”,楊愈指了指欄桿下一處石板上的苔蘚,“我就像是那小小的苔花,不過,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我這小小苔花,看不見高山大河,分不清高低上下,只看得清是非黑白。云裳仙子高高在上,身段言語都和夢蝶姐姐她們不同,楊愈便不叫姐姐,也叫一聲仙子吧。”

云裳仙子低頭陷入沉思,喃喃說道:“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片刻后她眼中帶笑的橫睨著楊愈:“呵呵,楊尋歡,你生氣了?你口出大逆之言,想必你是喝醉了。你既然分不清高低上下,那你可分得清濁清?小女子只是一名官妓,雖然在歡場中被人叫一聲仙子,也不過是戲言而已,當不得真。在世人眼中,云裳可是濁水中最渾濁的那一杯。所以,你也不必叫我仙子,便叫我云裳吧。”

楊愈搖頭笑道:“云裳仙子,你看這毛筆,原本這筆毫是白色的,可它如今卻染了墨黑,可你能說它是不干凈的濁筆嗎?千年詩文的芳華,是這墨筆書寫,傳世畫作的錦繡,也是這墨筆畫出。在我眼中,這筆毫其實并沒有清濁之分。什么清水濁水,在我看來都是愚昧之語。比如煙蘿姐姐吧,聽姐姐們說,有許多達官貴人想要對她輕薄,都被她嚴詞拒絕,其實,在我看來,煙蘿姐姐接納也好,拒絕也罷,都是她的權利,說不上清濁。不過,既然煙蘿姐姐不向高官顯貴獻媚,倒有一首詩可以用來形容她,這首詩叫‘墨梅’,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念到這首詩,讓楊愈想起他喜愛的一首歌,名字就叫《墨梅》,于是他撥了幾下手中阮咸,旁若無人的唱到:“不與凡花爭奇艷,傲霜斗雪笑風寒。心懷高遠更淡然,昂首天地間。墨色輕染氣節弘,隱約香更濃。屹立青岸不與誰同,傲然塵世中。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我家洗硯池頭樹……”

煙蘿在東橋頭的芭蕉樹旁,靜靜聽著楊愈的言語,又聽他唱出這首歌,心中一陣震顫,眼中落下淚來,臉上卻浮上了笑容。

她就那樣站在陰影里靜靜的笑著流淚,又聽得楊愈唱完這一曲突然哈哈大笑:“真是憋悶,唱一首痛快的,哈哈,小弟現在要開獨唱演奏會了,啦啦啦啦啦啦……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卻已無所擾,只想換得半世逍遙。醒時對人笑,夢中全忘掉,嘆天黑得太早。來生難料,愛恨一筆勾銷,對酒當歌,我只愿開心到老……”

煙蘿看楊愈突然間站起身來大張雙臂,又大聲唱著不知名的歌曲,頓時整個人被驚得目瞪口呆,心中一陣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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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裳,音同長。云想衣裳花想容,只要是詩句里的“裳”,都是讀“chang(二聲)”;

2、古代有官妓和私妓之分。教坊司在唐朝始設,宋元之前,特別是唐朝設立的教坊司的工作內容不是皮肉生意,而是演奏宮廷雅樂,很多地方上的官辦青樓,也為官府和學府承辦演藝奏樂的工作,和后世的歌舞團很像。但是,畢竟是賤籍,教坊司和官辦青樓的藝伎,為了脫離苦海,肯定也會委身于高官顯貴。宋朝之后,朝廷便禁止官員在官辦青樓里“買肉”。但是,賤籍女子地位低,官員就算是在官辦青樓里尋歡作樂、強買強賣,又如何能禁止得了?

3、推薦歌曲:《墨梅》,演唱者譚維維;《笑紅塵》,演唱者陳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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