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鼓與古琴聲四起，上京城的七十二街坊都點起了徹夜的永明燈，橘紅色的燈光如火焰般照亮了整個城郭。

上百輛車輿將聞人府門前的十字長道，擁擠得水泄不通。

從府中派出來的引車小廝就達百個，個個提溜著長柄燈，彎腰聳肩追到馬車旁，畢恭畢敬地指示方向。

整個宴會的進場倒也算是有序。

外堂的客人們率先入座。

客堂和里堂的客人，還要一個個地面見聞人老爺與夫人，以及聞人家的嫡長子聞人謹行和嫡長女聞人依理。

接著這一大群人再浩浩蕩蕩地游逛庭院、吟詩作對，走接下來的流程。

晃動的馬車里，郁昆梵將易容紙敷在面孔上。

隨即易容紙化為一團煙霧籠罩住他的面孔，一陣冰冰涼涼的舒適感后，再看去，已經是張蒼老的、與先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

對坐的望歸桑放下手后，儼然是一個老奶奶的樣子。

“這就是謝采文先生和他夫人的樣子？”

“不是，”望歸桑的聲音也隨著變老了，“我不知道他們二位長什么模樣，所以干脆就變成我們老了后的樣子。”

郁昆梵聽罷下意識地摸摸臉，除了粗糙的皺紋倒也感覺不出什么來。

他望向對面的望歸桑，發現對方的老相果然有幾分從前的影子——略顯瘦削的臉頰和深凹的眼窩。

他突然忍不住噗笑出聲。

“怎么了？有什么不對的嗎？”

望歸桑擔憂地忙揉揉自己的面孔。

“你老了，看上去也是個脾氣很犟的老奶奶呢。”

郁昆梵笑著說道。

“你老了，看上去也是個傻里傻氣的老頭。”

望歸桑挑起雙眉，不客氣地回嗆道。

車外已有聞人府中的小廝跑來招待，他輕叩車窗了明他們的身份后，便按照安排，引他們的車繞著竹林泥道走。

“我們是客堂的客人，想必是要帶我們面見聞人府家眷，我們就按規矩行禮，切莫多言。”

望歸桑看著窗外說道。

馬車停穩，二人預備下車。

郁昆梵忘了自己的身份，身形矯健地一躍而下，旁邊候著等扶他的小侍官看愣了眼。

望歸桑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撐著小侍官的手慢吞吞地下了車，還不忘瞪漏了餡的郁昆梵一眼。

他們手挽手向主堂走去，那里的長廊也已然聚了很多來客，人聲嘈雜鼎沸。

“易容紙一張只能抵半個時辰，時間一到就得換張新的敷在臉上，你可別忘了。”

望歸桑不放心地囑咐道。

郁昆梵剛想要出口讓其放心，人群中突然擠出來個公子，朝他們這邊走來。

這公子五官立體、劍眉星目，只是整張臉偏長，下巴敦厚，嘴唇也略厚，張嘴打招呼，卻看那兩門牙間還隔了溝壑。

實在可惜，若看上半張臉，倒還算得上是個俊氣公子。

再看他的穿著：貂皮白袍，蟒黑長衫，腰間皮帶上掛著香囊錦玉，腳蹬長靴，手上拿了把古木折扇，一頭烏發不茍地束起，泛著油光。

“聽小廝通報了名字，沒想到今個兒還能在這碰到謝先生和夫人您二位。”

郁昆梵慌張地看了眼望歸桑，二人對視一眼，一時都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對方一眼看出他們二人的失措。

“哎呦，您貴人多忘事，權家權英務，從前也是藏鋒的陪讀之一，您的學生。”

“原來是英務，這么多年過去，沒想到你已經這么大了。”

見郁昆梵杵在那兒，望歸桑急忙上前握住權英務的手說道。

英務忙上前扶住二人說：“這兒的小廝忙不過來，就由學生領著二位見聞人老爺他們吧。”

這權家也是上京城的一個歷史悠遠的小士族，但到英務父親這一代，家財基本已經敗光了，連讓英務讀私塾的錢都沒有。

幸而英務的父親是個兩袖清風的正直小官，得了聞人老爺的賞識，便特準英務以書伴的身份，陪同聞人家的二位公子跟隨謝采文門下讀書習字。

謝采文向來是個嚴厲的老師，從前在私堂里也沒少狠狠鞭策英務。

但權英務這小子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绔子弟，沒有繼承他老爹的清廉剛正，沒有富貴命反倒是一身富貴病。

那些有錢人消遣的玩物他樣樣不落下，更是下街花樓的常客，叫謝采文沒少頭疼。

眼看著年年名落孫山，聞人老爺礙著英務父親的面，只能好人做到底，花錢給他買了個閑官，所以才會有權英務現在這副模樣。

他家里那老父親還被蒙在鼓里，以為自家兒子優秀著呢。

郁昆梵和望歸桑眼看著不便掃權英務的興，只好依著他來到了主堂前，面見老爺夫人、少爺小姐。

聞人府的老爺肥頭大耳，肚子大得腰帶也束不進，一副笑呵呵的樣子，人看著倒是面善，像是鄰里間愛湊熱鬧的大爺。

一旁的聞人夫人就形成了鮮明反差，整個人干瘦得像根地鋤，一雙眼睛被按在深陷的面孔上，顯得大得出奇。

聞人家的嫡大少爺聞人謹行，是上京城有名的青年才俊，去年剛得了科考的榜眼，據說在參加宮宴時，被當今圣上最疼愛的幺妹——蘊束公主看上，說不定馬上就要做駙馬爺，成皇親國戚了。

當下面對面的一見，這聞人謹行站如勁松，面容潔凈，秀眉長眸，直鼻薄唇，烏發高冠束起，一身略顯樸素的鵝黃長衫。

整個人自成一派濃濃的書生氣，像是一塊剔透晶瑩的美玉，難怪會被公主看上。

站在他身側的，是他的嫡妹聞人依理。

這姑娘濃眉大眼，生得明艷動人，與長兄有幾分相似，卻多了分張揚和女子的嬌媚。

她一身水紅長裙，外披著雪白的貂裘，身后跟著四個女侍官，昂著面孔挺著胸脯。

真是年紀雖小，士族大小姐氣派可不小。

郁昆梵與望歸桑略顯拘謹地上前，學著樣兒作了一拜。

一旁的聞人謹行立刻上前扶起了他們，尊敬地稱其為師長。

“先生才應當受學生一拜，以謝多年教養之恩。”

說罷，聞人謹行便彎腰向郁望二人行禮。

郁昆梵只好順著他的意思，也把戲演足。

但他嘴巴笨，不知道這個場合該說哪些套話，便只是手足無措地上前扶住聞人公子的雙臂，粗魯地往上提拉，像是想扶起他。

望歸桑見狀，忙上前插在二人之間，說起些客氣話轉移他人異樣的目光。

郁昆梵有些辦砸了事的愧疚感，尷尬地退到一旁。

那些達官顯貴一個個地去拜訪、說些有的沒的，等到所有客人都見了主人，天色也已然全黑。

眾人被安置在客茶房的一眾客堂來賓，說笑喧鬧中等來了小廝游賞庭院的通知。

聞人家以商賈之道生財，最不缺的就是錢。

這次娶的又是上京大名鼎鼎的左丘家嫡女，自然是在婚宴的各各方面上下足了功夫。

要說，上京的男女婚事向來有個傳統，叫“三踏門檻——一見姊妹，二見公婆，三見夫婿”。

意思就是這女方的新人在訂婚后，要挑選三個良辰吉日進未來的夫家，第一次進得見丈夫的兄弟姊妹，第二次進得見丈夫的父母，第三次進得隔著屏障見丈夫本人。

富貴人家的婚宴，新娘的“三見”就是最體現面子的重要環節。

據說，左丘家的谷柔大小姐“一見”的時候，坐的是純金的鳳轎。

“二見”的時候，聞人家用金銀鋪滿了她行進的道路，還在院子里放出了幾只求子丹鶴。

“三見”的時候，聞人府直接花重金蓋了一座新庭院和新房。

而郁昆梵和望歸桑行將觀賞的，即是這新蓋的庭院。

然而他們來此多時，始終未見到他們的目標：披著聞人藏鋒這張皮的吸血妖魔。